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辉是什么人?他是我们家的一个远亲,查家谱,查不出这么一个侯家辉来,可是扯来扯去,他也是侯姓人家的一个成员,就是远得说不上了。再加上他家早就败落得没有门户可说了,投奔到侯家大院来,也算是沾上点侯姓人家的光。所以,这许多年,侯家辉一直长在侯家大院里,每日三餐,餐桌上必有侯家辉一双筷子,再加上侯家辉鬼精鬼灵,把我奶奶哄得光是眯眯笑,所以侯家辉就成了我们家不可缺少的人物了。
侯家辉在我们家也不是白吃饭,每天他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非得他做的事,谁也代替不了。头一件,陪我奶奶看戏,就是他的本职工作,我奶奶去戏院看戏,虽说有佣人陪着,可是佣人再老再近,也不能陪着我奶奶在包厢里坐着,佣人要站在包厢外面,等着听我奶奶的吩咐。那么谁能陪着我奶奶在包厢里坐着呢?自然是我奶奶的儿女了,可是我老爸不能每天陪我奶奶去看戏,我母亲也不行,我的姑姑、叔叔,更是不会到戏院去,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侯家辉的头上了;有侯家辉陪着我奶奶坐在包厢里,就算是有一个近人陪着,没有侯家辉,我奶奶也不会自己出门看戏。这样,侯家辉就顶了这么一个官差,比自己的儿女远一点,比佣人高一点,顺理成章,侯家辉就有了自己的位置。除了陪我奶奶看戏之外,侯家辉每天的第二件官差,就是送我奶奶出门玩牌,也是自己的儿女不肯去,佣人去又不合适,于是非侯家辉莫属,侯家辉就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了。
对于侯家辉,我爷爷历来十分反感,我爷爷总是说,一个家庭不能养食客,养食客,就是引狼入室,迟早要出事的;可是我爷爷主不了我奶奶的事,我奶奶说侯家辉这个人不错,我离不开,于是侯家辉在我们家就理直气壮,谁也不敢惹他。就连吴三代,他可以对我奶奶的那些干女儿们不客气,他不能对侯家辉不客气,因为好歹侯家辉和侯姓人家有点亲戚关系,一分亲,一分近,你吴三代是个奴才,你和人家侯家辉比不了。只有在我爷爷在家的时候,吴三代才会拿白眼珠子翻侯家辉,言外之意就是说:“你算是哪棵葱?”
正因为侯家辉在我们家里的身份不明,所以,除了我母亲之外,我们一家人全叫他是歪脖蜡;歪脖蜡是个什么讲究?“歪脖蜡”,就不是正根正叶,天晓得他算是一个什么人物?又觉得他多余,又少不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位置,就是这么一个身份,这就叫歪脖蜡。
歪脖蜡侯家辉有好多优点,第一个优点,就是他的脸皮儿厚,有时候我芸姑妈看着他讨厌,就怪没好气地对他说:“明天你别来了。”可是侯家辉没往心里去,第二天,他还是照旧来了,而且一点也不提前一天的事,就好象大家全欢迎他似的。侯家辉的第二个优点,是他的记忆力好,凡是他应该记住的事,他全都记得牢牢的:“老祖宗。”他管我奶奶叫老祖宗,“今天是华竹吴家老太太大孙子的生日,可别忘了送礼。”你瞧侯姓人家离得开他吗?侯家辉的第三个优点,也就是他能磨能泡,凡是他想做的事,他就一定能够做到,死皮赖脸的能耐可大了,你从大门口把他推出去,他能再从墙头上跳进来,而且还是满脸的笑容,让你拿他没有办法。侯家辉的第四个优点,是他为人做事认真负责,只要是你找到他头上的事,他就一定会为你办到,当然除了你想做皇帝之外,就连你想吃天鹅肉,他都能为你弄到家来;到了侯家辉这里,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在侯家大院,无论是什么事,只要一说是“已经告诉歪脖蜡了”,也就是说这事一定办成了,只有如此,侯家辉才会成为是侯家大院里不可或缺的人物。
侯家辉如今也已经是25岁的人了,他自己的父母穷得没有能力给他娶妻,我奶奶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不包括侯家辉在内,这么许多年,谁也没想过侯家辉到了应该成家的年纪了,好象他就应该打一辈子光棍似的。当然,侯家辉自己心里知道他到了应该成家的年纪了,向自己的父母要媳妇儿,自己的父母没有钱,有本事,你自己在外边找吧;向我奶奶要媳妇儿,他张不开口,何况他心里也还有个打算,他梦想的事儿,美着呢。
在侯家大院里,侯家辉暗中看中了一个人。
谁?
