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我的小说的读者一定记得,我奶奶有两大爱好,第一大爱好是看戏,第二大爱好就是爱认干女儿。因为爱看戏,满天津卫的角儿们都争着请我奶奶去看他们的戏,天津各家大戏院,常年有我们老侯家的包厢,我还记得那时候一到了晚上,家里人就忙着梳洗打扮,各房各院里的奶奶、婶婶们都在一件一件在试衣服,一直到车子停到门口,也就是早到了开戏的时间了,奶奶、婶婶们才一个个地走出来,再一个个地登车,随着我奶奶到戏院看戏去了。可是家里人多,有人爱看文戏,有人爱看武戏,而我们几个小哥儿,就只爱看孙悟空、黄天霸的戏。这样奶奶就发下话来说,凡是爱看“苦戏”的,就跟着她到中国大戏院去掉眼泪儿,男人们去大舞台,今天报来的戏码是《二进宫》,几个小哥儿,由吴三代把他们送到天华景,那里今天演《大闹天宫》。
呼喇喇,侯家大院立马就空下来了,我奶奶带着我的芸姑妈到中国大戏院去了,东院、南院里的几个叔叔,说是去大舞台看《二进宫》,其实他们另有二进宫的地方好去。我们几个小哥儿,就被我们的吴三爷爷送到天华景去了。待我们来到天华景戏院的时候,天华景戏院的经理正在戏院门口等着我奶奶呢,远远地就听见车里叽叽咯咯地又喊又叫,天华景的经理就知道今天的事麻烦了,立马,他吩咐一个伙计专门把我们几个看住了,还送来了好多的瓜子,水果,唯恐我们在包厢里来个大闹天华景。
除了爱看戏,爱认干女儿之外,我奶奶还有一种爱好为外人所不知道,那就是她宠爱着两个丫头,一个是桃儿,另一个就是杏儿。
自然,桃儿、杏儿两个人都是有来路的,我们家的规矩,不收不知底细的丫环,诸位看过不少揭发罪行的小说,说那些大户人家只要花几个小钱,就能买下一个女孩儿,带到家里,就做使女。自然这样的使女都受尽了折磨、羞辱,有的死在了主子的手下,有的就反抗,一把火,把主子的罪恶之家给烧了。我们家的老祖宗怕出这种事,所以从多少辈之前,就立下了规矩,各房各院里的丫环,只能有两个来处,一种是从娘家带过来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陪房丫头,第二种则是本宅本院老佣人的孩子,她们或是老爹出府了,或者是老娘一起带进到府里来的,这样才有资格做各房里的丫头。
桃儿的奶奶,是我奶奶嫁到侯姓人家来的时候,从她的娘家带过来的陪房丫头,桃儿的奶奶自然早就过世了,她母亲不在我们家做帮工,后来,过了好多年,桃儿的母亲到我们家来看我奶奶,说到她如今有一个女儿,也是在家里吃闲饭。“乡下的情形,老祖宗是不知道,多一张嘴,也是养活不起的。”自然她说的有些夸大,乡下人从女孩儿一生下来,就不把她们看做是自家人,总说是白养着女孩儿,来日总要做外姓人的。家里的那些粮食,是只给男人们吃的。所以,桃儿她娘就想把桃儿送到我们家来做活。
这样,我奶奶就把桃儿收下了。
杏儿据说是我们家一位老表亲家的孩子,她的父亲不上进,染了一身的坏毛病,吃喝嫖赌,无恶不做,杏儿的母亲怕她的男人在孩子身上打不是人的主意,一天,就把杏儿带到我们家来,央求我奶奶把她的女儿收下。“老祖宗,你老就当是收下一只猫儿、狗儿,吃剩下、穿剩下的给她,就是她的福份了。”说着,杏儿的母亲就给我奶奶跪下了,我奶奶是一个佛心老奶奶,看着这样的情形,你说她能再让杏儿她娘把杏儿领走吗?
