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我奶奶所说,我们侯姓人家的女儿不愁嫁,宋燕芳和侯家辉的婚事筹措了好多日子,最后还是没有说成,但我们芸姑妈的婚事,却很快就定下来了。
这些年,我们的芸姑妈所以没有“提亲”,自然是因为芸姑妈多年有病,再说我们家又不是那种做娃娃亲的人家,待到了芸姑妈应该说亲的时候了,芸姑妈又病得那样重,一说起自己的病,芸姑妈就唉声叹息,谁还敢再向她提出嫁的事呢?再说,以芸姑妈这样的病身,又怎么能提亲呢?所以,这些年,侯家大院里的人说话最是留心,谁也不能提芸姑妈的婚事,就象是芸姑妈要终生不嫁似的。
这几年,芸姑娘的身体渐渐地好转了,就算是身子弱吧,但也总归是正常人了。这时候,就有一件事成了话题,那就是要给芸姑妈说亲了。可是说个什么人家呢,门当户对,年龄相当的名门男子全都成亲了,谁家会把自家的男子留到二十五、六岁还不娶亲的?即使也有年龄相当的男人,但那多是有毛病,或者是没人要的丑八怪,人品相当的女婿,实在是太不好找了。
我爷爷在美孚油行做事,许多老同事全都知道侯老太爷家有一位老姑娘,所以同事间只要是一说到儿女亲事,就一定避着侯老太爷,免得侯老太爷听见心烦。我奶奶在外面也有许多牌友,这个奶奶、那个奶奶的,几位奶奶更知道侯老太太家里有一个未嫁的女儿,所以几位奶奶说话也是格外当心。至于在家里,那就更没有人提及芸姑娘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就连我母亲和芸姑妈这样好,也从来不提芸姑妈的婚事,唯恐她伤心。
我爷爷做事的美孚油行,在天津的几个大洋行有着常年的生意,或者说,有几家大洋行在天津代理美孚油行做石油生意,和美国人做生意,历来是先交款后提货,因为美国人认钱不认人,无论你和他是多深的关系,今天你没带钱来,你就休想提走一桶石油。你也少废话,你也别找什么人,你就是把我爷爷找出来,美国人也是不买帐。但是美孚油行和几个大洋行有特殊的商业关系,这几家大洋行生意太大,每天过现金太麻烦,所以对于这几家大洋行,美孚油行和他们做信用生意,那就是按一定时间结帐,而在这几家大洋行之中,有一家就是成记洋行。
成记洋行的经理姓梁,说起来和我们家还有点关联,梁家的什么人,祖辈上做过李鸿章的幕府,现在叫做是秘书,或者比秘书再高些,是智囊团的一位成员。李鸿章在天津做直隶总督,和我们家老祖辈上有过关系,李家一个什么人和侯家的什么人做过亲,这样李家、侯家、梁家就“一线牵”了。
成记洋行的梁经理,全名叫梁月成,那一年38岁,比我芸姑妈大12岁,梁月成怎么到38岁才娶妻呢,很简单,他的前妻过世了,如今他要续弦。
梁月成这个人,很随和,在美孚油行,他叫我爷爷是“侯大写”,而私下里,他叫我爷爷是表叔,这就和后来李铁梅唱的那样“我家的表叔怎么这么多”一样,全都是一条线上的,全都沾着三分亲。每次他到美孚油行来,总要到我爷爷办事房里来问安。只是这一阵我爷爷忽然想起这位梁经理有好长时间没到美孚油行来了,于是,就在过了好长时间,梁经理又到美孚油行来办事的时候,我爷爷就趁机向他问道:“月成,怎么好久不见你呀?”
