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多快,梁月成找到克医生说定之后,回到曹家,当即就把我芸姑妈接到医院去了。
回到家来之后,我爷爷听说芸姑妈随梁月成去了医院,还有些不放心,也是我母亲想得周到,还没等我爷爷说什么,我母亲早让勤姑做好了准备,让她到德租界克大夫医院陪芸姑妈去了,勤姑一个人不好去德租界医院,我母亲又派下六叔萌之送她去,临走前,勤姑到我奶奶房里来还问了有什么嘱咐的话,看着勤姑和我六叔萌之出了门,我爷爷这才放下心来。
一个月之后,当芸姑妈从医院出来回到家来的时候,吴三代跑出去迎接,一下子吴三代就怔在大门外了,看着从车上走下来的芸姑妈,吴三代几乎不敢认了。
“芸姑娘,老奴才都不敢认你了,你简直就象是一个才从乡下来的姑娘一样,唉哟,谢天谢地,这全都是祖辈上留下的荫德呀,保佑着我们芸姑娘的病就除了根儿了。”
不光是吴三代不敢认芸姑妈了,一家人都不敢认芸姑妈了,芸姑妈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她胖了,脸色红里透黑,显得那样健康,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宏亮了。走进家门,我奶奶还照顾她快些进屋,可是芸姑妈才不肯进屋呢,她说全都是你们把我闷在屋里闷出了病,人家克医生就说,一定要在户外多活动,人才会有健康的身体呢。
和芸姑妈一起从医院回来的,还有勤姑,勤姑立即到上房来对我奶奶说,人家梁月成先生这一个月对芸姑娘才是真好呢,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人家梁月成先生是每天一早一晚一定到医院来两趟,先是向勤姑询问芸姑妈服了什么药?再问芸姑妈吃了多少饭?还问芸姑妈做了哪些身体锻炼?那才真是无微不至呢。而且,“你们猜,人家梁月成先生每天往医院里给咱们芸姑娘送什么?鲜花,一天一大束鲜花,喷香喷香的鲜花呢,芸姑娘的病房里满满的清香,你们瞧,连我这衣服到现在还有香味呢。”
我奶奶见到女儿的病好到这般地步,高兴得直掉眼泪儿,我爷爷更是激动不已,他当即就向全家人发下了命令,从今之后,全家老小每天都要到院里晒一个小时的阳光,接受西方生活方式,我们家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芸姑妈出嫁的那天,忽然天上打一个闷雷,随着,铜钱大的雨点就“啪啪”地落了下来,送亲的人们随着花轿才走出院门,衣服就全都被大雨浇湿了;当然,人们知道,芸姑娘出嫁是侯家大院里头等的大事,所以没有一个人在乎下雨的事,大家一起站到大门外,一直看到花轿走远,这才又欢欢喜喜地走回到院来。这时,只有我奶奶说了一句话:“怎么着就天不做美,下起雨来了呢?”
