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芬小同志别来三载,通信也通了不少了,这一封信,大约是我在欧洲发的最后一封,因为三天之后,我将绕道西伯利亚,重返中国。
你的去年年底发出的信,是在瑞士收到的。你的思想,果然进步了,真不负我二年来通信启发之劳,等我返杭州后,当更为你介绍几个朋友,好把你造成一个能担负改造社会的重任的人才。中国的目前最大压迫,是在各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封建余孽,军阀集团,洋商买办,都是帝国主义者的忠实代理人,他们再和内地的土豪,劣绅一勾结,那民众自然没有翻身的日子了。可是民众已在觉悟,大革命的开始,为期当不在远。广州已在开始进行工作,我回杭州小住数日,亦将南下,去参加建设革命基础。
不过中国的军阀实在根蒂深强,打倒一个,怕又要新生两个。现在党内正在对此事设法防止,因为革命军阀实在比旧式军阀还可怕万倍。
我此行同伴友人很多,在墨西哥将停留一月,最迟总于阳历五月底可抵上海。请你好好的用功,好好的保养身体,预备我来和你再见时,可以在你脸上看到两圈鲜红的苹果似的皮层。
你的小舅舅陈应环二月末日在柏林郑秀岳读完了这一封信,也呆起来了。虽则信中的意义,她不能完全懂得,但一种力量,在逼上她的柔和犹惑的心来。她视而不见地对电灯在呆视着,但她的脑里仿佛是朦胧地看出了一个巨人,放了比李文卿更洪亮更有力的声音在对她说话:“你们要自觉,你们要革命,你们要去吃苦牺牲!”因为这些都是平时冯世芬和她常说的言语,而冯世芬的这些见解,当然是从这一封信的主人公那里得来的。
旁边的冯世芬把这信交出之后,又静静儿的去看书去了,等她看完了一节,重新掉过头来向郑秀岳回望时,只看见她将信放在桌上,而人还在对了电灯发呆。
“郑秀岳,你说怎么样?”
郑秀岳被她一喊,才同梦里醒来似的眨了几眨眼睛,很严肃地又对冯世芬看了一歇说:
“冯世芬,你真好,有这么一个小舅舅常在和你通信。他是你娘娘的亲兄弟么?多大的年纪?”
“是我娘娘的小堂兄弟,今年二十六岁了。”
“他从前是在什么地方读书的?”
“在上海的同济。”
“是学文学的么?”
“学的是工科。”
“他同你通信通了这么长久,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半年来我岂不是常在同你说的么?”
“好啦,你却从没有说过。”
“我同你说的话,都是他教我的呀,我不过没有把信给你看,没有把他的姓名籍贯告诉你知道,不过这些却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私事,要说他做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话,我差不多都同你说了。”
在这样对谈的中间,就寝时候已经到了。钟声一响,自修室里就又杂乱了起来。冯世芬把信件分别收起,将那封她小舅舅的信仍复藏入了内衣的袋里。其他的许多信件和那张粉红信笺及小方盒一个,一并被塞人了那个书桌下面的抽斗里面。郑秀岳于整好桌上的书本之后,便问她说:
“那手表呢?”
“已经塞在小抽斗里了。”
“那可不对,人家要来偷的呢!”
“偷去了也好,横竖明朝要送去还她的。我真不愿意手触着这些土豪的赐物。”
“你老这样的看它不起,买买恐怕要十多块钱哩!”
“那么,你为我带去藏在那里吧,等明朝再送去还她。”
这一天晚上,冯世芬虽则早已睡着了,但睡在边上的郑秀岳,却终于睡不安稳。她想想冯世芬的舅舅,想想那替冯世芬收藏在床头的手表和李文卿,觉得都可以羡慕。一个是那样纯粹高洁的人格者,连和他通通信的冯世芬,都被他感化到这么个程度。一个是那样的有钱,连十几块钱的手表,都会漫然地送给他人。她想来想去,想到了后来,愈加睡不着了,就索性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打开了表盒,拿起了那只手表。拿了手表之后,她捏弄了一回,又将手缩回被里,在黑暗中摸索着,把这小表系上了左手的手臂。
“啊啊,假使这表是送给我的话,那我要如何的感谢她呀!”
