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芬说到了后来,几乎兴奋得要出眼泪,因为她自己心里也十分明白,她实在也是受着资本家土豪的深刻压迫的一个穷苦女孩儿。
四
郑秀岳冯世芬升入了两年级之后,坐位仍没有分开,这一回却是冯世芬的第一,郑秀岳的第二。
春期开课后还不满一个月的时候,杭州的女子中等学校要联合起来开一个演说竞赛会。在联合大会末开之前,各学校都在预选代表,练习演说。郑秀岳她们学校里的代表举出了两个来,一个是三年级的李文卿,一个是二年级的冯世芬。但是联合大会里出席的代表是只限定一校一个的。所以在联合大会未开以前的一天礼拜六的晚上,她们代表俩先在本校里试了一次演说的比赛。题目是《富与美》,评判员是校里的两位国文教员。这中间的一位,姓李名得中,是前清的秀才,湖北人,但任的是讲解古文诗词之类的功课,年纪已有四十多了。李先生虽则年纪很大,但头脑却很会变通,可以说是旧时代中的新人物。所以他的讲古文并不拘泥于一格,像放大的缠足姑娘走路般的白话文,他是也去选读,而他自己也会写写的。其他的一位,姓张名康,是专教白话文新文学的先生,年纪还不十分大,他自己每在对学生说只有二十几岁,可是客观地观察他起来,大约比二十几岁总还要老练一点。张先生是北方人,天才焕发,以才子自居。在北京混了几年,并不曾经过学堂,而写起文章来,却总娓娓动人。他的一位在北京大学毕业而在当教员的宗兄有一年在北京死了,于是他就顶替了他的宗兄,开始教起书来。
那一晚的演说《富与美》,系由李文卿作正而冯世芬作反的讲法的。李文卿用了她那一副沙喉咙和与男子一样的姿势动作在讲台上讲了一个钟头。内容的大意,不过是说:“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富,富的反对面穷,便是最大的罪恶。人富了,就可以买到许多东西,吃也吃得好,穿也穿得好,还可以以金钱去买许多许多别的不能以金钱换算的事物。那些什么名誉,人格,自尊,清节等等,都是空的,不过是穷人用来聊以自娱的名目。还有天才,学问等等也是空的,不过是穷措大在那里吓人的傲语。会括地皮积巨富的人,才是实际的天才,会乱钻乱剥,从无论什么里头都去弄出钱来等事情,才是实际的学问。什么叫李悌忠信礼义廉耻,要顾到这些的时候,那你早就饿杀了。有了钱就可以美,无论怎么样的美人都买得到。只教有钱,那身上家里,就都可以装饰得很美丽。所以无钱就是不能够有美,就是不美。”
这是李文卿的演说的内容大意,冯世芬的反对演说,大抵是她时常对郑秀岳说的那些主义,她说要免除贫,必先打倒富。财产是强盗的劫物,资本要为公才有意义。对于美,她主张人格美劳动美自然美悲壮美等,无论如何总要比肉体美装饰美技巧美更加伟大。
演说的内容,虽是冯世芬的来得合理,但是李文卿的沙喉咙和男子似的姿势动作,却博得了大众的欢迎。尤其是她从许多旧小说里读来的一串一串的成语,如“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之类的口吻,插满在她的那篇演说词里,所以更博得了一般修辞狂的同学和李得中先生的赞赏。但等两人的演说完后,由评判员来取决判断的当儿,那两位评判员中间,却惹起了一场极大的争论。
李得中先生先站起来说李文卿的姿势喉音极好,到联合大会里去出席,一定能够夺得锦标,所以本校的代表应决定是李文卿。
