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是早就好了,就为了流多了血,身子虚,成天傻在家里,没事,有时候抱着孩子到门口去逛逛,站在人家后面瞧抹牌,到胡同外面带着孩子去瞧猴子玩把戏,孩子乐了,他也乐。姐姐也时常来瞧他。跟翠娟谈谈,倒也不烦闷。日子很容易混了过去。脸上也慢慢儿地有了血色了。翠娟想下礼拜到王公馆去,他也想到厂里去一回。那天吃了中饭,他便坐了电车往厂里走。
到了厂里,他先上机器间去。已经有一个小子代了他的位子了。那大轮子还是转着,钢刀还是一刀刀的砍下来。从前的伙伴们乐得直吆唤,叫他过去。他站在机器前面笑着。真快,一个多月啦。
“伙计,你没死吗?”
“还算运气好,掉了一条胳膊。”
“我们总以为你死咧。你没瞧见,我们把你抬到病车里去时,你脸白得多怕人。”
“可不是吗?自家儿倒一点不怕。”
那工头过来了,跟他点了点头。
“好了吗?”
“好了。”
“躺了多久。”
“一个多月。”
“你也太不小心咧。”
“是吗!”
“如今在那儿?”
“没事做。”
“现在找事情很不容易呢!”
“我想——”
他的伙伴岔了进来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呢?”
“我打算到这儿来问问看,还要不要人,我还能做。”
那工头瞧着代他的那小子道:“已经有人了。”
“总可以商量吧?”
他瞧着他的断了的胳膊嚷道:”很难吧。你自家儿去跟厂长谈吧,他在写字间。”
他便向他们说了再会,跑去了。
推开了门进去,厂长正坐在写字台那儿跟工程师在说话。见他进来,把手里的烟卷儿放到烟灰缸上,望了他一望。
“什么事?”
“我是这里机器间里的——”
“不就是上个月切断了胳膊的吗?”
“是。”
“不是拿了三十元医药费吗?还有什么事?”
“先生,我想到这里来做——”
“这里不能用你。”
“先生,我还有媳妇孩子,一家人全靠我吃饭的——”
“这里不能用你。”
“先生,可是我在这里做了十多年,胳膊也是断在这儿的,现在你不能用我,我能到那儿去呢?”
他摇了摇头:“这里不能用你。”
“总可以商量吧?”
“你要商量别人怎么办呢?断胳膊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们要用了你,就不能不用别人,全用了断胳膊的,我们得关门了。”
“先生,总可以商量吧?”
“话说完了。你这人好累赘!”
“难道一点儿也不能商量吗?”
他不给回,和工程师讲话去了。
“你知道我的胳膊是断在你厂里的。”
“跟你说话说完了,出去吧!我的事多着。”
“我在这里做了十多年了!”
他按了按桌上的铃,是叫人来撵他的神气。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桌前,把剩下来的一条胳膊直指到他脸上。
“你妈的!你知道一家子靠我吃饭吗!”
“你说什么?给我滚出去!你这混蛋!”
门开了,走进了一个人来,捉住了他的胳膊,推他出去。他也不挣扎,尽骂,直骂到门口。他脸也气白啦。糊糊涂涂的跑了许多路,什么也不想,只想拿刀子扎他,出口气。现在是什么都完了。还有谁用他呢?可是也许一刀子扎不死他,也许他活着还能赚钱养家,也许还能想法。扎了他一刀子,官司是吃定了,叫翠娟他们怎么过活呢?顶好想个法子害他一场。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来去都是坐汽车的。想着想着,一肚子的气跑回家里。孩子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要他抱出去玩。
“走开,婊子养的!”
翠娟白了他一眼,也没觉得。孩子还是抱住了不放,他伸手一巴掌,打得他撇了酥儿了,翠娟连忙把他抱了过去,一面哄着他:
“宝贝别哭。爹坏!打!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对了,打!打爹!宝贝别哭。阿炳乖!爹坏!真是的。你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
他本来躺着在抽烟的,先还忍着不作声,末了,实在气恼狠了,便粗声粗气的:“累赘什么!”
“您大爷近来脾气大了,动不动就没好气!”
“不是我脾气大了,是我穷了。才说了这么句话,就惹你脾气大脾气小。”
“什么穷了,富了?你多咱富过了?嫁在你家里,我也没好吃穿的过一天,你倒穷的富的来冤屈人!”