她心里在想,想到了她假如有了这一个表时,将如何的快活。
譬如上西湖去坐船的时候,可以如何的和船家讲钟头说价钱,还有在上课的时候看看下课钟就快打了,又可以得到几多的安慰!心里头被这些假想的愉快一掀动,她的神经也就弛缓了下去,眼睛也就自然而然地合拢来了。
八
早晨醒来的时候,冯世芬忽而在朦胧未醒的郑秀岳手上发见了那一只手表。这一天又是阴闷微雨的一天养花天气,冯世芬觉得悲凉极了,对郑秀岳又不知说了多少的教诫她的话。说到最后,冯世芬哭了,郑秀岳也出了眼泪,所以一起来后,郑秀岳就自告奋勇,说她可以把这表去送回原主,以表明她的心迹。
但是见了李文卿,说了几句冯世芬教她应该说的话后,李文卿却痴痴地瞟了她一眼,她脸红了,就俯下了头,不再说话。李文卿马上伸手来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
“冯世芬若果真不识抬举,那我也不必一定要送她这只手表。
但是向来我有一个脾气,就是送出了的东西,决不愿意重拿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将这表收下,作为我送你的纪念品。可是不可使冯世芬知道,因为她是一定要来干涉这事情的。”
郑秀岳俯伏了头,涨红了脸,听了李文卿的这一番话,心里又喜又惊,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好。李文卿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倒觉得好笑起来了,就一边把摆在桌上的那黑皮小方盒,向她的袋里一塞,一边紧捏了一把她的那只肥手,又俯下头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快上课了,你马上去吧!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写信。”
她说了又用力把她向门外一推,郑秀岳几乎跌倒在门外的石砌阶沿之上。
郑秀岳于踉跄立定脚跟之后,心里还是犹疑不决。想从此把这只表受了回去,可又觉得对不起冯世芬的那一种高洁的心情;想把手表毅然还她呢,又觉得实在是抛弃不得。正当左右为难,去留未决的这当儿,时间却把这事情来解决了,上课的钟,已从前面大厅外当当当地响了过来。郑秀岳还立在阶沿上踌躇的时候,李文卿却早拿了课本,从她身边走过,走出圆洞门外,到课堂上去上课去了。当大踏步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她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以后我们通信吧!”
郑秀岳见李文卿已去,不得已就只好急跑回到自修室里,但冯世芬的人和她的课本都已经不在了。她急忙把手表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藏人了贴身的短衫袋内,把空盒子塞入了抽斗底里,再把课本一拿,便三脚两步地赶上了课堂。向座位里坐定,先生在点名的中间,冯世芬就轻轻地向她说:
“那表呢?”
她迟疑了一会,也轻轻地回答说:
“已经还了她了。”
从此之后,李文卿就日日有秘密的信来给郑秀岳,郑秀岳于读了她的那些桃红柳绿的文雅信后,心里也有点动起来了,但因为冯世芬时刻在旁,所以回信却一次也没有写过。
这一次的演说大会,虽则为郑秀岳和李文卿造成了一个订交的机会,但是同时在校里,也造成了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就是李得中先生和张康先生。
李得中先生老在课堂上骂张康先生,说他是在借了新文学的名义而行公妻主义,说他是个色鬼,说他是在装作颓废派的才子而在博女人的同情,说他的文凭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北大毕业者是他的一位宗兄,最后还说他在北方家乡蓄着有几个老婆,儿女已经有一大群了。
张康先生也在课堂上且辩明且骂李得中先生说:
“我是真正在北大毕业的,我年纪还只有二十几岁,哪里会有几个老婆呢?儿女是只有一男一女的两个,何尝有一大群?那李得中先生才奇怪哩,某月某日的深夜我在某旅馆里看见他和李文卿走进了第三十六号房间。他做的白话文,实在是不通,我想白话文都写不通的人,又哪儿会懂文言文呢?他的所以从来不写一句文言文,不做一句文言诗者,实在是因为他自己知道了自己的短处在那里藏拙的缘故。我的先生某某,是当代的第一个文人,非但中国人都崇拜他,就是外国人也都在崇拜他,我往年常到他家里去玩的时候,看看他书架上堆在那里的,尽是些线装的旧书,而他却是专门做白话文的人。现在我们看看李得中这老朽怎么样?在他书架上除了几部《东莱博议》,《古文观止》,《古唐诗合解》,《古文笔法百篇》,《写信必读》,《金瓶梅》之外,还有什么?”
