天刚蒙蒙亮,丛苇蜷缩在床上,正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半睡半醒之中,莫怀卿像个飘忽的影子,握着一把雪白的芦花喜笑颜开地向她走来。
“丛苇,我的宝贝,我想死你了!”
莫怀卿说着就一下将丛苇推倒在地上,漫天遍野的芦花迅速地飘下来,飘下来,一直将他们俩的身体覆盖起来。
在芦花飘忽的影子里,莫怀卿的脸离丛苇很近很近,他忧郁地望着她却不再说话。她也看着他,凄凉地求他带她走出泥泞的沼泽。她说:“亲爱的,带我走吧,我已经很累了,我被围困在这座城市里太久了,我的生活一塌糊涂。可是我还年轻,我必须走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找到温暖的阳光。再这样下去,即使身体不出故障,我也会窒息而死的!”
莫怀卿忧郁地看着她,她发现他的嘴唇苍白,几乎没有血色。他的眼神非常飘忽地望向遥远的长空,然后沉重地叹一口气说:“丛苇,我的宝贝,我也希望能带你走。可是,你看看,我居然把我的鞋子弄丢了!我已经无法带你走了,因为我们要走的路荆棘丛生!”
他说着,抬起一只脚,丛苇看去,那只脚是光着的,果然没有了鞋子!
在莫怀卿忧郁的眼神里,丛苇开始抽泣。
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入她幽深的梦境里,面对自己千挑万选的那份婚姻,她像一只蚂蚁面对如山的面包,想搬搬不动,想走又舍不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山涧里小溪的水流突然湍急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大响声。风儿动情地抚摸着一棵棵高大的塔松,在轻柔的拍抚中,塔松发出惬意的呼唤。蓝天上,一朵朵白云亲热地吻着对方,拥抱着自己的心上人……
在这美丽的湖光塔影中,丛苇却只感觉一阵一阵的寒冷,透彻骨髓。
莫怀卿的脚一直像一块界碑一样,顽强地竖立在丛苇的面前。突然,他从背后摸出一只巨大的针线筐子,里面盛满了五彩缤纷的丝线,一根根银光闪闪的绣花针,尖锐地竖立在针线筐子里,像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在等待元帅的招呼。
莫怀卿望着丛苇,期待地说:“丛苇,我的宝贝,你不是会绣花吗?那你赶快为我绣一双花鞋子吧,有了鞋子,我就可以带你走出这座围城了。”
丛苇想了想,听话地拈起针线,开始为莫怀卿绣一双花鞋子。可是,当她拿起一根银针来的时候,那针像是被什么东西推动着一样,猛地扎进了她的肉里!
“别扎我!疼!疼啊!”
丛苇忍不住大叫起来。
“丛阿姨,你醒醒!快醒醒啊,你做噩梦了?”
林黄鹂已经起床,正在洗手间里刷牙,猛然听见丛苇卧室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扔下牙刷就冲了进来。
丛苇终于从梦靥中挣扎出来,怔怔地望着站在床边的黄鹂。
“丛阿姨,您一头的汗水,做噩梦了吧?”
黄鹂懂事地取来一条毛巾,递给丛苇。她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一片粘腻,几乎将内衣都湿透了。
拥着被子,丛苇呆呆地回忆着梦中的情形,她居然梦到了莫怀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怎么会突然之间在梦里跟他……
丛苇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太糟糕了。不但没有起到休息的作用,反而使大脑更加混乱,整个头部沉重得像灌满了水银。
抬手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丛苇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林黄鹂笑一笑。
“阿姨做了个噩梦,没吓着你吧?”
“没有。我早就起来了,正在刷牙呢,听见你喊叫,就知道是做噩梦了。我也经常做各种可怕的噩梦,醒来满头大汗的,像参加了马拉松比赛。”
黄鹂这个比喻倒很贴切。丛苇点点头,翻身下床,一边向洗手间走,一边对黄鹂说:“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冲个澡,一会儿就做早餐。”
黄鹂听话地答应一声,跑到澹澹的卧室,兴趣盎然地翻看起澹澹那些儿童图画书来。
丛苇拧开热水器,一股温热的水流立刻冲击着她的肌肤。对面的镜子里,映射出她高挑的个子,消瘦的双肩,修长的大腿,和不盈一握的腰肢。她发现自己最近又瘦了一圈,锁骨高高地耸立起来,像两道突起的丘陵,肋骨一根一根,似乎一下就能数得清楚,身上几乎除了骨头就只剩下一层皮了。
丛苇有些自恋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捏捏胳膊,自言自语地说:“再瘦下去,皮肤都要松弛喽。丛苇,你要好好吃饭,就算自己给自己加油吧!”
可是,一连串的事情让她应接不暇,哪里还有好胃口呢?
小莫的信还躺在床头柜的小暗箱里,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给他写封回信吗?应该怎么把握尺度?是强硬地告诉他,她对他只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感情,别无其他?可是,自己明明刚刚还在梦里见到过他!扪心自问,她对他一直坚持不懈地执著追求,真的就一点儿都没动心吗?