杏儿进了侯家大院,没多久时间,她老爹就去世了,多少年的时光过去,她母亲也没了消息,有人说是跟上人家改嫁走了。这样,杏儿除了侯家大院之外,就再也没有依靠了。
说到这里,摸摸屁股,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坐在哪家的板凳上了。怎么人家的女孩儿,都是买来的、抢来的、霸占来的,怎么你就往你们家的脸上贴金呢?这叫涂脂抹粉,果然是孝子贤孙。不过,你若说我是孝子贤孙,那可是大错特错了。侯姓人家的男子,除了那几个没出息的之外,还真没有人把祖上留下来的财产看得有多么重要,不光没有想分家,而且还一个个地往外“跑”,只留下了几个孽障守着家产坐吃山空。到最后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各房各院的爷们倒是也分了点房产,不过,到那时侯家大院早已经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就是分到一所宅院,也就是一处破房子罢了,连修房的钱都没有,南院的那所大宅院,只卖了5千元,没过两年,也花光了。
所以,我如实地把桃儿、杏儿的来历做些交代,绝不是我要涂脂抹粉。读者诸君无妨设想一下,如果桃儿、杏儿两个女孩儿,一个是我爷爷带兵打仗时抢来的,一个是我老爸和人家赌钱时赢来的,你说说,我还写这篇小说做什么呢?那就写《罪恶之家》好了。
为什么我奶奶要把桃儿、杏儿收下来,还当做是金枝玉叶女儿般地养起来,这里面有分教:
象侯家大院这样的地方,如何就看出日月兴旺了呢?男孩子们学规矩、上学,他们整天整日地在书房里呆着,而且一群秃小子,那是不能拿他们当花儿朵儿般地养着的。各房各院里的女儿们呢?也要学女红,家里也有学馆,更不能在院里玩耍,所以,一户人家的兴旺,看的就是各房各院里的丫环。这样,各房各院里的奶奶们就都比着宠爱丫环,看着丫环们一个个花儿一般地在院里出来进去,就象演戏一样,显得日月就红火。至于丫环们自己,她们也知道自己在院里的地位,于是她们也就使出全身的解数来打扮自己。当然,这里面有许多规矩,先说穿衣,可以穿绸,不可穿缎,穿绸求的是鲜丽,穿缎是一种尊贵。头上可以戴花,耳上可以戴耳环,但不可以戴链,不可以戴锁,项链,那是主人家的小姐才可以戴的首饰,锁,更是一种身价的象征,丫环戴锁,那就是奴欺主了。还有丫环们可以戴镯,不许戴戒,手镯,也只许戴玉手镯,最多可以戴银手镯,不许戴金手镯。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区别,如此,也就难怪疯婆子进到侯家大院来,错把两个丫环当做是小姐了。
桃儿、杏儿在我奶奶房里,没有多少事情好做,主要的任务,就是在我奶奶出来进去的时候,她两个一左一右地搀扶,其实我奶奶硬郎着呢,用不着她们搀扶,要的就是一个气派么,有两个如花似玉的丫环走在身边,自己就觉着赛架云似的,老祖宗么,不就是活神仙吗?