谁料,这一问,倒问得梁经理一连地叹息了好几声,随之眼窝就红了起来:“唉,不幸呀。”随着梁月成就向我爷爷述说了他丧妻的经过。他妻子和他过了十几年,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谁料就在前年,他的妻子得了不治之症,没两年的时间,人就不行了,如今家里抛下了一儿一女,累得他,生意上的事,都顾不过来了。
中年丧妻,的确是人生的一大不幸;但是象我爷爷这样的人,历来对于他人的不幸极是冷漠,所以,一面听着梁月成的叙述,一面表示同情,同时也就一面把人家的事忘记了。回到家来,我爷爷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这件事后来竟会和我们家发生如此重要的关系。
事情过去了大约有半年的时间,一天也是下雨,我奶奶不能出门,又正赶上我爷爷休息在家,还赶上这天我爷爷心情好,想在屋里坐着听我奶奶说话,于是我奶奶就提闲话儿一般地对我爷爷说了起来。
“梁家的老事,你还记得起来吗?”我奶奶向我爷爷问着。
“怎么记不起来呢?他们家老爷子过世的时候,我随着爸爸去送葬,那一年我才10岁。后来,就再没有来往了。”我爷爷随便地答应着说。
“说是后辈上有人和曹家做了亲的。”我奶奶拉拉扯扯地说着,“是曹家的四小姐呢,也不怎么就得了一种病,如何也是治不好了。现在一个外孙子,一个外孙女,还放在曹家呢,曹家说想续女儿呢。”
这里要做一点说明,旧日的大户人家,女儿嫁出去不幸早逝,留下的孩子,大多都要接到姥姥家来,《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不就是这样到了荣国府了吗?只是林黛玉的老爹林如海把女儿送到姥姥家之后,就一去不知消息,几乎就和贾府没有来往了,所以贾老太太也没给他操持什么续弦的事。如果荣国府的贾老太太爱管事,她就要操持给林如海续弦,给自己的外孙女续娶一个母亲,在天津卫,这叫续闺女。曹家是天津的大户,曹老太太的四女儿去世之后,给曹家老太太留下了一个外孙女,还有一个外孙子,曹老太太顾不过来,所以就一直操持着要给这位梁经理续个填房,但是曹老太太不能说是操持梁经理的事,只说是操持自己的事,于是便四方传告,有那门当户对的人家,有那等品德出众的女子,续来做自己的女儿。
也许这位曹家老太太心里早就想到我们家的芸姑娘了,只是她不敢张口,因为他们曹家行伍出身,家里有点钱,也是老爷子烧杀抢劫掠夺到手的,和我们侯姓人家是两回事。曹老太太不敢高攀侯姓人家,可是天津卫还有好多户人家想高攀曹家,也就更想高攀梁家呢。自从梁经理的内人去世,至今,提亲的人家也不下几十家了,只是这些人家不是梁月成看不上,就是曹老太太不放心,所以事情就一直拖到如今,这位梁经理续弦的事,也还是没有着落。
只是,梁家的两个孩子住在曹家,也是事情太多,曹家不是那种和睦的人家,莫看家里有钱有势,可是关上大门,一家人总是鸡吵鹅斗地闹得天翻地复,家里多了两个孩子,就又多了两个是非鬼,抠气吵嘴的理由就更多了。再说,梁家的这两个孩子也不听话,住在外婆家,一点也不给他们的外婆争气,一不知好好读书,二不懂与人为善,每天不是这个不高兴,就是那个多是非,闹得曹家老太太恨不能一时把这两个孩子送回去。就因为这些原因,曹家老太太对于续闺女的心,就更急切了。
终于,有一天,曹家的老太太在牌桌上,单刀直入,对我奶奶提起了这件事。