他对锦标两个字,说得尤其起劲,翻翻复复地竟说了三次。而张康先生的意见却正和李先生的相反,他说冯世芬的思想不错。后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许多时候,形势倒成了他们两人的辩论大会了。
到了最后,张先生甚至说李先生姓李,李文卿也姓李,所以你在帮她。。对此李先生也不示弱,就说张先生是乱党,所以才赞成冯世芬那些犯上作乱的意见。张先生气起来了,就索性说,昨天李文卿送你的那十听使馆牌,大约就是你赞成她的意见的主要原因吧。李先生听了也涨红了脸回答他说,你每日每日写给冯世芬的信,是不是就是你赞成冯世芬的由来。
两人先本是和平地说的,后来喉音各放大了,最后并且敲台拍桌,几乎要在讲台上打起来的样子。
台下在听讲的全校学生,都看得怕起来了,紧张得连咳嗽都不敢咳一声。后来当他们两位先生的热烈的争论偶尔停止片时的中间,大家都只听见了那张悬挂在讲堂厅上的汽油灯的此此的响声。
这一种暴风雨前的片时沉默,更在台下的二百来人中间造成了一种恐怖心理。正当大家的恐怖,达到极点的时候,冯世芬却不忙不迫的从座位里站立了起来说:
“李先生,张先生,我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不能做长时间的辩论,所以去出席大会当代表的光荣,我自己情愿放弃。我并且也赞成李先生的意见,要李文卿同学一定去夺得锦标,来增我们母校之光。同学们若赞成我的提议的,请一致起立,先向李代表,李先生,张先生表示敬意。”
冯世芬的声量虽则不洪,但清脆透彻的这短短的几句发言,竟引起了全体同学的无限的同情。平时和李文卿要好,或曾经受过李文卿的金钱及赠物的大部分的同学,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即毫无成见的不数中立的同学也立时应声站立了起来。其中只两三个和李文卿同班的同学,却是满面呈现着怒容,仍兀然的留在原位里不肯起立。这可并不是因为她们不赞成冯世芬之提议,而在表示反对。她们不过在怨李文卿的弃旧恋新,最近终把她们一个个都丢开了而在另寻新恋,因此所以想借这机会来报报她们的私仇。
五
到底是年长者的李得中先生的眼光不错,李文卿在女子中等学校联合演说竞赛会里,果然得了最优胜的金质奖章。于是李文卿就一跃而成了全校的英雄。从前大家只以滑稽的态度或防卫的态度对她的,现在有几个顽固的同学,也将这种轻视她的心情减少了。而尤其使大家觉得她这个人的可爱的,是她对于这次胜利之后的那种小孩儿似的得意快活的神情。
一块双角子那么大的金奖章,她又花了许多钱拿到金子店里去镶了一个边,装了些东西上去,于是从早晨到晚上她便把它挂在校服的胸前,远看起来,仿佛是露出在外面的一只奶奶头。头几天把这块金牌挂上的时候,她连在上课的时候,也尽在伏倒了头看她自己的胸部。同学中间的狡猾一点的人,识破了她的这脾气,老在利用着她,因为你若想她花几个钱来请请客,那你只教跑上她身边去,拉住着她,要她把这块金牌给你看个仔细,她就会笑开了那张鳌鱼大嘴,挺直身子,张大胸部,很得意地让你去看。你假装仔细看后,再加上以几句赞美的话,那你要她请吃什么她就把什么都买给你了。后来有一个人,每天要这样的去看她的金牌好几次,她也觉得有点奇怪了,就很认真地说。
“怎么啦,你会这样看不厌的?”