“对啦!我本来穷,你跟着我挨穷也是冤屈你了!现在我穷得没饭吃啦,你是也可以走咧。”
“你发昏了不是?”
“什么帮人不帮人,我早就明白是说说罢咧——”
她赶了过来,气得一时里说不出话来。顿着脚,好一回,才:
“你——”哇的哭了出来。“你要死咧!”
这一哭,哭得他腻烦极了。
“婊子养的死泼妇!我们家就叫你哭穷了,还哭,哭什么的?”
“你骂得好!”她索性大声儿地哭闹起来。
他伸手一巴掌:“好泼妇!”
孩子本来不哭了,在抹泪,这一下吓得他抱着妈的脖子又哭啦。这当儿有人进来劝道:“好好的小夫妻闹什么!算是给我脸子,和了吧。”
她瞧有人进来,胆大了,索性哭得更厉害,一边指着他:“你们评评理。一个男儿汉不能养家活口,我说去帮人,他说我想去偷汉,还打我,你打!你打!”
“我打你又怎么样?”他赶过去,给众人拦住了。
“小夫妻吵嘴总是有的。何苦这么大闹。大嫂你平平气,一夜夫妻百夜恩,晚上还不是一头睡的。大叔你也静静心,她就是有不是,你也担待担待。真是,何苦来!”
他一肚子的冤屈的闷坐在那儿,又不好说。翠娟不哭了,一面抹泪,一面说道:“我走!我让他!他眼睛里头,就放不下我。
他要我走,我就走给他看。”一面还哄孩子。孩子见妈不哭,他也不哭了,抹着泪骂爹:“爹坏!打!”
劝架的瞧他们不闹了,坐了回儿也走了。他闷坐在那儿。孩子也坐在那儿不作声。她也闷坐在那儿。他过了回儿便自家儿动手烧了些饭吃了,她也不吃饭,把孩子放在床上,打开了箱子整理衣服。他心里想:“你尽管走好了。”她把衣服打了一包,坐到孩子的小床床沿上,哄孩子睡。他没趣,铺了被窝,也睡了。
早上,他给孩子哭醒来,听见孩子哭妈,赶忙跳起来,只见孩子爬在床上哭,不见翠娟。他抱着孩子,哄他别哭,到外面一找,没有。昨儿晚上打的包不见了,桌子上放着八元钱。她真的走了!他也不着急。过几天总得回来的。
“爹,妈呢?”
“妈去买糖给宝贝吃。宝贝乖,别哭!妈就回来的。”
可是孩子不听,尽哭着要妈。他没法,只得把他放在床上,去弄些水洗了脸,买了些沸水冲了些冷饭胡乱地吃了。喂孩子吃,孩子不肯吃,两条小胖腿尽踢桌子,哭着嚷:
“妈呀!”
打了他几下,他越加哭得厉害啦,哄着他,他还是哭。末了,便抱了他瞧猴子玩把戏去。一回到家里,他又哭起来了。
闹了两天。翠娟真的不回来,他才有点儿着急。跑到他翁爹那儿去问,说是到西摩路帮人去了。丈母还唠唠叨叨地埋怨他:
“你也太心狠了,倒打得下手。早些天为什么不来?自家儿做了错事,还不来赔不是!她天天哭,气狠了,她说再也不愿意回去了。
我做娘的也不能逼着她回去。”
“还要我跟她赔不是!你问她,究竟是谁的不是呀?她瞧我穷了,就天天闹,那天是她闹起来的——”
“你这话倒好听,好像她嫌你穷了,想另外再嫁人似的。”
“是呀,我穷了,你丈母也瞧不起我了——”
“我倒后悔把她嫁了你穷小子……”
又说翻了嘴。他赌着气跑出来,想到姐那儿去,叫她去跟翠娟说,孩子要妈,天天哭,回头一想,又不知道她在西摩路那儿,又不愿意回到翁爹家去问。随她吧,看她能硬着心肠不回来。回到家里,刚走到破了一个窟窿的格子窗那儿,就听得——“妈呀!”哭着。
隔壁的李大嫂正在哄他。见他进来!就把孩子送给他:“爹来了!拿去吧,我真累死了!”
