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下午3点,准时不误,卖芭蓝花儿的小贩胳膊上挎着一只棕褐色的提盒,走进胡同里来,他把提盒往谁家的高台阶上一放,然后把一条白毛巾往肩膀上一搭,一只手拢住嘴巴,一只手叉在腰间,挺直胸背,放开喉咙,他就吆喝了一声:“芭蓝花儿——买呀——”这声音一唱三转,幽扬深远,听得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吆喝声在满胡同里迥荡出来,迥荡出去,把一条长长的胡同搅得神魂摇荡,这时,无论是多安分的女子,也不会不为这一声吆喝动心,忍不住地就要出来买上一朵芭蓝花儿。
芭蓝花儿,我也不知道它于植物学上是属于哪科哪目哪种?至今我也没有看见过这种芭蓝花儿是开在什么样的根枝上。我就是看见过一朵一朵的芭蓝花儿,每一朵约有一寸长,肥肥的,和女孩子的小手指一样,嫩白的颜色,看着象是百合瓣儿,紧紧地拢着,给人一种素朴大方的感觉。这种花儿极香,一朵花儿可以维持三、四天的香味儿,一般的女孩子,买那种两朵花儿一束的芭蓝花儿,插在鬓边,走到哪里,人还没有到,香味就飘过来了。虽然那时候我只有七、八岁,根本就没有一点性意识,可是那时候我也极容易被这种花儿的香味陶醉,到后来上了小学,下学回家做功课的时候,只要一嗅到这种花香,我就一定要把算题算错,我小学时的算术不及格,现在追究起来,就是这个原因。
走街穿巷卖芭蓝花儿的小贩,全都是40岁上下的男人,年轻的男人卖芭蓝花儿,女人不会和一个年轻的粗男人打交道,女人卖芭蓝花儿,好的、香的、嫩的,她给自己的女儿留下了,人们也不会出来买她的剩货,只有老实巴结的中年汉子出来卖芭蓝花儿,才会有人出来买,生意也做得红火。
就是这样,走出家门来买芭蓝花儿的女子,也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类如我们侯家大院这样的大户,是不会有人出来买花儿的。那么,侯家大院里上上下下戴的芭蓝花儿又是从哪里买来的呢?侯家大院里的芭蓝花儿,是有人按时送到府里来的。
给侯家大院每天按时送芭蓝花儿的人,自然不会是那种粗男人了,他们怎么会有资格进入侯家大院呢?往侯家大院里送芭蓝花儿的人,是一个老婆子,这位婆婆姓冯,大家都叫她是冯婆子。而天津人说那种疯疯颠颠的女子是疯女人,冯婆子的“冯”和“疯”同音,府里的人们就管这位冯婆子叫做是疯婆子,正院里一说疯婆子来了,各房各院的人们,就纷纷地出来找冯婆子挑花儿来了。
怎么就说是“挑”花儿呢?因为往侯家大院送花儿,要按季节算钱,一年三大节,五月端午,八月中秋,春节,疯婆子来结三次帐,据我母亲后来对我们说,疯婆子每一季从我们家结算走的钱,少说也要在上百元左右,那时候2元钱一袋白面,这也就是说,我们家一季用的芭蓝花儿,就可以买50袋白面,这样的人家该是多大的开销,人们也就不难想象了。
买花的事小,花钱的事更小,这里面要说的是,疯婆子到侯家大院里送花,见到了大世面,她在外面关于侯家大院述说的一切,简直就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可是神乎其神了。
据疯婆子在外面对人们说,她头一次进侯家大院送花,就出了大笑话。
那一天早晨,疯婆子的提盒里放好了40束芭蓝花儿,她知道侯家大院里的女人多,而且按人的不同身价,她还做好了花束,两朵一束的上好芭蓝花儿,是给老太太戴的,四朵一束上好的芭蓝花儿,是给大少奶奶戴的,还有一束点缀着一朵小红花的花束,是给我芸姑妈戴的,那时候芸姑娘还没有出嫁,正在家里养病,疯婆子知道芸姑娘小脾气,就把顶尖儿的好花儿特意给她留了出来。此外,你一束,我一束,连做粗活的婆子们,她都想到了,正好40束,一束也不少。
老管家吴三代把疯婆子领到正院门口,立在二门之外,吴三代喊了一声:“送花的婆婆来了。”然后,他回身就走回前院去了。
疯婆子自然不必等人出来迎接,迈过高高的门槛,她就走进了正院,绕过迥廊,走过方砖间的碎石小路,她才看见正房的房门,这时就只见从房里走出来了一对女孩儿,这两个女孩儿,一样的长相,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穿戴,看着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姐妹一样。
疯婆子后来对人们说,好歹这两个女孩儿有点区别,她也不会闹出笑话,只是这两个女孩儿太金贵,也太娇嫩了。看长相,眉清目秀,细白的皮肤,疯婆子说,那肉皮儿细白得象“粉儿”,就是人们吃的那种凉粉儿,白里透红,手背上,连肉皮儿下边的筋脉都透过来了,看着就没沾过粗活儿,明明是养出来的一双纤手。再看那容貌,红红的脸颊,弯弯的眉毛,水汪汪的一对大眼睛,透着聪明伶俐的神色。最最让人看着喜爱的,是这一对女孩儿的穿戴,疯婆子说不清她两个人穿的是些什么,反正就是绸呀缎呀的呗,还梳着刘海头,头上戴着鲜花,手腕上一对玉镯。“唉呀,宝贝儿,我自己进来就是了,怎么劳累你们出来迎我呢?”说着,疯婆子快走了几步,就领着这一对千金小姐走进到我奶奶的房里来了。
我奶奶是一位具有平民意识的好老太太,对于象疯婆子这样的“粗人”,历来是把她们当做姐妹看待的,疯婆子走进屋来,我奶奶正坐在太师椅上哄她心爱的小猫儿玩着呢。见到疯婆子进来,我奶奶就说,她的小猫最近眼屎特多,是不是也该给它吃点“败火”的小药。疯婆子一听,立即双手一拍,就对我奶奶说道:“唉哟,我的老祖宗,猫儿狗儿生在府里都是前生做下了善事的,我们家的孩子三天不吃饭都没有人上心的,怎么老祖宗的猫儿多了一点眼屎,也就要用药呢?”