桃儿。
桃儿的相貌长得俊,在侯家大院里呆久了,也养成一副大家闺秀的神韵,我奶奶出门,桃儿带在身边,真给我奶奶添了三分光彩呢。侯家辉长年地长在我奶奶的房里,有事没事地他就和桃儿说上几句话,按理说,有个姓侯的小爷看中了你,别管他家败落到何等地步了吧,好歹他不也是姓侯吗?一个做使女的,能有个这样的交代,不也是心满意足了吗?可是桃儿就是死看不中侯家辉,桃儿说,一听见侯家辉说话,就有气,赶上侯家辉过来想和桃儿答讪的时候,桃儿说,她真想把他掐死。
不止一次,侯家辉在桃儿的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但他锲而不舍,还是在桃儿的身上下功夫,府里的人也在背地里议论过,侯家辉这么大了,难道自己就真没想过成亲的事吗?有人说,他一不傻,二不呆,他如何不想娶妻呢?只是他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他心里惦着桃儿,他错以为,就凭他姓侯,他也能把桃儿娶到手。
至于桃儿,她是至死也不会嫁给侯家辉的。只是,别忘了,她不是一个使女吗?老祖宗真做了主,你不答应也要答应,除非你再也不进侯家大院的门,桃儿的祖母又是我奶奶的陪房,她敢违抗我奶奶的命令吗?
所以,桃儿一直想着要早早在去掉侯家辉这块心病,正好,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宋燕芳暗中想进侯家的门,暗渡陈仓,桃儿就和杏儿一起商量了一个好主意。
果然桃儿精明过人,她和杏儿把成全侯家辉和宋燕芳的事对勤姑一说,勤姑为了保护我母亲,自然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回到房里,东拉西扯,勤姑就把这种想法对芸姑娘说了。芸姑娘听过之后,当即就对勤姑说道:“好,这件事,就这样办了。我早就说过的,宋燕芳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长在府里,实在也是让人看不过去了,她不是想进侯家的门吗?侯家辉也姓侯,管他远亲近亲呢,一笔写不出两个侯字来。”说罢,芸姑娘就到我奶奶的房里来,把给宋燕芳和侯家辉提亲的事对我奶奶说了。我奶奶一听这主意也不错,好,我奶奶就对芸姑娘说:“这件事就算是成了,就让人给他们操持办喜事吧。”
这一天,我奶奶一没出去打牌,二没有出去看戏,又正赶上宋燕芳到我们家里来,我奶奶和宋燕芳两个人坐在屋里,也没多说话,就是我奶奶看着宋燕芳掉下了眼泪儿。宋燕芳一看我奶奶掉眼泪儿,当即就吓慌了,她立到我奶奶身边,向我奶奶问道:“老娘,你觉得怎么不好?”
“我没事儿,好好的就是想掉几滴眼泪儿。”我奶奶回答着说,还抿了一下嘴唇,好平静一下心情。
“我知道老娘的心事。”宋燕芳是一个精明的人儿,她自然也猜出了我奶奶的心事:“老娘一定是想着芸姑娘的亲事,年龄也到了,可是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再不说个人家吧,年龄过了……”
“芸姑娘的事,不用我犯愁,就是在家里养到30岁,只要一说是找人家,不愁没有人赶上门来的。”我奶奶说的话有道理,我们侯姓人家的小姐想找户人家,还愁没有人赶上门来吗?不怕我的老本家们和我打官司,老实说,我们老本家里面还真是很有几位丑姑娘呢;若是在现在,还真就成了困难户,可是那时候找上门来说亲的,成群结队,不体面的人家,我的那几位丑姑姑还不愿意呢。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侯姓人家的女儿也不愁嫁。
“老娘说得也是,芸姐姐这样人品出众的人,只要身体好些了,只怕说亲的人要排成队的呢。”宋燕芳立即向我奶奶说着,以表示她刚才的担心纯属多余。只是过了一会儿,宋燕芳又向着我奶奶问道:“我想,老娘是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好伤神的,怎么好好的就自己落眼泪儿呢?”