“侯老太太,咱们两家做亲吧。”
“唉哟,那可是太好了。”当即,我奶奶就答应下来了。
不过,据我母亲后来对我说,当时我奶奶以为曹家向我们家提亲,是要给我奶奶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六叔萌之或者是九叔菽之说亲,当即就顺口答应下来了,那一年我的六叔萌之16岁,我的九叔菽之也是16岁的人了,应该说是可以给他说亲了。
听见我奶奶答应下了这门亲事,曹家老太太在牌桌上就向我奶奶施了一个大礼,然后曹老太太就对我奶奶说道:“我早就看着芸之这孩子好,如今我可攀上这门亲事了。”
“你说什么?”我奶奶放下牌,就向曹家老太太问着。
“我是说这门亲事呀?”曹家老太太回答着说。
“谁的亲事?”我奶奶又问。
“不就是梁月成和你们芸之姑娘的亲事吗?”曹家老太太回答着我奶奶说。
“什么时候提过这件事来着?”我奶奶莫明其妙地问着。
“刚才不是说定下了的吗?”曹家老太太对我奶奶说。
“唉哟,你可是闹错了,刚才你对我说的什么亲事,我还以为是给我家二孙子提娃娃亲呢。全都是说着好玩的,怎么就当真了呢?不成,不成,我家芸之的婚事,可不能由我一个人做主。”
说着,这件事,就算是吹了。
回到家来之后,就赶上了这么一个下雨天,又赶上我爷爷这天休息,我奶奶又看着我爷爷高兴,于是说着话,就提到了老梁家的事,说到老梁家老辈上和我们家的关系,随着就说到了梁月成和曹家的关系,再又说到了梁月成想续弦,曹家老太太想续闺女的事。
“你猜他们想到了谁?”我奶奶突然向我爷爷问道。
“关我的什么事?”我爷爷才没有心思过问这种事。
“他们想到了咱们的芸之。”
“哦!”我爷爷答应了一声,这才认真下来。
“我就想呀,”看着我爷爷没有当即反对,我奶奶才有了勇气对我爷爷往下说,“芸之早就到了该提亲的事了,可是这一些年,她一直病着,这样也就把亲事耽误了,现在孩子的病就算是好了,可是再提亲,也就难找合适的了。”
“那也不能让闺女给人家去做填房。”我爷爷斩钉截铁地说着。
“可是年龄相当,门当户对,人品相貌、脾气秉性都配得上芸之的,你又到哪里去找?”一句话,我奶奶把我爷爷说得没有话说了。接着,我奶奶又对我爷爷说道,“梁家呢,虽说是暴发户吧,可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大规矩上总是不会差得太多,门第上也就算是说得过去。做填房又怎么样呢?不就是有两个孩子吗?出嫁的时候跟过人去,成亲之后,雇个人照料两个孩子,再不时地把他们接到咱们这里来住,他们不也是两个人过日子吗?也不会累着芸之的。”一五一十地我奶奶对我爷爷说着,直说得我爷爷也有些心活了。
“反正,这事要慎之再慎之的。”我爷爷没有反对,只说一句话,就算先把这件事压下了。
自古婚姻由天定,谁和谁结夫妻,那是前世就定下了的。就在我爷爷得知曹家老太太正在为梁月成向我奶奶提芸姑妈亲事的时候,美孚油行里发生了一件事,也算是前所未见的事了,那就是上海总行一封电报,告知天津有一艘油轮直发大连港,不在天津御船了。我爷爷一看电报立即就和上海通了话,我爷爷对上海总行说,无论在什么地方御船,全都是要在天津结帐,这艘油轮直发大连,天津没有见到钱,这笔帐记在哪里?
上海总行回答说,这艘油轮是天津成记洋行的定货。
我爷爷说既然是成记洋行定的货,为什么天津方面没有见到一文钱?