说到做活,那实在是轻体力,比我在农场时干活的时候,绝对不一样。本来,我奶奶房里就没有多少活好做,洗衣服,有院里的婆子,烧饭,有大厨房,送水,也有贴身的女佣,她们两个就是一对摆设。桃儿负责给我奶奶看茶,我奶奶用茶,和我爷爷用的茶不一样,我爷爷喝碧螺春,我奶奶喝乌龙,乌龙茶头一冲没有味道,汤陈了就变黑,喝着也没有味道,所以,侍候我奶奶用茶,是一门功夫。到后来,我奶奶把桃儿、杏儿派到我母亲房里去的时候,好长时间觉得不方便,就是因为身边侍候她用茶的人走了。
杏儿呢,她倒是一个重劳力了,她负责给我奶奶捶腿,我奶奶看戏回来腰酸背疼,这时候杏儿就给我奶奶捶腿捶背。看过《红楼梦》里金钏给王夫人捶腿的那一章吗?我奶奶躺在床上,杏儿坐在她的身边,给她捶腿。金钏太放肆,给王夫人捶腿的时候和贾宝玉找乐,结果挨了王夫人一耳光,为此,她一口气没出,就跳井寻了短见,杏儿给我奶奶捶腿不和我们说话,见到我们进到奶奶房里来了,她还远远地向我们做着手势,告诉我们奶奶睡下了,别来捣乱。
桃儿、杏儿很得我奶奶的宠爱,我们也不把她两个人当佣人看,现在回想进来,我好象从来也没歧视过她们,相反,倒是我从心里早就把她两个看做是朋友和亲人了。小时候,我最笨,我记得桃儿的毽子踢得好,一连能踢到四、五百,而且还会转着身子踢,看得真让人生气。我呢,生性愚顽,连两个都踢不来,这样,一生气,我就把桃儿的毽子扔到房顶上去了,好在人家桃儿不理我,过几天,桃儿又做成了一只新毽子,踢得更是好看,当然,一不小心,又被我扔到房顶上去了。杏儿会“捡子儿”,把十几颗杏核儿撒在地上,又一只只抛到半空,再把地上的杏核儿捡起来,看她一双小手飞也似地又抛又捡,实在也是让人生气,当然,过不了多久,这十几颗杏核儿,也被我抛到房顶上去了。有时,我爷爷就站在院里问:“这房顶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吴三代自然不会说我的坏话,他让人爬上房去扫干净也就是了。
本来,桃儿、杏儿在我奶奶房里过的日子满好,只是后来侯家大院里进行了一次人事调整,这一下,桃儿、杏儿的轻闲日子就过不成了。
我母亲嫁到侯姓人家来的时候,是21岁,她从马家带过来一个陪房大丫头,名字叫勤姑,勤姑比我母亲小5岁,那一年她只有16岁。勤姑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好姑娘,我母亲把她看得和自己的亲姐妹一样,我母亲在马家书馆里读书,勤姑就在书馆里做些杂活,所以,我母亲有多大的学问,勤姑也有多大的学问。只是勤姑随着我母亲进到我们家来不久,我母亲就把她送到我芸姑妈房里去了。这里面有一段过程,不说说,读者就不明白。
我外婆家,在天津卫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了,家里专门为女孩子立了学馆,请来老师给家里的女儿上课。可是马家只有两个女儿,请一位先生来讲课,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于是马家的老太太就找到我们家来,请我的芸姑妈到马家学馆去陪我母亲一起读书,从此,我的芸姑妈就做了我母亲的同学。我母亲的名字叫马景福,我芸姑妈的名字叫侯芸之,那时候,还没给我母亲提亲,我母亲和我的芸姑妈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我的芸姑妈身体不好,到我母亲嫁到我们家来的时候,芸姑妈已经是久病不起了,我芸姑妈得病之后,我母亲常到我们家来看我芸姑妈,每到马家有人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无论马家的人从南方带回来什么东西,我母亲都要给我的芸姑妈送过一份来。就是在这时候我母亲在芸姑妈的房里认识了我老爸,那时候我老爸很可爱,我母亲就悄悄地对我老爸有了一点好感,据勤姑后来对我们说,我母亲在马家的时候,无论谁来提亲,她都是回答一句话:“你们谁看着这个人好,你们自己就嫁给他好了,干嘛要来问我?”只有在有人提到要和侯家的大公子做亲的时候,我母亲没说这句话。这样,我母亲才嫁到了侯姓人家来,做了侯姓人家的长门长媳。
我母亲和我老爸既是青梅竹马,也是一见钟情。
自然,这些事全都是后来我芸姑妈对我和我哥哥说的,芸姑妈极是骄傲地告诉哥哥和我:“你父亲年轻的时候,那才是才貌出众呢;否则凭人家马家的二小姐,怎么会嫁到咱们家来呢?”