这看的人见了她那一种又得意又认真的态度表情,便不觉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捧腹大笑了一阵之后,才把这要看的原因说出来给她听。她听了也有点发气了,从这事情以后她请客就少请了许多。
与这请客是出于同样的动机的,就是她对于冯世芬的特别的好意。她想她自己的这一次的成功,虽完全系出于李得中先生的帮忙,但冯世芬的放弃代表资格,也是她这次胜利的直接原因。所以她于演说竞赛完后的当日,就去亨得利买了一只金壳镶钻石的瑞士手表,于晚饭之后,在操场上寻着了冯世芬和郑秀岳,诚诚恳恳地拿了出来,一定要给冯世芬留着做个纪念。冯世芬先惊奇了一下,尽立住了脚张大了眼,莫名其妙地对她看了半晌。靠在冯世芬的左手,同小鸟似地躲缩在冯世芬的腋上的郑秀岳也骇倒了,心里在跳,脸上涨出了两圈红靥。因为虽在同一学校住了一年多,但因不同班之故,她们和李文卿还绝对不曾开过口交过谈。况且关于李文卿又有那一种风说,凡是和她同睡过几天的人,总没有一个人不为同学所轻视的。而李文卿又是个没有常性的人,恃了她的金钱的富裕和身体的强大,今天到东,明天到西,尽在校内校外,结交男女好友。所以她们这一回受了她突如其来的这种袭击,就是半晌不能够开口说话,郑秀岳并且还全身发起抖来了。
冯世芬于惊定之后,才急促的对李文卿说:
“李文卿,我和你本来就没有交情。并且那代表资格,是我自己情愿放弃的,与你无关,这种无为的赠答我断不能收受。”
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几句话,冯世芬便拖了郑秀岳又向前走了,李文卿也追了上去,一边跟,一边她仍在懊恼似地大声说:
“冯世芬,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请你收着吧,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
这样的被跟了半天,冯世芬却头也不回一回,话也不答一句。
并且那时候太阳早已下山,薄暮的天色,也沉沉晚了。冯世芬在操场里走了半圈,就和郑秀岳一道走回到了自修室里,而跟在后面的李文卿,也不知于什么时候走掉了。
郑秀岳她们在电灯底下刚把明天的功课预备了一半的时候,一个西斋的老斋夫,忽而走进了她们的自修室里,手里捏了一封信和一只黑皮小方盒,说是三年级的李文卿叫送来的。
冯世芬因为几刻钟前在操场上所感到的余愤未除,所以一刻也不迟疑地对老斋夫说:
“你全部带回去好了,只说我不在自修室里,寻我不着就对。”
老斋夫惊异地对冯世芬的严不可犯的脸色看了一下,然后又迟疑胆怯地说:
“李文卿说:一定要我放在这里的。”
这时候郑秀岳心里,早在觉得冯世芬的行为太过分了,所以就温和地在旁劝冯世芬说:
“冯世芬,且让他放在这里,看她一看如何?若要还她,明天叫女佣人送回去,也还不迟呀。”
冯世芬却不以为然,一定要斋夫马上带了回去,但郑秀岳好奇心重,从斋夫手里早把那黑皮小方盒接了过来,在光着眼打开来细看。老斋夫把信向桌上一搁,马上就想走了,冯世芬又叫他回来说:
“等一等,你把它带了回去!”
郑秀岳看了那只精致的手表,却爱惜得不忍释手,所以眼看着盒子里的手表,一边又对冯世芬说:
“索性把她那封信,也打开来看它一看,明天写封回信叫佣人和手表一道送回,岂不好吗?”