“燕芳,我对你直说了吧。”我奶奶想了想,最后对宋燕芳说着,“我就是为了你的事才伤神的,你已经不小了。”
“我终生不嫁。”宋燕芳斩钉截铁地回答着说。
“胡说。”我奶奶一挥手打断了宋燕芳的话,随之又似生气地对宋燕芳说着,“只要你一天认我这个干娘,我就不能看着你守在我的身边不出嫁。”说完,我奶奶又叹息了一声,然后又说了下去。“只是呢,燕芳,你也不是外人,再妨有一点办法,我也是不忍心看着你嫁到外姓人家去的。可是,怎么办呢?人言可畏的呀,就算我们侯姓人家有的是当婚的男子,可是我又能把你许给谁呢?”
“干娘,你快别说了。”宋燕芳低着头,向我奶奶说着,“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还不敢异想天开地要嫁给个书香门第的人家;我连桃儿、杏儿都不如,人家桃儿和杏儿来日可以堂堂正正地嫁到正经人家去,就算是不能嫁公子少爷吧,可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能娶上侯家的使女,也算是够威风的了。可是,我呢?我是一个风尘女子,只能流落江湖,不能够成婚嫁人。”说着,宋燕芳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闺女,你快别这样了,你这样说,就是割我心上的肉,你放心,娘不会委屈你的,娘这一生,就是你这么一件放心不下的事。这件事,你就放心地由我为你做主吧。”
“娘,您老可千万别为我的事操心,我的事,不好办。”宋燕芳拭着眼泪儿说着。
“有什么不好办的?你不是就想进侯家的门吗?我给你说一个姓侯的人还不行吗?”我奶奶胸有成竹地对宋燕芳说着。
“谁?”宋燕芳当即就向我奶奶问着。
“侯家辉。”我奶奶回答着说。
“哦!”宋燕芳怔了一下,显然,她没有想到我奶奶会说这个人,从心里说,宋燕芳当然看不上侯家辉,可是要想进侯家的门,要想跟着我们一起姓侯,除了侯家辉,还会有谁要她呢?宋燕芳没有再说什么话,就托辞说晚上有戏,向我奶奶告辞,从我奶奶房里出来了。
我奶奶有一个看法,她认为,婚姻的事,女儿不当场表示反对,那就是她点头了,所以有了宋燕芳的不反对,我奶奶就更有把握了。
至于侯家辉那边呢?那就更没有问题了,给他说个媳妇儿,又是这么好的媳妇儿,他还有不愿意的吗?于是,一天,正赶上侯家辉到我奶奶房里来,我奶奶就对侯家辉说:“家辉,我可是给你把亲事保下来了,日后,你可要跟人家好好地过日子。”
“女方是谁?”侯家辉向我奶奶问着。
“对得起你,就是我身边的人。谁想到你还有这份造化”我奶奶对侯家辉说。
“既是老祖宗身边的人,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说一个日子,我派下花轿来娶就是了。只是,老娘知道,我们家穷,大排场,我可是摆不起。”当即,侯家辉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那也要你亲自看一看的,你没有娘,我可落不起这个包涵的,说是我们好歹给你找了一个人儿,就给你把婚事办了;至于娶亲的事,你放心,钱,我们出了。”我奶奶看侯家辉答应得这样痛快,心里就十二分的高兴,她为宋燕芳总算有了一个妥贴的交代而感到宽慰。
婚事虽然是说定了,可也得让他两个人单独地在一起谈一谈呀。在我们家谈吧,不方便,于是我奶奶就选定让他两个到一个牌友的家里去“见面”说话。
到谁家去呢?就到吴奶奶家去吧,吴奶奶是我奶奶的老牌友了,和吴奶奶一说,吴奶奶说成全一门亲,胜建七级浮屠,当然就立即答应了。
定了一个日子,侯家辉二话没说,就到吴家去了,一路上那份高兴劲儿,那也就别提了,倒不是他为自己也能娶上媳妇儿而感到高兴;他高兴的是,他这个未来的媳妇儿,竟然是我奶奶身边的人儿。
谁呢?侯家辉认定,我奶奶给他说下的这个人儿,是桃儿。
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份德行,你也配和桃儿做夫妻?