像这样的你攻击我,我攻击你的在日日攻击之中,时间却已经不理会他们的仇怨和攻击,早就向前跑了。
有一天五月将尽的闷热的礼拜二的午后,冯世芬忽而于退课之后向郑秀岳说:“我今天要回家去,打算于明天坐了早车到上海去接我那舅舅。前礼拜回家去的时候,从北京打来的电报已经到了,说是他准可于明日下午到上海的北站。”
郑秀岳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头又悲酸又惊异难过的状态,真不知道要如何说出来才对。她一想到从明天起的个人的独宿独步,独往独来,真觉得是以后再也不能做人的样子。虽则冯世芬在安慰她说过三五天就回来的,虽则她自己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是这目下一时的孤独,将如何度过去呢?她把冯世芬再留一刻再留一刻地足足留了两个多钟头,到了校里将吃晚饭的时候,才揩着眼泪,送她出了校门。但当冯世芬将坐上家里来接、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的包车的时候,她仍复赶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呜咽着说:
“冯世芬,冯——世——芬——,你,你,你可不可以不去的?”
九
郑秀岳所最恐惧的孤独的时间终于开始了,第一天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在操场膳室,好像是在做梦的样子。一个不提防,她就要向边上“冯世芬!”的一声叫喊出来。但注意一看,看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席,心里就马上会起绞榨,头上也像有什么东西罩压住似地会昏转过去。当然在年假期内的她,接连几天不见到冯世芬的日子也有,可是那时候她周围有父母,有家庭,有一个新的环境包围在那里,虽则因为冯世芬不在旁边,有时也不免要感到一点寂寞,但决不是孤苦零丁,同现在那么的寂寞刺骨的。况且冯世芬的住宅,又近在咫尺,她若要见她,一坐上车,不消十分钟,马上就可以见到。不过现在是不同了,在这同一的环境之下,在这同一的轨道之中,忽而像剪刀似的失去了半片,忽而不见了半年来片刻不离的冯世芬,叫她如何能够过得惯呢?所以礼拜三的晚上,她在床上整整的哭了半夜方才睡去。
礼拜四的日间,她的孤居独处,已经有点自觉意识了,所以白天上的一日课,还不见得有什么比头一天更难受之处。到了晚上,却又有一件事情发生了,便是李文卿的知道了冯世芬的不在,硬要搬过来和她睡在一道。
吃过晚饭,她在自修室刚坐下的时候,李文卿就叫那老斋夫送了许多罐头食物及其他的食品之类的东西过来,另外的一张粉红笺上,于许多桃红柳绿的句子之外,又是一段什么鱼水之欢,同衾之爱的文章。信笺的末尾,大约是防郑秀岳看不懂她的来意之故,又附了一行白话文和一首她自己所注明的“情”诗在那里。
秀岳吾爱!