芸姑妈出嫁的事并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在我芸姑妈出嫁之后不久,马家就把勤姑接走了。也不是接回马家做事情去,是接回马家出嫁成亲。旧时代有一个规矩,使女到了成婚的年龄,娘家由她的父母在乡下选定,但是婚事要由主家操办,勤姑的母亲为勤姑在乡下说定了人家,于是马家把勤姑接回到马家去,马家要为勤姑办喜事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乡下送来了话,说是勤姑出嫁的日子定下来了,还接姑奶奶到乡下去送亲呢。这当然是一种礼节而已,我母亲怎么会到乡下去为勤姑办婚事昵?我母亲不去,她就要派代表去参加勤姑的婚事,能够代表我母亲的人,也就是桃儿和杏儿了。
侯府里备下了车子,带上我奶奶的礼,还带上芸姑妈的礼,更带上我母亲的礼,这一天早晨,桃儿和杏儿就出发到乡下去了,侯家的马车才驶到村口,勤姑的老爹和老娘就迎了出来,他们把桃儿和杏儿迎下车,连连地对她两个人说着:“唉哟哟,这可是怎么说的,把姑奶奶也惊动了。”
其实我母亲根本就没来,桃儿和杏儿不是我母亲房里的人吗,她两个就成了我母亲的私人全权代表了。桃儿和杏儿在勤姑家里受到的尊敬,就和侯姓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样,勤姑的母亲给桃儿和杏儿专门准备了一间住房,还事先做好了被子,并且再三地对桃儿和杏儿说明这被子是从来没有人用过的:“两位千金尽管放心就是了,我们乡下再埋汰,也不会委屈两位千金的。”
桃儿和杏儿安顿下之后,自然要到勤姑这里来看看了,她两个人来到勤姑房里一看,当即,她们就看呆了。这哪里是乡下姑娘出嫁呀,明明是皇帝老子的女儿嫁驸马爷,嫁妆完全是马家操办的,虽说没有金银细软,但也是有绸有缎,光是新衣服就是两大箱,足够勤姑穿一辈子的,此外还有箱呀、柜呀,除了那时候没有电冰箱、彩电之外,一切应该陪嫁的东西几乎全都有了。
勤姑看到桃儿和杏儿,自然亲得不得了,她一把把她两个人拉到身边,委委屈屈地就哭了起来,桃儿和杏儿也跟着勤姑一起掉了几滴眼泪儿,但很快桃儿和杏儿就止住了眼泪儿,先是桃儿对勤姑说道:“你看看你是多大的威风呀,这不是和芸姑娘出嫁差不多了吗?”
听到桃儿说到自己婚事的排场,勤姑也不再掉眼泪儿了,她抬手拭了拭眼角儿,对桃儿和杏儿说道:“凭咱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能有今天这样的排场,也就算是不妄今生了;若不是马家和侯家的恩德,咱们能有件红大袄穿,也就知足了,哪里还有这样的陪嫁?”
桃儿和杏儿自然也为勤姑的婚事高兴,她两个对勤姑说:“来日,我们倘也能有勤姑这样的排场,就是我们的福份了。”
“我们姑奶奶是个善心人,你们如今对我们姑奶奶这样好,来日我们姑奶奶娉你们的时候,不知道要比我强出多少倍呢。”勤姑对桃儿和杏儿说着。
“我们对少奶奶一片忠心,可不是图的什么酬报。”杏儿立即就对勤姑说着,“世上象少奶奶这样的好人,真是不多见呢,能把我们派到少奶奶房里,才是我们的造化呢。”
“如今我也就算是回不了侯府了,能有你们两个人在我们姑奶奶身边,我也就放心了。”勤姑说着,眼泪儿又涌了出来,这时倒是杏儿过来为她拭着脸颊,对她说着:
“怎么勤姑姐姐就对我们放心不下呢?少奶奶拿我们当亲生的女儿看待,再妨我们有点良心,也不会错待了少奶奶的。少奶奶的福份,就是我们的福份,勤姑你可是别过意,你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说人家了,我可是终生不嫁,要侍候少奶奶一辈子的。”
“这话,你可是千万不能对我们姑奶奶说,你不说这话,我们姑奶奶也许还能多留你在府里呆几日,你一说了这话,我们姑奶奶立即就要把你从府里打发出来,不到成了家,她是不会把你再接回府里去的。”勤姑快着对杏儿说着。
“我当然不会对少奶奶说的,我心里这样打算就是了么。”杏儿看了看勤姑说着。
从乡下回来,桃儿和杏儿向我母亲述说了勤姑出嫁的种种情形,我母亲还心疼地掉了一会儿眼泪儿;这时,杏儿就劝我母亲说:“奶奶也别难过,能像奶奶这样陪嫁丫环的,世上也实在是少见了,勤姑的婚事办得这样体面,奶奶足对得起她这些年在奶奶身边尽到的心力了。”
