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你平静了一点吧!
唉,我养身的故土,我朝夕常见的树林与原野啊,你们都不许再会了么?天呀,把这椒辣的灰尘拨开一点吧!然而,那是云呢?还是落日的光呢?那是星河呢?还是月亮的白脸呢?——生疏,生疏得很!那苍郁的,平淡的,是远远的山么?啊,我的归路在那里?那永久也无从寻获的么?……等一等吧——等我多喘息一下吧……等一等呀!……唉,我再也不能喊出更大一点的声音么?……风,你平静了一点吧!
天呀,把这椒辣的灰尘拨开一点吧!
——哈哈!——这不是石子么?这不是高梁的茎么?哈哈!——哈哈!——好的,我试把我的眼睛掩闭了一下吧:
啊,都不见了!——我什么还不曾死去呢?我的眼睛告诉我说:你全身都死了,仅仅死剩一付眼睛!
然而,那是云呢?还是落日的光呢?那是星河呢?还是月亮的白脸呢?——生疏,我从未见过这些东西,那是覆盖过我的天么?……我从窗口探望那天的一角,我记得天是蔚蓝而且晶亮的!
好了,我的主人就在这里了!我的主人,他的手放出醋般的强烈的气味。
——噫——噫——我已经向右走了;——噢——噢——他又要我靠近左边。
——哒,嘟噜……哒,嘟噜……他把皮鞭子在地上打得哒哒的发响,好像放火炮的声音;于是,我疾速地往前飞跑了。——我不是疾速地往前飞跑了么?……我刚才做了一场梦么?
唉呀!——唉呀!——痛啊!……我的身体好像被拆散了!
哼,那小孩子的一付奇异的眼睛只管在凝望着我的蹄——是的,我的蹄为什么只管在颤抖着呢?
小孩子对他的同伴说,——你看那骡子的蹄薄得好像一重薄薄的纸!、于是,他拿起他的棍子在我的蹄上轻轻的敲了一下,——呀,我的妈!痛啊!好像一根铜针刺进了我的脚底,我把全身紧缩得发麻了。
——啊,死了,现在就死了!
我隐约听见孩子们在叫着。
一个拾马粪的农人,走近我的身边,用他的小铁铲在我的背脊上敲了一下,好像查看一个坛子里面还有没有东西在装着似的。
——你见过它撤屎么?
他问那小孩子说。
——没有,小孩子回答;我看过它流眼泪!
——傻瓜,骡子会流眼泪的么?
他说骡子是不会流眼泪的!哼,石头流泪了你还未曾看过呢!——悲惨的日子到了,石头于你的心目中也会流出眼泪来的!
——不错,他正在那里哭呢!
——傻瓜,骡子会哭的么?那拾马粪的农人又这样说;你告诉你的姐姐,叫她不要经过这里,要是她给骡子碰见了,骡子真的会大哭起来的。——可是,那不是哭,却是笑;笑的声音变成哭了:骡子碰见女人的时候,总是这样叫着的。
说着,他就走开了。远远的,我还听见他在哼着山歌。
我想问问那小孩子: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但是,我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拾马粪的农人。
拾马粪是最开心的事么?他真是找不出半点愁苦的人。
现在,一个穿皮袍的胖子也走近来了。
他的面孔暴胀着,血般的发红。他刚才是在馆子里喝过了酒么?是的,他走起路来,总见得他的肚皮比谁的都来得沉重,——他的肚皮至少已经装下了三斤花卷和两斤羊肉,那就无怪他是这样的欣欣然,有喜色啦!
在远远的地方,他就诈狂诈笑的对这些小孩子喝着说,——你们堆在那里看什么鸟啊?
于是,他就慢慢的走近来了。——他知道这里将被遇见的,不过是一只可笑的骡子么?
——一只骡子!
他显然已经表示他对于这只骡子施以极度的轻蔑了。
——它快要死了,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孩子告诉他说。
——是的,骡子是最善于诈死的;善于诈死的骡子,就是打得皮鞭子断了,也不会使它走上一步的。
他双手在背后交绊着,眼睛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恰恰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啦!
——你用手摩一摩它的鼻子吧!它的鼻子只管在耸动着。
——那是骡子笑了。骡子笑的时候,总是耸动着它的鼻子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慢着步子走开了。
——你看它的蹄吧!它的蹄,薄得好像一重薄薄的纸!
孩子们必定要他回过头来看一看这只可笑的骡子么?,然而,他们就是告诉他比这蹄更奇特的东西吧,那也不足以使他掉转回来。
那胖子回答他们的话,正好像他们和他的距离一样,是越去越远了。
——那末,这只骡子一定病了。这是天下最奇特的病,一万只骡子之中至多也不过一只是患了这种病的;患了这种病的骡子最喜欢跑路,因为它要利用路上的砂石来磨掉它的蹄,它的病就好了!……孩子们啊,来吧!让我们靠近点吧!世界上只有你们是最真实的人,——你们的眼睛所看的是一只将死的骡子,所以你们的口里所说的也是一只将死的骡子。
孩子们啊,来吧!让我们靠近点吧!——靠近点呀!
……给我伸出一只手……在我的耳朵抚摸着……唉,我的可怜的耳朵,它好像枯萎了的高梁叶一样的低垂!……于是,我回忆起我的母亲,——它把颈项伸过我的脖下,微微的颤抖着它的全身,发出一种深沉而又近似叹息的声音……它的舌头是多末的温暖而又柔润!它狂烈地舐吮着我的颊,我的额,我的腿以至于我的全身,这样叫我慢慢的躺倒下来,在一种怅惘而又快慰的——彷佛已深入于沉睡的心境中安息好我全身的任何一部,……于是,我的灵魂以诀别的手指着我说,——死了!——现在就死了!
