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岳没有法子,就以一只本来在捉住着那只大手的手随它伸出了被外。李文卿捉住了这只肥嫩娇小的手,突然间把它拖进了自己的被内。一拖进被,她就把这只手牢牢捏住当做了机器,向她自己的身上乱摸了一阵。郑秀岳的指头却触摸着了一层同沙皮似的皮肤,两只很松很宽向下倒垂的奶奶,腋下的几根短毛,在这短毛里凝结在那里的一块粘液。渐摸渐深,等到李文卿要拖她的这只手上腹部下去的时候,她却拼死命的挣扎了起来,马上想抽回她的这只手臂上已经被李文卿捏得有点酸痛了的右手。她虽用力挣扎了一阵,但终于挣扎不脱,李文卿到此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了,就停住了不再往下摸,一边便以另外的一只空着的手拿了一个凉阴阴的戒指,套上了郑秀岳的那只手的中指。戒指套上之后,李文卿的手放松了,郑秀岳就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但当她的这只手拿过被头的时候,她的鼻里又闻着了一阵更猛烈更难闻的异臭。
郑秀岳的手缩回了被里,重将被头塞好的时候,李文卿便轻轻的朝她说:
“乖宝,那只戒指,是我老早就想送给你的,你也切莫要冯世芬晓得。”
十
早晨天一亮,大约总只有五点多钟的光景,郑秀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向里床一看,李文卿的脸朝了天,狮子鼻一掀一张,同男人似地呼吸出很大的鼾声,还在那里熟睡。
把帐子放了一放下,鞋袜穿了一穿好,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下了楼,去洗脸去。因为这时候还在打起床钟之先,在挑脸水的斋夫倒奇怪起来了,问了一声“你怎么这样的早?”便急忙去挑热水去了。
郑秀岳先倒了一杯冷水,拿了牙刷想刷牙齿,但低头一看,在右手的中指上忽看见了一个背上有一块方形的印戒。拿起手来一看,又是一阵触鼻的烂葱气味,而印戒上的篆文,却是“百年好合”的四个小字。她先用冷水洗了一洗手,把戒指也除下来用冷水淋了一淋,就擦干了藏入了内衣的袋里。
这一天的功课,她简直一句也没有听到,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她的心里头只有几个思想,在那里混战。
——冯世芬何不早点来?
——这戒指真可爱,但被冯世芬知道了不晓得又将如何的被她教诫!
——李文卿人虽则很粗,但实在真肯花钱!
——今晚上她倘若是再来,将怎么办呢?
这许多思想杂乱不断地扰乱了她一天,到了傍晚,将吃晚饭的时候,她却终于上舍监那里去告了一天假,雇了一乘车子回家去了。
在家里住了两天,到了礼拜天的午后,她于上学校之先,先到了太平坊巷里去问冯世芬究竟回来了没有?她娘回报她说:
“已经回来了。可是今天和她舅舅一道上西湖去玩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叫她上谢家巷去可好?”
郑秀岳听到了这消息,心里就宽慰了一半。但一想到从前冯世芬去游西湖,总少不了她;她去游西湖,也决少不得冯世芬的,现在她可竟丢下了自己和她舅舅一道去玩了。在回来的路上,她愈想愈恨,愈觉得冯世芬的可恶。“我索性还是同李文卿去要好吧,冯世芬真可恶,真可恶!我总有一天要报她的仇!”一路上自怨自恼,恨到了几乎要出眼泪。等她将走到自家的门口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绝大的决心决下了,“我马上就回校去,冯世芬这种人我还去等她做什么,我宁愿被人家笑骂,我宁愿去和李文卿要好的。”
可是等她一走进门,她的娘就从客厅上迎了出来叫着说:
“秀!冯世芬在你房里等得好久了,你一出去她就来的。”
一口气跑到了东厢房里,看见了冯世芬的那一张清丽的笑脸,她一扑就扑到了冯世芬的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了冯世芬的身体,她什么也不顾地便很悲切很伤心地哭了出来。起初是幽幽地,后来竟断断续续地放大了声音。
冯世芬两手抚着了她的头,也一句话都不说,由她在那里哭泣,等她哭了有十分钟的样子,胸中的郁愤大约总有点哭出了的时候,冯世芬才抱了她起来,扶她到床上去坐好,更拿出手帕来把脸上的眼泪揩了揩干净。这时候郑秀岳倒在泪眼之下微笑起来了,冯世芬才慢慢地问她说:
“怎么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听到了这一句话,她的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落了下来,把头一冲,重复又倒到了冯世芬的怀里。冯世芬又等了一忽,等她的泣声低了一点的时候,便又轻轻地慰抚她说:
“不要再哭了,有什么事情请说出来。有谁欺侮了你不成?”