他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来回的踱,孩子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呜呜地哭着。踱到那边儿,他看见那扇褪了色的板门,踱回来,他就瞧见一个铜子骨碌碌的在门外滚过去。一个脏孩子跳着跟在后边儿,接着就是拍的一声,骨牌打在桌面上。慢慢儿的孩子便睡着了。他放下了孩子,胳膊有点儿酸疼,就坐着抽烟。
天天这么的,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踱,等翠娟回来。姐又来看了他一次,劝他耐心等,她总要回来的。他却赌气说:
“让她,嫁人去吧!我早就知道她受不了艰穷!”
可是他还是天天抱着孩子等;孩子哭,他心急。几次想上翁爹家里去,又不愿意去瞧人嘴脸,只得忍住了。孩子不肯吃饭,一天轻似一天。钱一天天的少了下去。过了一礼拜,翠娟还没回来,他瞧见自家儿抱着病了的孩子,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
第二天他只得跑到翁爹家去,丈母不在,翁爹告诉了他翠娟在那里。他又赶到姐那儿,要她马上就去。他和孩子在姐家里等。
孩子哭,他哄孩子:
“宝贝别哭。乖!姑姑接妈去了。妈就来!”
他一遍遍的说着;他瞧见姐和翠娟一同走了进来,翠娟绷着脸不理他。他向她说好话,赔不是。真等了半天,姐才回来。他望着她,心要跳到嘴里来啦。
“她什么话也没说。我说孩子哭妈,她只冷笑了一声儿。”
“你是说孩子哭妈吗?”
“我是说孩子哭妈,她就笑了一声儿。”
“她孩子也不要了吗?”
“我不知道,她只冷笑了一声儿。”
他冷笑了一声儿,半晌不说话。亲了亲孩子:“宝贝乖!爹疼你!咱们回去。”孩子先听着他们说话,现在又哭起来了。
回到家里,他抱着哭着的孩子踱。
“爹,妈呢?”
他冷笑了一声儿,踱过去,又踱回来。
“爹,妈呀!要妈!”
他又冷笑了一声儿,又踱过去,又踱回来。
§§§第四节
孩子病了。
抱在手里,轻极了,一点不费力。孩子的脑袋一天比一天大啦。只干哭,没眼泪。眼珠子隐在眼眶里,瞧爹。他心里急。他听着他的哭声——他的哭声一天显得比一天乏。他自家儿有好几个晚上没好好儿的睡了。
饭是要吃的,钱已经从哥那儿借了不少,姐夫那儿也借了,又没心思做生意,孩子也没人管。成天的想着翠娟,他知道她的左胳膊上是有一颗大黑痣的。可是翠娟没回来。
他带了孩子,走到西摩路,找到那地方儿,是一座很大的洋房,按了下电铃。大铁门上开扇小铁门,小铁门上一扇小铁窗开了,一颗巡捕脑袋露出来。
“对不起,翠娟在不在这儿?”
“没有的,什么翠娟。你找谁呀?”
“新来的一个佣人,不十分高,长脸蛋的。”
“可是在二少爷房里的?”
“对啦!”
那巡捕开了门让他进去,叫他等一回儿。他暗地里叫了声天,觉得腿也跑乏了,胳膊也抱酸了,便靠在墙上歇着。不一回儿那巡捕走了出来,问他道:
“你姓什么?”
“姓林。”
“翠娟说他没丈夫的。”
“我就是他的丈夫嘛!”
“你弄错人了。这里的翠娟没有丈夫的。走吧!”
他只得跑了出来,站在路上。他等着。他想等她出来。
“爹,妈呀!”孩子的声音像蚊子的那么细。
“别哭,妈就来的。”
直等到天晚,他走了回去。没吃饭,望着孩子发愁。孩子不会哭了。他踱着,踱到半晚上,孩子眼皮一阖。
“宝贝!宝贝!”
孩子不作声,也不动。
他再叫了声儿:“宝贝!”