上海总行说,钱的事,天津不要管,成记洋行已经和总行说定,货款随后就到,请天津方面先记下帐。
这真是匡古未有的奇闻了,美国人做生意,什么时候赊过债?美孚油行属于洛克非洛财团,除非有老洛克非洛的话,谁也不敢先把货发出去,然后再等着付款,美孚油行上百年的规矩,从来就是先付款,后提货。
为这件事,我爷爷和上海总行交涉了一天,最后上海总行的老板对我爷爷说,梁月成这个人,我信得过。
这件事,对我爷爷的震动极大,我爷爷就想,梁月成这个人,怎么就有这么高的信用?美国人是历来谁也不相信的,如今美国人都信得过他了,怎么咱们中国人还会信他不过呢?行,就是这个人了。
这样,我爷爷就对梁月成有了一个好印象。
光我爷爷一个人对梁月成有好印象也还是定不下来这门亲事,于是我爷爷就把全家人全召集到自己的上房来,商量这件大事。参加这次核心会议的人员,第一名,自然是我母亲,第二名,就是从塘沽召回来了我老爸。此外,还有六叔萌之,九叔菽之就住在家里,一说让他到上房里来一趟,他就挟着一本书过来了。同时在上房里的男子还有我哥哥,因为他就在奶奶身边,因此也就一起算是在场了。那时候我还没有生下来,但有我母亲在场,我也就算是参与了这次的决策。
其实我爷爷和我奶奶全知道,在这些被召到上房来的人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最重要,那就是我母亲。我母亲自然知道这件事关乎着我芸姑妈一生的幸福,所以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她只说一切还是要芸姑妈自己拿主意。
我爷爷派我母亲做全权代表去对芸姑妈说,芸姑妈自然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这样,我母亲就说话了,我母亲回来对我爷爷和我奶奶说:“还是找个机会双方见一面吧。”
在那个时候,男女双方在婚前见面,就和现在说的搞对象一样,不过那时候的见面比如今的搞对象要文雅一些,现在搞对象的那个“搞”字,是一个动词,把男女之间的事,诠释得太直露了;而那时候的“见面”,却没有任何目的性,任何人都可以和另一个人见面,见过面也不一定就要“搞”什么,彼此没有任何使命。
我们一家人正在想找个机会让芸姑妈和梁月成见面的时候,一天,勤姑到上房来对我奶奶说,曹家老太太的生日快到了,请老太太吩咐今年备什么礼?
“唉呀,闺女。”我奶奶几乎没把勤姑搂过来,“侯家大院亏了你这么个精细人,若不真不知要耽误多少事呢。”
曹家老太太生日的那一天,我们侯姓人家总动员,除了我爷爷之外,几乎全去了,而且连桃儿和杏儿也去了,据桃儿姐姐后来对我说,在她的印象中,曹家老太太就是一个玻璃人,肉皮又光又亮,头发梳得油油光光,在一对蜡烛的照耀下,全身闪光,看得人特刺激。再至于梁月成呢,桃儿姐姐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压根儿就没看见这个人,她光在曹家大院里看西洋景了。那一天,曹家大院就象出皇会一样,什么人全有,男男女女,珠光宝气,人人全都是一个劲地笑个没完,满院里处处是咯咯的笑声,连房檐上卧着的老花猫都在咯咯地笑。
也难怪那天桃儿姐姐没见着梁月成,人家曹家老太太专门备出一间客厅,把梁月成和我老爸、我母亲和我奶奶陪着我芸姑妈在客厅里说话呢。据说大家很是谈得来,谈话间就说到我芸姑妈的病,梁月成一听就明白了,他说这是心脏病。又问了服什么药?我奶奶回答说什么名贵的药都用过了,近年来虽然好了一些,可总也是让人放心不下。
“侯老太太,你老若是相信我,我说给您一个办法,这种病光服中药是不行的,要到西医医院去治,人家西医,专门有这么一科,叫做是心脏专科,住到医院里,每天定时服药,还按时有人陪着锻炼身体,人家还有各种的仪器监护病情,住上些日子就会好转了,虽说是除不了根儿吧,可是也比只服中药好。”接着,梁月成又向我奶奶说,德租界里有一家医院,刚刚从德国来了一位克医生,专治心脏病,他的一位什么朋友住院之前,简直眼看着就不行了,可是只一个月的时间,当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维格多利舞厅,他先生楞跳了一个通宵。
“唉呀,你瞧瞧,怎么我们就没听说过。”我奶奶听说芸姑妈的病有了办法,当时高兴得连芸姑妈的婚事都忘了,“梁先生快给我们问问这位德国医生,只要能医好芸之的病,他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
“侯老太太,您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去。”梁月成是个急性人,话没有说完,一溜烟儿,他就跑出去了。
那一天晚上,当我们一家人从曹家大院出来的时候,车上少了我的芸姑妈,当时桃儿姐姐还问我母亲,芸姑妈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回家,我母亲回答说,芸姑妈找医生治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