听了这几句柔和的慰抚话后,她才把头举了起来。将一双泪盈的眼睛注视着冯世芬的脸部,她只摇了几摇头,表示她并没有什么,并没有谁欺侮她的意思。但一边在她的心里,却起了绝大的后悔,后悔着刚才的那一种想头的卑劣。“冯世芬究竟是冯世芬,李文卿哪里能比得上她万分之一呢?不该不该,真不应该,我马上就回到校里把她的那个表那个戒指送还她去,我何以会下流到了这步田地?”
一个钟头之后,她两人就又同平时一样地双双回到了校里。
一场小别,倒反增进了她们两人的情爱。这一天晚上,冯世芬仍照常在她的里床睡下,但刚睡好的时候,冯世芬却把鼻子吸了几吸,同郑秀岳说:
“怎么啦,我们的床上怎么会有这一种狐腋的臭味?”
郑秀岳听她不懂,便问她什么叫做狐腋,等冯世芬把这种病的症状气息说明之后,她倒笑了起来,突然间把自己的头挨了过去,在冯世芬的脸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她和冯世芬两人交好了将近一年,同床隔被地睡了这些个日子,这举动总算是第一次的最淫污的行为,而她们两人心里却谁也不感到一点什么别的激刺,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最亲爱的表示而已。
十一
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时候了。学校里的情形虽则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但冯世芬的近来的样子,却有点变异起来了。
自从上海回来之后,她对郑秀岳的亲爱之情,虽仍旧没有变过,上课读书的日程,虽仍旧在那里照行,但有时候竟会痴痴呆呆地,目视着空中呆坐到半个钟头以上。有时候她居然也有故意避掉了郑秀岳,一个人到操场上去散步,或一个人到空寂无人的讲堂上去坐在那里的。自然对于大考功课的预备,近来也竟忽略了。
有好几晚,她并且老早就到了寝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声不响地去睡在被里。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后,她草草吃完午饭,就说有点头痛,去向舍监那里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来的时候,郑秀岳看见她的两眼肿得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一阵的样子。
正当这一天冯世芬不在的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门房走进了校内,四处在找李文卿,说她父亲在会客室里等着要会她。李文卿自从在演说大会得了胜利以后,本来就是全校闻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体又高又大,无论在操场或在自修室里总可以一寻就见的,而这一天午后竟累门房在校内各处寻了半天终于没有见到。门房寻李文卿虽则没有寻到,但因为他见人就问的关系上,这李文卿的爸爸来校的消息,却早已传遍了全校。有几个曾经和李文卿睡过要好的同学,又在夸示人地详细说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历史和李文卿的家庭关系。说他——李文卿的爸爸——本来是在徐州乡下一个开宿店兼营农业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里的一位木客暴卒了,他为这客人衣棺收殓之后,更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坟庄。后来他就一年一年的买起田来,居然富倾了敌国。他乡下的破落户,于田地产业被他买占了去以后,总觉得气他不过,便造他的谣言,说他的财产是从谋财害命得来的东西。他有一个姊姊,从小就被卖在杭州乡下的一家农家充使婢的,后来这家的主妇死了,她姊姊就升了主妇,现在也已经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了,他老人家发了财后,便不时来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于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对他的仇恨太深,所以于十年前就卖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产业,迁徙以杭州他姊姊的乡下来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娶过,儿女只有李文卿一个,因此她虽则到了这么大的年纪,暑假年假回家去,总还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铺。杭州的乡下人,对这一件事情,早也动了公愤了,可是因为他的姊姊为人实在不错,又兼以乡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过在背后骂他是猪狗畜生,而公开的却还没有下过共同的驱逐令。
这些历史,这些消息,也很快的传遍了全校,所以会客室的门口和玻璃窗前头,竟来一班去一班地哄聚拢了许许多多的好奇的学生。长长胖胖,身体很强壮,嘴边有两条鼠须的这位李文卿的父亲的面貌,同李文卿简直是一色也无两样。不过他脸上的一脸横肉,比李文卿更红黑一点,而两只老鼠眼似的肉里小眼,因为没有眼镜藏在那里的缘故,看起来更觉得荒淫一点而已。
李文卿的父亲在会客室里被人家看了半天,门房才带了李文卿出来会她的父亲。这时候老门房的脸上满漾着了一脸好笑的笑容,而李文卿的急得灰黑的脸上却罩满了一脸不可抑遏的怒气。
有几个淘气的同学看见老门房从会客室里出来,就拉住了他,问他有什么好笑。门房就以一手掩住了嘴,又痴的笑了一声。等同学再挤近前去问他的时候,他才轻轻地说:“我在厕所里才找到了李文卿。她这几天水果吃得多了,在下痢疾,我看了她那副眉头簇紧的样子,实在真真好笑不过。”
一边在会客室里面,大家却只听见李文卿放大了喉咙在骂她的父亲说:
“我叫你不要上学校里来,不要上学校里来,怎么今天忽而又来了哩?在旅馆里不好打电话来的么?你且看看外面的那些同学看,大约你是故意来倒倒我的霉的吧?我今天旅馆里是不去了,由你一个人去。”
大声的说完了这几句话,她一转身就跑出了会客室,又跑上了上厕所去的那一条路。
到了晚上,郑秀岳和冯世芬睡下之后,郑秀岳将白天的这一段事情详详细细的重述给冯世芬听了,冯世芬也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唉!这些人家的无聊的事情,去管它做什么?”