孩子不作声,也不动。
他一声儿不言语,抱着孩子,踱到那边儿看见褪了漆的门,踱到这边儿,看到纸糊的格子窗,窗外静悄悄的。
他一声儿不言语,抱着孩子,踱到那边儿,看见褪了漆的门,门里边那间屋子从天窗那儿漏下一块模模糊糊的光来,踱到这边儿,看到那纸糊的格子窗,窗前的地板上也有了一扇格子窗。
猛的,他坐到床上,放了孩子,用他那条又酸又麻的胳臂托着脑袋,揪着头发,哭了。
他尽坐在那儿,泥塑的似的。傍晚儿,他把孩子装蒲包里边,拎了出去。回来时走过那家绸缎铺子,那家饽饽铺子,那家老虎灶,拐弯,进了胡同,第一家,第二家……胡同里有人打牌,有人滚铜子……第八家,门上斗大的财字,第九家,格子窗破了个窟窿,跨到自家儿家里——空的,只有他一个人。门也不带上,又跑去了。
半晚上,他回来啦,红着眼珠子,扶着墙,呕着,摸到自家儿门口,推开门跨进去,绊在门槛上,一交跌下去,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嘴犄角儿喷着沫,嘴啃在地上,臭的香的全吐了出来,便打起鼾来啦。
§§§第五节
接连着好几天,喝得那么稀醉的回来。第二天早上醒回来,不是躺在地上,就是爬在床铺底下。脸上涎子混着尘土,又脏又瘦。
家也乱得不像了。到处都是呕出来的东西,也不打扫;被窝里边真腥气。白天也睡在那儿,一醒,望着那只孩子抱过的桌脚,想:
“这回我可完了。”
有时,他醒回来,会看见一只黑猫躲在桌下吃他吐出来的东西,见他一动,它就呜的缩到角里望着他。也没人来瞧他,他什么也不想,一醒就检了件衣服去买酒吃。
“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着脖子,一杯。
“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着脖子,又是一杯。一杯,两杯,三杯……
慢慢儿的眼前的人就摇晃起来了,便站起来,把荷包里的钱全给了跑堂儿的,也不唱戏,也不哭,也不笑,也不说话,只跌着,跑着的回家去。第二天睁开眼来,摸一下脑袋,有血,脑袋摔破了,腰也摔疼了。
有一次,他也不知道是白天是晚上,睁开眼来,好像瞧见翠娟站在床前,桌上还搁着只面盆,自家儿脸上很光滑,像刚洗过脸似的。翠娟像胖了些,大声儿跟他说:
“你怎么弄得这个模样儿了?”
他唔了一声。
“孩子呢?”
他又晤了一声。
“孩子,阿炳在那儿?”
“阿炳?”他睁开眼来,想了想。“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好像是死了。”
闭上眼又睡啦。再醒回来时,翠娟不见了,屋子里还是他一个人,也记不清刚才是梦还是什么。他只记得翠娟像胖了些。
“翠娟胖了些咧。”他心里乐。
被窝里的腥气直扑,地上积了许多尘土,呕出来的东西发硬了,许多苍蝇爬在上面。便想起了从前的家,瞧见他吐了嘴里咬着的电车票走回家来,阿炳抱着桌子脚在那儿玩……谁害他的?谁害得他到这步田地的?他咬紧着牙想,他听见厂长在他耳旁说:“这里不能用你。”
他又记起了自家儿给人家撵出来。
“死是死定了,可是这口气非得出呵!”他想着。
第二天他揣着把刀子,往厂里走去,他没钱坐电车。他没喝醉,人很清楚,咬着牙,人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只三个月,他像过了三十年,脸上起了皱纹,眼望着前面,走着。到了厂门口,老远的就望见一辆病车在那儿。走近了,只见一个小子,腿断了,光喘气,血淌得一身。许多人围着瞧,他也挨了进去。
断了胳膊,断了腿的不只他一个呢!
隔着垛墙,就听得里边的机器响。他想跑到里边去瞧一下。那雪亮的钢刀,还是从前那么的一刀刀砍下来。地上一大堆血,还有五六个人在那儿看,全是挨砍的脸。他们都不认识他了。他知道他自家儿变得厉害,也不跟他们招呼。他看着这许多肮脏的人,肮脏的脸。他瞧见他们一个个的给抬了出去,淌着血。他又看见他们的媳妇跑了,孩子死了。他又听见这句话:“这里不能用你。”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砖厂,多少工人;这些人都是挨砍的,都得听到这句话的。给砍了的不只他一个,讲这话的不只一个厂长。
扎死了一个有吗用呢?还有人会来代他的。
一句话也不说,他跑出了厂门。他走着走着。他想着想着。他预备回去洗个脸把屋子打扫一下。他不想死了。
走过饽饽铺子那儿,铁杓当的一声儿,他第一次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