老斋夫在旁边听了,点了点头,笑着说:
“这才不错,这才可以叫我去回报李文卿。”
郑秀岳把表盒搁下,伸手就去拿那封信看,冯世芬到此,也没有什么主意了,就只能叫老斋夫先去,并且说,明朝当差这儿的佣人,再把信和表一道送上。
六
世芬同学大姊妆次桃红柳绿,鸟语花香,芳草缤纷,落英满地,一日不见,如三秋矣,一秋不见,如三百年也,际此春光明媚之时,恭维吾姊起居迪吉,为欣为颂。敬启者,兹因吾在演说大会中夺得锦标,殊为侥幸,然饮水思源,不可谓非吾姊之所赐。是以买得铜壶,为姊计漏,万望勿却笑纳,留做纪念。吾之此出,诚无恶意,不过欲与吾姊结不解之缘,订百年之好,并非即欲双宿双飞,效鱼水之欢也。肃此问候,聊表寸衷。
妹李文卿鞠躬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虽则还不十分懂得什么叫做鱼水之欢,但心里却佩服得了不得,从头到尾,竟细读了两遍,因为她平日接到的信,都是几句白话,读起来总觉得不大顺口。就是有几次有几位先生私塞在她手里的信条,也没有像这一封信样的富于辞藻。
她自己虽则还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任何人,但她们的学校里的同学和先生们,在杭州是以擅于写信出名的。同学好友中的私信往来,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就是年纪已经过了四十,光秃着头,带着黑边大眼镜,肥胖矮小的李得中先生,时常也还在那里私私写信给他所爱的学生们。还有瘦弱长身,脸色很黄,头发极长,在课堂上,居然严冷可畏,下了课堂,在房间里接待学生的时候,又每长吁短叹,老在诉说身世的悲凉,家庭的不幸的张康先生,当然也是常在写信的。可是他们的信,和这封李文卿的信拿来一比,觉得这文言的信读起来要有趣得多。
她读完信后,心里尽这样在想着。所以居然伏倒了头,一动也不动的静默了许多时。在旁边坐着的冯世芬,静候了她一歇,看她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就用手向她肩头上拍了一下,问她说:
“你在这里呆想什么?”
郑秀岳倒脸上红了一红,一边将写得流利豁达大约是换过好几张信纸才写成的那张粉红布纹笺递给了冯世芬,一边却笑着说:
“冯世芬,你看,她这封信写得真好!”
冯世芬举起手来,把她的捏着信笺的手一推,又朝转了头,看向书本上去,说:
“这些东西,去看它做什么!”
“但是你看一看,写得真好哩。我信虽则接到得很多,可是同这封信那么写得好的,却还从没有看见过。”
冯世芬听了她这句话之后,倒也像惊了一头似的把头朝了转来问她说:
“喔,你接到的信,都在拆看的么?”
她又红了一红脸,轻轻回答说:
“不看它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冯世芬朝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着,回身就把书桌下面的小抽斗一抽,杂乱地抓出了一大堆信来丢向了她的桌上。
“你要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在这儿。”
这一回倒是郑秀岳吃起惊来了。她平时总以为只有她,全校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在接着这些奇怪的信的,所以有几次很想对冯世芬说出来,但终于没有勇气。而冯世芬哩,平常同她谈的,都是些课本的事情,和社会上的情势,关于这些私行污事,却半点也不曾提及过,故而她和冯世芬虽则情逾骨肉地要好了半年多,但晓得冯世芬的也在接收这些秘密信件,这倒是第一次。惊定之后,她伸手向桌上乱堆在那里的红绿小信件拨了几拨,才发见了这些信件,都还是原封不动地封固在那里,发信者有些是教员,有些是同学,还有些是她所不知道的人,不过其中的一大部分,却是曾经也写信给她自己过的。
“冯世芬,这些信你既不拆看,为什么不去烧掉?”
“烧掉它们做什么,重要的信,我才去烧哩。”
“重要的信,你倒反去烧?什么是重要的信?是不是文章写得很好的信?”
“倒也不一定,我对于文章是一向不大注意的。你说李文卿的这封信写得很好,让我看,她究竟做了一篇怎么的大文章。”
郑秀岳这一回就又把刚才的那张粉红笺重新递给了她,一边却静静地在注意着她的读信时候的脸色。冯世芬读了一行,就笑起来了,读完了信,更乐得什么似的笑说:
“啊啊,她这文章,实在是写得太好了。”
“冯世芬,这文章难道还不好么?那么要怎么样的文章才算好?”
冯世芬举目向电灯凝视了一下,明明似在思索什么的样子,她的脸上的表情,从严肃的而改到了决意的。把头一摇,她就伸手到了她的夹袄里的内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取出了一个对折好的狭长白信封后,她就递给郑秀岳说:
“这才是我所说的重要的信!”
郑秀岳接来打开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几行外国字。两个邮票,也是一红一绿的外国邮票。信封下面角上头才有用钢笔写的几个中国字,“中国杭州太平坊巷冯宅冯世芬收。”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