不等杏儿说完,桃儿又向我母亲说道:“倒是勤姑姐姐不放心奶奶呢。临回来的时候,我们到她娘家去看过她的,勤姑拉着我们的手板着脸对我们嘱咐说,少奶奶若是受一点委屈,她就找我们两个人算帐。
“有你们两个在我的身边,我怎么还会受委屈呢?”我母亲立即就接过话来说着。
“我是个只会说真话的人。”这时,杏儿抢着向我母亲说着,“这些日子在少奶奶的房里做事,我呢,虽说也是尽心尽力吧,可是不怕少奶奶过意,我就是尽本份罢了。真说是把少奶奶当亲生母亲一样看待,我还觉着隔着心呢。可是这次到乡下去看过勤姑出嫁,我心里真对少奶奶亲近了,少奶奶这样对待勤姑,不正是让我们看到一个榜样吗?少奶奶,说是做您的亲生女儿,我们是没有那份造化的,可是拿您当做我们的亲生母亲对待,那就是我们的孝心了。也是天定的缘份,我们怎么就有福气到了少奶奶的房里来了呢?”说着,杏儿竟嘤嘤地抽泣起来了。
“瞧瞧你们两个人这是怎么了,这个掉眼泪儿,那个抽答的。以后这些话你们再不要说了,情换情、意换意,你们对我不好,能有我对你们的疼爱吗?”我母亲说着,就把她两个人拉到自己的怀里来了。
果然,正如桃儿和杏儿所说的那样,通过这件事之后,她们两个人对我母亲真是比对待亲生母亲还要亲呢。我母亲生我哥哥的时候,是桃儿亲自回到乡下给我母亲弄到了一袋新小米,那时候还不到收小米的时候,市面上卖的小米全都是去年的粮食,桃儿说这样的陈年粮食没有香味,她就亲自回到乡下,一块地一块地查看,果然就被她查看到了早熟的一块地粮食,这样她就自做主张地把这块地上的小米买下来了,还让她老爹把那块地里的小米收了下来,给我母亲烘干了,连夜她又赶回到天津来,给我母亲煮了一铫新米粥。桃儿在我们院里为我母亲煮粥,隔着高高的院墙,隔着两道院子,南院里的四奶奶站在院里就问,怎么这时候就下来新米了呢?话传到我母亲的耳朵里,我母亲立即就让桃儿给南院里的四奶奶送过去了一些新米,高兴得四奶奶赏了桃儿一只银手镯。桃儿不敢收下,带回来交给了我母亲,我母亲对她说,四奶奶喜爱你才赏给你的物件,你不收下,不是就伤了四奶奶的面子了吗?这样,桃儿才把这只银手镯收下了。
桃儿带来了新米,煮粥的事,就被杏儿抢过去了,每天天不亮,也就是才过了5点钟吧,杏儿早早地就起床了,她点着了火炉,用文火为我母亲煮粥,一铫粥,要煮一个多小时,据杏儿说,那是要一次把水放够的,不能半路上续水,粥煮好之后,上面要浮着一层薄薄的粥皮,这样煮出来的粥,才有营养。
我母亲房里的活由杏儿一个人包下来了,桃儿就照顾我的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去了,那时候我的六叔萌之已经是17岁的人了,已经上了中学,他怎么还要人照顾呢?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纯属是大宅门里的繁文缛节,大嫂如母,从我母亲一进门,我的六叔萌之和九叔菽之的日常生活,就归我母亲照管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他们的穿衣吃饭,全有人照管,我母亲就是做一个监护人而已。早晨起风了,我母亲就让桃儿到叔叔的房里去,也不进到房里,就是站在院里向房里说话:“我们奶奶吩咐了,六先生和九先生要带好衣服,外面风大。”说过,房里的六先生和九先生答应说:“知道了,请大嫂放心,衣服早就有人送过来了。”这时,桃儿才回到我母亲的房里对我母亲说:“奶奶放心吧,六先生和九先生的衣服都备好了。”
桃儿照看我的六叔萌之,还有一层意思,我的六叔萌之每天放学回家之后,一定要到我母亲房里来做功课,我的九叔菽之才上小学,他读书一定要读出声音,我六叔萌之说他吵得自己没法看书,所以就到我母亲的房里来做功课。再有,那时候中学里的国文课,选的全都是古文,我的六叔萌之有不明白的地方,还要向我母亲询问,所以,我的六叔萌之从一下学,就长在我母亲的房里。这时候,他写字,桃儿为他磨墨,他读书,桃儿照看着他用茶,一直到六先生做过功课回房去,桃儿还要帮助查看明天的功课表,再为他打点明天应该带的书和文具。