这话,是我六叔后来骂的。我六叔萌之说,当时侯家辉真地以为我奶奶是把桃儿说给他了,他自己认为,好歹他也是我们侯家的亲戚,门第也不低,桃儿又眼看着到了成婚的年龄,说个人家,非他侯家辉莫属,他就认定自己是这个人儿了。可是到了吴家,一进门,他正看见宋燕芳在房里坐着,一时他还没有明白过来,他以为,桃儿自己不会到吴家来,所以就由宋燕芳做代表,先由宋燕芳和他说,说得有些眉目了,再向桃儿透露。这样,他倒也没翻车,和宋燕芳面对面地坐着,有吴奶奶在中间来回地拉扯,两个人还说了好半天的话。
“说起来也全都是自家人了,若是各自有自己的父母呢?也用不着我们出面了。真也是苦命的孩子,看着就让人心疼。”吴奶奶心软,看着两个人说得也还投脾气儿,她竟先感动得流下眼泪儿来了。
说到谈得投机,宋燕芳是听天由命了,好歹也是侯家的亲戚吧,侯家辉虽然不务正业,又不成器,可是说出去,总算是侯家的人,自己也就有了身份。再说,论相貌,侯家辉也说得过去,穿戴齐整,人模狗样地走出来,多少也还有三分的人品,凑合着吧,谁让自己是唱戏的呢?好歹比唱戏高一点儿,她也不会愿意嫁给这个人的。
侯家辉呢,自然是满口的愿意了:“其实这事不必吴奶奶出面,我说过了,只要是老祖宗身边的人愿意跟我侯家辉,就是赏我个顶戴花翎,我没有不愿意的。”说着,这事,就算是成了一半了。
从吴奶奶院里走出来,侯家辉的眼睛里还是光芒四射呢;走到分手的地方,侯家辉对宋燕芳说:“你回去对桃儿说吧,别看我此时不行,日后我一定务正,做点什么事情,我不会委屈她的。”
“干嘛要对桃儿说?”宋燕芳万般困惑地向侯家辉问着。
“怎么能不对桃儿说呢?她的事,就算是老祖宗做主了,可是也不能由你说了就算呀?”侯家辉理直气壮地向宋燕芳说着。
“唉呀,你弄错了,和你明说了吧,不是桃儿,是我!”宋燕芳此时还想让侯家辉来一个意外的惊喜,告诉他不是桃儿,而是一个比桃儿要高出一截的自己。
“你?”侯家辉一下子怔在了路上。
“我又怎么样?”宋燕芳向侯家辉问着,“难道你怕我不愿意吗?我认了,谁让我是贫寒人家的女子呢,好歹有点身份,我也是不会嫁给你的。”宋燕芳表白自己实在是无可奈何才同意这门亲事的,也是让侯家辉放心,自己已经决定嫁给他了,你就捡下这个便宜吧。
“你?一个臭唱戏的,你居然也想嫁给我?”
出乎宋燕芳的意料之外,一下子侯家辉变了脸,就是站在马路上,侯家辉冲着宋燕芳喊了起来。“就算我侯家辉不成器,满天津卫你也打听打听我侯家辉是什么人?我是侯家的亲戚,如今侯姓人家又和马家结成了亲家,我和马家也有着三分亲,一家是天津的首富,一家是天津的名门,我居然会娶你一个臭唱戏的女子为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份德行,你也配!”说着,一甩袖子,侯家辉竟扬长而去,只把一个宋燕芳扔在了马路上。
“侯家辉,臭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站在马路边上,宋燕芳冲着侯家辉的背影破口大骂,但是才骂了一句,她就气得全身抖了起来。这时,宋燕芳回过身来,双手扶着墙壁,她放声地哭了起来;不顾身后的行人,她攥紧着拳头,用力地砸着墙壁,大声地喊着:“天呀,为什么要让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