啊,小莫之所以主动请缨去云南支教,原来并不是他风格高尚,要为边疆教育奉献自己的青春热血,而是完全为了回来后能获得一个永远留在丛苇身边的机会!作为一个老师,对小莫的这种小心思,可能会嗤之以鼻,甚至责怪他在人生的道路上企图走终南捷径。
可是,丛苇毕竟还是个女人,一个女人,面对追求者耍的小花招,是生不起气来的。所以,当她从信中获悉了小莫的“秘密”之后,只是那么稍微沉吟了一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让她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愉悦和快乐。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已经没有可能让男人花那么多的心思去认真追求了,那些男人,大多都是逢场作戏。而小莫却不是,他是认真的,下了决心娶她做新娘子的!
想到这里,丛苇觉得浑身一阵燥热,从镜子里看去,她发现自己的脸蛋已经红到了耳朵根儿,眼睛里一片迷蒙。她不禁讶然惊恐:我究竟是怎么了?
“丛阿姨,电话!”
客厅里传来林黄鹂的叫喊声。丛苇蓦然惊醒过来,急忙跳出浴缸,头发都顾不上擦,拿一块大浴巾将自己包裹起来,赤脚跑出洗手间。
电话是伊春打来的。
“丛苇,俱乐部的新地址我已经选好了,就在流水别墅区,一栋独门独院的三层小洋房,带车库花园和游泳池。哦,楼后还有很大一块绿地。我大体做了个计划,一楼加院子里的花园、游泳池做健身场所,二楼做俱乐部,三楼相对清净一些,可以搞个美容护肤中心。租赁时间我想暂定一年,租金正在协商中,房东要年租金十万,我觉得八万就可以拿下,正在跟他谈判,你要觉得合适,我就替你拍板了。”
听着伊春井井有条的叙说,丛苇不得不佩服她的商业头脑了。想把俱乐部发展成为健身、美容、心灵按摩三位一体的服务业,丛苇早有想法,可却一直没有付诸于行动。想不到伊春却是个有心人,已经开始着手安排了。
“阿春,那边的事情,你看着处理就是了。贝拉这边比较麻烦,我今天上午送黄鹂去上学,然后去派出所取检验结果。等给贝拉一个交代后,我就赶去俱乐部,细节的事情,咱们再从长计议,好吧?”
“好的。刘贝拉的伤势没什么大问题吧?这人也真是,多大点儿事啊,值得这么拿生命做赌注!”
丛苇急忙捂住话筒,生怕黄鹂听到了伊春的话。事到如今,她一直没告诉黄鹂,贝拉并不是撞在电线杆子上受伤的,她怕对黄鹂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好了好了,黄鹂现在在我这儿,我一会儿要送她去学校,回头我给你电话。”
丛苇怕说多了会引起黄鹂的怀疑,只好简明地说了两句,快速地结束了通话,甚至都没来得及问问俱乐部那边的麻烦处理得怎么样了。
放下电话,丛苇匆忙地冲进厨房,煎了两个鸡蛋饼,将牛奶放进微波炉里稍微加热一下,就招呼黄鹂吃早餐了。
黄鹂从澹澹的卧室里跑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本澹澹的无字书。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面对面地坐在餐桌边,心里却各怀着心事。
黄鹂端起牛奶,慢慢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丛苇,却不说话。
“老望着我干吗呀?阿姨脸上没有画着花儿吧?”
丛苇笑一笑,夹起鸡蛋饼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丛阿姨,你……能不能不要把……把我昨天晚上的事情,告诉老师呀?”
黄鹂乞求地望着丛苇,眼神里混合着愧疚和恐惧。
丛苇停止了咀嚼,认真地望着黄鹂,大约一分钟之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姨可以答应你,不告诉老师你昨天究竟去了哪里。可是,阿姨也有个请求,你得答应我才行。”
“什么请求,别说一个,十个我也答应!”
黄鹂的眼中闪现出喜悦的光芒,眼巴巴地盯着丛苇的嘴巴说。
“去,小小年纪就学老江湖那一套,什么十个八个的,阿姨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你要答应阿姨,从今以后,不准再和那伙人在一起!尤其是那个什么小蝶!明白吗?”
黄鹂认真地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又说:“阿姨,其实,小蝶她也挺可怜的,她爸爸死了,妈妈又嫁了人,那个该死的男人,居然企图强奸她!她在那个家里根本就呆不下去了,所以才跑出来一个人混社会的。你要真正了解了她,可能就不会那么讨厌她了。”
丛苇心里一惊,担忧地望着黄鹂稚气的面孔。不是她不了解,像周小蝶那样的女孩子,应该不是个案,她们的身世的确令人同情怜悯。可是,光有同情和怜悯,已经无法让那些已经失足的孩子悬崖勒马了。拯救她们是社会的问题,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可是,黄鹂却不自量力地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给予那个周小蝶一片阳光!这对于周小蝶来说是杯水车薪;对于黄鹂来说,却是一个极大的危险信号!
丛苇呆呆地望着黄鹂,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说服她了。
看来,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