疯婆子正感叹着,刚才和她一起走进到屋里来的那两个小女孩儿,已经一个送来了茶,一个送上来了毛巾。这一下,可是把疯婆子吓坏了,她险些没把这两个小女孩儿抱起来:“唉哟,我的祖宗,我还没给两位千金请安呢,怎么你们倒先给我送上茶来了。这不是折我的寿吗?”说着,疯婆子就把茶盅和毛巾接了过来。
疯婆子接过茶盅、毛巾,还觉着自己不该享受这种待遇,便对我奶奶说道:“有老祖宗敬奉着我,我已经于心不安了,还让小姐给我送茶,我就更担当不起了,万一茶水烫着孩子,就是把我一个疯婆子搭上,那也是赔不起的。”
“若说呢,她们都这么大了,也应该学着做点活儿了。”我奶奶回答着说。
“老祖宗虽然是这样说呀,这若是在我们这样的人家里,这么大的孩子早就派她们到井边担水去了,可是这不是侯府里的人吗?”
“所以,这侯家大院里的人才没规矩。”我奶奶一面哄着她的小猫,一面对疯婆子说着,“早以先,我就对她们说过,你们每天只知道玩玩乐乐的,将来到了把你们送回家的时候,看你们可如何找人家吧。”
疯婆子一听,这话不对,侯家大院里的千金小姐,怎么会送回家找人家呢?当即,她就向我奶奶问道:“这二位千金……”
“你可不要称她们是千金了,再这样就更宠得她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她两个是我房里的丫头,一个叫桃儿,一个叫杏儿,也不是我给她们起的名字,我们侯姓人家还有这么个老规矩,无论是怎么领到府里来的婆子、姑娘,人家原来叫什么名字,到了我们府里还叫什么名字。这桃儿姓袁,在家里就叫袁桃儿,到了侯家大院,也还是叫桃儿。杏儿家姓常,在家里叫常杏儿,到了侯家大院,也还是叫杏儿,我们可是不给孩子改名的。”
我奶奶说的就是这样,我们家不许给佣人改名。有的人家就不这样,只要是一进到院里来,男的叫高升、福来,女的叫翠玉、海棠,我爷爷说那是对人的最大侮辱,家里用人帮工可以,但不是买家奴,不能给人家改名字。
听着我奶奶说过桃儿和杏儿的来历,疯婆子万分感动地对我奶奶说道:
“唉哟,我的老祖宗,这是你老的使唤丫头呀?我还当是府里的小姐呢,莫怪侯府这样兴旺呢,真是积善人家,拿着猫儿狗儿都当着人敬重,佛呀,你可要护佑着侯姓人家世世代代福禄双全呀。”说着,疯婆子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疯婆子是一个走街穿巷进千家门儿的人,从此她无论走到谁家,头一句话,她就对人们说:“我可是长了见识了,一进了侯家大院,我就看见两位小姐迎着我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戴着鲜花,手上戴着玉镯,手指细得真是玉葱一般呀,看着就招人心疼,你猜这两个小姐是什么人?”
随之,大家就是一通胡猜乱猜,有人说这两个女孩儿是侯老太太的孙女,有人说这两个女孩儿是侯家的远亲,猜来猜去,自然都没有猜对,这时,疯婆子就对众人说道:“就是说给你们听,你们也不会相信,原来这两个金枝玉叶般的妞儿,是侯老太太房里的丫环。”
“哦!”众人一起倒吸了一口长气。
“瞧瞧人家这两个孩子是多大的造化,怎么就进了侯家大院,这不是就一步登天了吗?”说着,众人更是一番唏嘘。
当然,一阵唏嘘之后,也有人发了一番议论,有人就说,莫看这两个女孩儿如今在侯家大院里享着荣华富贵,只是不知道来日这两个女孩儿会遭遇到什么命运?平民百姓人家的孩子,平安就是福,跟着他们大户人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未必就是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