今晚上吾一定要来和吾爱睡觉。
附情诗一首
桃红柳绿好春天,吾与卿卿一枕眠,
吾欲将身化棉被,天天盖在你胸前。
诗句的旁边,并且又用红墨水连圈了两排密圈在那里,看起来实在也很鲜艳。
郑秀岳接到了这许多东西和这一封信,心里又动乱起来了,叫老斋夫暂时等在那里,她拿出了几张习字纸来,想写一封回信过去回复了她。可是这一种秘密的信,她从来还没有写过,生怕文章写得不好,要被李文卿笑。一张一张地写坏了两张之后,她想索性不写信了,“由它去吧,看她怎么样。”可是若不写信去复绝她的话,那她一定要以为是默认了她的提议,今晚上又难免要闹出事来的。
不过若毅然决然地去复绝她呢,则现在还藏在箱子底下,不敢拿出来用的那只手表,又将如何的处置?一阵心乱,她就顾不得什么了,提起了笔,就写了“你来吧!”的三个字在纸上。把纸折好,站起来想交给候在门外的斋夫带去的时候,她又突然间注意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座。
“不行的,不行的,太对不起冯世芬了。”
脑里这样的一转,她便同新得了勇气的斗士一样,重回到了座里。把手里捏着的那一张纸,团成了一个纸团,她就急速地大着胆写了下面那样的一条回信。
文卿同学姊:
来函读悉,我和你宿舍不同,断不能让你过来同宿!万一出了事情,我只有告知舍监的一法,那时候倒反大家都要弄得没趣。食物一包,原壁奉还,等冯世芬来校后,我将和她一道来谢你的好意。匆此奉复。
妹郑秀岳敬上那老斋夫似乎是和李文卿特别的要好,一包食品,他一定不肯再带回去,说是李文卿要骂他的,推让了好久,郑秀岳也没有办法,只得由他去了。
因为有了这一场事情,郑秀岳一直到就寝的时候为止,心里头还平静不下来。等她在薄棉被里睡好,熄灯钟打过之后,她忽听见后面冯世芬床里,出了一种的响声。她本想大声叫喊起来的,但怕左右前后的同学将传为笑柄,所以只空咳了两声,以表明她的还没有睡着。停了一忽,这的响声,愈来愈近了,在被外头并且感到了一个物体,同时一种很奇怪的简直闻了要窒死人的烂葱气味,从黑暗中传到了她的鼻端。她是再也忍不住了,便只好轻轻地问说:
“哪一个?”
紧贴近在她的枕头旁边,便来了一声沙喉咙的回答说:
“是我!”
她急起来了,便接连地责骂了起来说:
“你做什么,你来做什么?我要叫起来了,我同你去看舍监去!”
突然间一只很粗的大手盖到了她的嘴上,一边那沙喉咙就轻轻地说:
“你不要叫,反正叫起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面子的。到了这时候,我回也回不去了,你让我在被外头睡一晚吧!”
听了这一段话,郑秀岳也不响了。那沙喉咙便又继续说:
“我冷得很,冯世芬的被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在她床上摸遍了,却终于摸不着。”
郑秀岳还是不响,约莫总过了五分钟的样子,沙喉咙忽然又转了哀告似的声气说:
“我的衣裤是全都脱下了的,这是从小的习惯,请你告诉我吧,冯世芬的被是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冷得很。”
又过了一两分钟,郑秀岳才简洁地说了一句“在脚后头”。本来脚后头的这一条被,是她自己的,因为昨天想冯世芬想得心切,她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所以半夜起来,把自己的被折叠好了,睡入了冯世芬的被里。但到了此刻,她也不能把这些细节拘守着了,并且她若要起来换一条被的话,那李文卿也未见得会不动手动脚,那一个赤条条的身体,如何能够去和它接触呢?
李文卿摸索了半天,才把郑秀岳的薄被拿来铺在里床,睡了进去。闻得要头晕的那阵烂葱怪味,却忽而减轻了许多。停了一回,这怪气味又重起来了,同时那只大手又摸进了她的被里,在解她的小衫的纽扣。她又急起来了,用尽了力量,以两手紧紧捉住了那只大手,就又叫着说:
“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我要叫起来了。”
“好好,你不要叫,我不做什么。我请你拿一只手到被外头来,让我来捏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