把马家的二小姐娶过门来做自己的大儿媳妇儿,我奶奶早就有这种想法,可是和我爷爷一说,我爷爷当即就对我奶奶说:“那怎么说得出呢?门不当户不对,人家马家会说咱们是想高攀人家的。”确确实实,人家马家虽然到了我外公这一辈上经商做了商贾,可是人家马家祖辈上出过大官,那是在朝廷里有过功名的人家,直到如今,人家马家的大门外,还有停轿的石坪和栓马有石桩;而我们家再有钱,也没有人家马家的那种势派,人家马家何以会和一个暴发户人家的小哥成亲呢?
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合该我老爸有这等造化:
和每年一样,每到年头将近,我们家就忙了起来;过年有什么好忙的,一切都由大帐房操持,不就是一个花钱吗?该买什么东西,他们自然知道,连一句话也不用说,到时候用什么东西,只要一伸手就行了,你就只等着过年吧。确确实实,过年对于侯家大院来说,是没有什么事情好做的,男人们准备放灯、放炮;女人们准备戴花、走亲戚,侯家大院里的人,过年就是一个玩字。那么又是什么事情要侯家大院里的男人们忙录呢?说出来诸君也许想不到,年头将近,侯家大院里的男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就只是为了一件事,受礼。
从腊月二十三那一天开始,到侯家大院来送礼的人就排满了街,侯家大院门外总停着车子、轿子,侯家大院门洞里的长板凳上,总坐着随主家送礼来的佣人。为什么他们不进到院里来呢?规矩,内宅不得擅入,无论谁家、也无论是什么地方来人送礼,东西自然要由佣人担着,但到了侯家大院,送礼来的主人进到内宅,而担东西的佣人,就只能坐在门洞里的长板凳上等着主人出来。送礼的人走进院子,看身份高低,有头有脸的,由我爷爷出来接待,辈份低些的,由我老爸出来接待,等而下之的人,就由我的叔叔出来接见了。也就是说上几句客套话,然后送人出去的时候,再说上一句:“感谢府上一片厚意,过年之后,我等自会到府上叩拜令尊大人去的。”然后把东西收下,进到后院来,告诉我爷爷什么什么人送什么什么东西来了,我爷爷说声“知道了”,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为什么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要给我们家送礼?不知道。一定有原因呗,怎么现在就没有人给我送礼呢?每到过年,连葱呀蒜呀地都要自己花钱买,少买一样,到了除夕夜,也是没的用。而那时候的侯家大院却不是这样,几乎所有过年的东西都是人家送来的,有时候看见什么新鲜东西,全家上下人等还要好想一阵,才能想起来这东西是谁送来的。你说说,你送的东西,人家根本就没记住,这份心意不就算是泡汤了吗?可是许他把你忘了,不许你不送,万一到了年关,侯老太爷想看看礼簿,一看这个哥们儿今年没送礼,侯老太爷一生气,你说说下一年他的日子能好过得了吗?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给你们老侯家送这么多的礼,你们用得了吗?当然用不了,光是送来的暹罗国大米,就够我们全家吃一年的,再至于其它东西,那就更不计其数了。用不了怎么办?那就再送给别人吧。有的地方,派上个人送去就是了,这一切就全由吴三代操持,全都是些远亲,把东西送到就行,没有什么规矩礼法的。但也有的地方,送礼的时候要跟上一个人,有时候还要跟上一号人物,什么地方要跟人,又什么地方要跟上一号人物?马家。给马家送东西,就是我老爸亲自出马的。
据母亲说,那一年,我老爸给马家送去的年礼,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日本北海道的大螃蟹,另一样是爪蛙国出产的南洋木瓜。日本国北海道的大螃蟹,比咱们中国的螃蟹大两倍,每一只就有一斤重,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样大,因为螃蟹这东西一离开海水就要死,所以北海道的螃蟹送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全要带着海水,一只大铁箱,里面有海水,还有泥巴,几只活螃蟹养在里面,从日本到中国,轮船要走三天三夜,螃蟹在里面一点委屈没受,平平安安地到了中国;这才到了它的大限之期,随之,它就要改变颜色、煮熟给人下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