十二
暑假到了,许多同学又各归各的分散了。郑秀岳回到了家里,似乎在路上中了一点暑气,竟吐泻了一夜,睡了三日,这中间冯世芬绝没有来过。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亲准她出门去了,她换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头,想等太阳斜一点的时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冯世芬,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长久不来的。可是,长长的午后,等等,等等,太阳总不容易下去,而她父亲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车也总不回来,听得五点钟敲后,她却不耐烦起来了。立起身来,就向大门外走。她刚走到了大门口边,兜头却来了一个邮差,信封上的遒劲秀逸的字迹,她一看就晓得是冯世芬写来给她的信。“难道她也病了么?为什么人不来而来信?”她一边猜测着,一边就站立了下来在拆信。
最亲爱的秀岳:
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大约我总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块地方的空气了。我也哪里忍心别你?因此我不敢来和你面别。秀岳,这短短的一年,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的一年,回想起来,实在是有点依依难舍!
秀岳,我的自五月以来的胸中的苦闷,你可知道?人虽则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现在已经犯下了一宗决不为宗法社会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狭小的杭州。但是社会是前进的,恋爱是神圣的,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我们也要争我们的权利。
我与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发,去自己开拓我们的路去。
在旧社会不倒,中国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们是决不再回杭州来了。
秀岳,在将和自幼生长着的血地永别之前的这几个钟头,你可猜得出我心里绞割的情形?
母亲是安闲地睡在房里,弟弟们是无邪地在那里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饭吃不下的时候,母亲还问我“可要粥吃?”
我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到了十点多钟未睡,母亲还叫我“好睡了,书籍明朝不好整理的么?”啊啊,这一个明朝,她又哪里晓得明朝我将飘泊至于何处呢?
秀岳,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请你切不要去打听。你若将来能不忘你旧日的好友,请你常来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来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只恨我“母老,家贫,弟幼。”
写到了此地,我眼睛模糊了,我搁下了笔,私私地偷进了我娘的房。她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饱受过忧患的洗礼的脸色,实在是比圣母的还要圣洁。啊啊,只有这一刻了,只有这一刻了,我的最爱最敬重的母亲!那两个小弟弟哩,似乎还在做踢球的好梦,他们在笑,他们在微微地笑。
秀岳,我别无所念,我就只丢不了,只丢不了这三个人,这三个世界上再好也没有的人!
我,我去之后,千万,千万,请你要常来看看她们,和她们出去玩玩。
秀岳,亲爱的秀岳,从此永别了,以后你千万要来的哩!
另外还有一包书,本来是舅舅带来给我念的,我包好了摆在这里,用以转赠给你,因为我们去的地方,这一种册籍是很多的。
秀岳,深望你读了之后,能够马上觉悟,深望你要堕落的时候,能够想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别了,秀岳,等杭州的苏维埃政府成立之后,再来和你相见。这也许是在五年之后,这也许要费十年的工夫,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及身见到的了。
秀岳,秀岳,我们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冯世芬含泪之书7月19日午前3时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就在大门口她立在那儿的地方“啊”
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娘和佣人等赶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倒在地上,坐在那里背靠上了墙壁。等女佣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头发也已经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阵,又拿信近她的泪眼边去看看,她的热泪,更加涌如骤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决然地立了起来,把头发拴了一拴,带着不能成声的泪音,哄哄地对坐在她床前的娘说:
“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冯世芬的母亲!”
十三
郑秀岳勉强支持着她已经哭损了的身体,和红肿的眼睛,坐了车到太平坊巷冯世芬的家里的时候,太阳光已经只隐现在几处高墙头上了。
一走进大厅的旁门,大约是心理关系吧,她只感到了一阵阴戚戚的阴气。冯家的起坐室里,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静寂得同在坟墓中间一样。她低声叫了一声“陈妈!”那头发已有点灰白的冯家老佣人才轻轻地从起坐室走了出来。她问她:
“太太呢?小少爷们呢?”
陈妈也蹩紧了愁眉,将嘴向冯母卧房的方向一指,然后又走近前来,附耳低声的说:
“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晓得了没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饭也没有吃过,两位小少爷在那里陪她。你快进去,大小姊,你去劝劝我们太太。”
郑秀岳横过了起坐室,踏进了旁间厢房的门,就颤声叫了一声“伯母!”
冯世芬的娘和衣朝里床睡在那里,两个小孩,一个已经手靠了床前的那张方桌假睡着了,只有一个大一点的,脸上露呈着满脸的被惊愕所压倒的表情,光着大眼,两脚挂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边一张靠背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