我一定死去好久了,好久了,不然,那毒殴我的棍子一定使我立刻就暴跳起来,——那是另外的一个人。他的身材是异乎寻常的高而又异乎寻常的消瘦,绝不像我一向在长城以南所见的中国军或中国军的敌人;他是从草泽中爬出来的巨蟒么?他绝不用人的手段来对付骡子,好像他这样对付骡子的手段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人。我的主人的朋友,他曾经问我的主人说,——日本军来了,他们要把每一个中国人都杀死的么?
我的主人回答他说,——日本军一定不杀死中国人,因为他们说中国人是骡子,骡子是永久也不至为人所杀死的。
从此以后,我才知道人是不会把骡子杀死的。
这个人,是恐怕日本军要杀死他,所以预先来杀死这只骡子的么?
——哒,嘟噜……哒,嘟噜……他一面用棍子把我殴打,一面对我怒喝着,发出好像北中国的农人惯常用以吓制骡子的凶恶的声音。
我已经衰疲得全身麻痹,他欧打我和怒喝我,是必定要我站起身来驮他逃跑的么?——他的确有点好像准备向远地逃跑的人,那末,他就非把我殴打死了,而且也听不见他怒喝的声音了不可的!
——哒,嘟噜……哒,嘟噜……他怒喝的声音更加凶狠,我衰疲得麻痹的身,现在也在他恶毒的棍子下颤抖起来了。
——哦——哦——哦——哦……这是我哀哭的声音么?我的耳朵,还能够十分清楚的听见着。
但是,我的哀哭的声音也渐渐的低微了。
我听见他在问那旁边的小孩子说,——这只骡子的主人是谁呢?
——谁都不是他的主人,小孩子回答他说;那是前天从这里败退的中国军丢下来的。
不错,那小孩子回答得对。
——中国军没有马么?他们为什么骑骡子和日本军打仗呢?……我细细的看一看他的面孔,但是,我认不清楚,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比较那当骡子作马认的人仅仅是聪明了一点!
——骡子在军队中不是用来骑着打仗的,是用来拉重车运载给养的。
不错,那小孩子真的回答得十二分的对啦!
——那末,供人乘坐的骡子又是哪一种呢?……我更细细的看一看他的面孔,他真的是这样百无一知的么?这使我越发认不清楚了!
——在军队中拉重车的骡子,原来就是供人乘坐的骡子。
那真实无伪的小孩子,把他所必须知道的都一一的告诉他了。
——那末,我现在就乘坐这只骡子好了!……这只骡子,能够走多少远的路呢?
——未知你要它走多少远的路呀!
那小孩子的眼,闪耀着智慧的光焰,他能够以最聪颖的语言去讥笑那冥顽,卑拙而冒充人类的两脚兽——而且,他显然已经对他施以极严厉的责罚,责罚他为什么对这将为憔劳而死的骡子,还问它能够走多少远的路程。
——我从密云到这里,现在要从这里到承德,大约是一百八十里的路程。
——密云是中国军的,承德是日本军的;你从中国军那边逃到日本军那边去的么?——你是不是我们的中国人?
——军队叫做“中国军”或“日本军”,这在我们是没有什么分别的,军队能不能打胜仗,能不能保护百姓与维持治安,那倒有极大的分别。日本军把中国军打败了,日本军能保护百姓与维持治安,而中国军则不能,我们逃难的人要逃到中国军那边去呢?还是逃到日本军那边去呢?——而且,乖觉的小孩子呀!我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这一点怎么能够给你懂得透呢!……哼,我不但是一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管理中国人的中国官吏,——仅教你多认识一个人吧:我是密云县第一区的区长呢!
我一定死去好久了,好久了,不然,那猛击我的石头,一定使我立刻就暴跳起来。
……这是谁的骡子呢?它一定患了病了,——是的,它的蹄,消削得好像一重薄纸,……但是,这里已经起了一种谣传:这只骡子为什么而致于死,是不会为人们所了解的;人们对于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总是说它疯狂,——我已经被认为一只疯狂的骡子了。有两个恶汉,手里正握着石头在窥伺我说,——它现在诈死。等一等,它就要一跃而起,——疯狂的骡子也未见得驯服于凶狠的狼,——准对着它的额吧,我要猛掷它一个石头,……于是,一个高举他那握着石头的手,——砰!
……呀,我的妈!……我的眼睛冒出火焰,我的颈项颤抖得好像弹簧;死了,这下子就真的死了!我竭尽全生的力来忍受死亡的痛苦——痛苦啊!我忍受痛苦的牙齿交碰得几乎碎裂了!
然而,死亡绝对不是晕沉,死亡寓有最清楚最灵敏的感觉,——死亡的痛苦于我的感觉竟是这么显明而不模糊。
我听见一种谑笑的声音说,——哈哈,现在连叫也不会叫出一声么?
残暴的人在施行格杀的时候,不一定是出于某种仇恨的。骡子终于为人所杀死了,然而,骡子于人,却从未有被仇恨。于是,我以颤抖的声音哀叫起来,——人啊!骡子啊!……日本人啊!中国人啊!
中国人虽然做了日本人的骡子,却没有骡子的耳朵;没有骡子的耳朵,就听不出骡子的声音。那两个恶汉,他们以无知的眼瞪着我说,——哼,你在讥笑我们还未曾把你击死么?
——是的,驯服终竟是残暴的解说者;骡子终竟也必至于为人所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