日月就是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好几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我母亲在生下了我哥哥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我的芸姑妈和梁月成虽说日月过得不错,可是我芸姑妈一起没有怀孕;勤姑那里传回来了消息,说是也做了母亲了,还说待孩子长大些,就回马家来。人家马家有规矩,原来的丫环出嫁之后,一定要有了儿女,才能再回到马家来做事,不生下儿子,怕断了人家的香火,马家是绝对不会让她们回来的。
果然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正是在一片荣华富贵、美满和睦的生活下面,我们家却在暗中发生了为后来的败落种下祸根的巨大变化。
这一天,我老爸才从塘沽回来,他自然是要先到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房里去问安,我老爸走进上房里来一看,气氛在点不对头,我爷爷正一个人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板着一副面孔,似和什么人生气呢。我老爸历来不问我爷爷和谁生气,因为他知道,一个问得不得体,说不定我爷爷就冲着他来了。“我还会生谁的气?就是生你的气!”你说说,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这次我老爸又想装没事人儿,就象背书一般地向我爷爷和我奶奶问过安好之后,转身就往外面走。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老爸已经走到院里来了的时候,我爷爷在他的房里厉声地向我老爸喊了一声:“茹之,你回来。”
我老爸是何等精明的人呀,他一听我爷爷让他“回来”,就知道自己“犯事”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院里,暗中在想对策。只是,这次我爷爷似是真地发火了,他不光是让我老爸回来,他还向站在院里的吴三代喊了一声:“吴三代,你把院门给我关上。”
又听见我爷爷让吴三代关大门,就更把我老爸吓傻了,回过身来,他就往后院走,想逃到我母亲的身边去寻求保护;自古以来,公公没有当着儿媳妇儿的面管儿子的道理,就是管,也要给儿媳妇儿留点面子,你把你儿子骂得一文不值,你儿媳妇儿听着就不高兴,万一儿媳妇儿插言说了话,岂不是就让你下不来台了吗?所以,老爹管儿子,一定要背着儿媳妇儿的面,有儿媳妇儿在眼前,最多也就是说说罢了。
我老爸聪明,他心想,只要逃到后院,无论我爷爷多生气,他也不好蒙头盖脑地跟我老爸玩命。可是我爷爷也绝非等闲之辈,他在吩咐吴三代关好大门之后,还没容我老爸往后院里跑,立即我爷爷又向吴三代吩咐说:“你把二道院的院门也给我关上。”
这一下,连吴三代都吓傻了,他在关好二道院的院门之后,返身向回走的时候,正好从我老爸的身边漫过,这时吴三代就小声地向我老爸问着:“大先生,你在外边没惹下什么事吗?”
“我老老实实地在大阪公司做事,能惹下什么事呀?”我老爸向吴三代说着,脸上还带着三分的委屈相。
“没惹事就好。”吴三代说着,摄手摄脚地就走开了。
这时,前院里只剩下了四个人,我爷爷、我奶奶、我老爸,第四个人,就是吴三代。吴三代当然不能走远,他就立在门槛外面,等着听我爷爷的吩咐。
“茹之,你到我房里来趟。”正房里传出了我爷爷的声音,明明是有事情要审问我老爸,但,我老爸却和我爷爷装傻,他站在院里向着正房问着:
“您是叫我?”好象我爷爷根本就没有必要找我老爸说话似的,我老爸还是一动不动地在院里站着。倒是吴三代知道此时已经再不能装傻了,他站在远处向我老爸摆摆手,暗示我老爸应该早早选择坦白从宽的道路。
无可奈何,我老爸只能乖乖地走到正房里来了,一开始他还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要和我奶奶说点什么开心的话:“娘,您说侯家辉多不是东西……”
“嗯!”我爷爷咳嗽一声,打断了我老爸的话,然后我爷爷就向我老爸看着,“啪”地一下,把一张报纸放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