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说你哪里去!——来啦,你的曲尺到现在还不曾用过?……还不来,你这傻瓜!”
于是,林吉拔起了他的曲尺,对准那胖子的前额。
“砰!”林吉觉得手里有点震荡,那胖子的头颅便裂开了一个角。
“第一!”许多人都举起手来,挺着一只大拇指。
经过这样的事情以后,林吉便给大家称做一个最有胆量的人了。
二
林吉当了江萍区的通讯员,很少回到家里来。他每天都是跑路。就是回到家里,至多也是吃一餐饭,或者上半夜和妻子睡一觉就走了。
邻居的人常常到他的家里来看他吃饭。林吉在一张跛脚的木凳上坐着,只是吃自己的饭,并不向他们打招呼,他们自己也随便找一张小木凳来坐。大概这样的小木凳只有一张,其他的便背着门板站了。他们常常用咳嗽作一作声,有的却半声不响,也有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口的。
这时候,林吉的妻一面向灶子里送草,一面给丈夫添菜。她用袖口挨一挨眼睛,便懒散地向他们招呼一声,大多是这样说:“大家吃过了?”
或者是:“早?”
以后,她便微微的笑着,自己一个人踏出门口,两只手交绊在背后,背脊靠着墙,一只脚站着一只脚向后蹬在墙上。
这样,她留心地了望那远远的插在山堆上的一枝青竹;这青竹每天有人在那里轮流看守,倘若看守的人把青竹倒下,那便是敌军来了。
趁着他的妻踏出外面,这许多人便向他问起一些秘密的事。
“听说,××落船出香港的时候,他的卫队有十五枝手机关枪放在碣石,现在已经给我们掘出来了,那是在地底下掩埋着的;但是很奇怪,半点也不曾生锈,不过有几颗油珠在枪柄上粘着咧!你听过吗?”
有时,他们也说:“法琉山脚有一条崔坡桥,你也走过的吧?近这边,有两架摆茶水的摊子,喔,你也不曾看过,那里不是有一个歪了鼻子的妇人在走来走去的吗?呸,你也跟人说是通讯员!有许多轿夫坐在那里等客的,那摊子的下面有许多破碎的电杆上的白瓶子丢在那里,你也不曾看过?
十五天前,喔,不错,十五天前,那里来了一个营长,——从东海来的?那是一定!——口哀,到了不走运的时候,不前不后,他一经过这里,就恰好我们的——喔,那班家伙!——在那个乡里吃了芋头刚才出来。
哈哈,鸭笼里还有隔夜的蚯蚓吗!在那竹林里抢出来,连人带马都牵到法琉山上。哈哈,不多不少,齐齐整整缴十枝驳壳!你想得到吗?
他有八名护兵,一名马弁。用什么机关不机关,这一边只消十二个人,三个空手的,两个拿锄头,六个拿梭标,只有一个是带着一枝不会响的土曲尺——我看过了,没有你的那么好;你那一枝是德国的,不是会连放?”
但是,林吉一面把嘴里的鱼骨吐在地上,一面只是对他们把箸微笑,从来是不多说话的。
他往灶子上的铜锅里再装一碗饭,把筷子敲一敲桌子的破板,又吃起来了。倘若他没有吃完饭——不,倘若他没有离开这里,这些邻居的人,总是非常喜欢和他一起的。一定的,他们又有话说了:“喂,我问你,林吉!有人说,一只耳朵可以藏起三封信,这是可以相信的事吗?我想,这信是细到怎样?还有藏在眼膜里的,等到碰见敌人的时候,一定赶快装做瞎子吧?”
“你说,我是瞎子!但是,你身上没有带布袋,也没有带铜锣子,他们能够相信吗?”
“读熟甲子乙丑的甲子花要紧咧!布袋和铜锣子还是闲事!哈哈哈!……”
他们说到好笑的时候,林吉也就笑了起来;但是,他把煞尾的那一口饭咽下肚里之后,掉过身来又装饭了。
“喔,老林,你一定不肯告诉我们的,仙机不可泄漏咧!
譬如,你的通讯员是给我当了什么的,我说譬如!那时候,我要经过一个关口,好像黄土墩的茶店一样,每天一定有许多敌军在那里把守的,那末,你看我要拿出什么计策呢?你猜啦,叻?——没有什么,单单一个轿斗!——什么,你倒说大吗?通讯员永久只好带信!送宣言,送传单,这有什么办法呢?哼,一个轿斗,你看其中有几条大竹管!
不要说传单,宣言;我要在那里藏左轮,你有法子看出吗?不过,我说,头一回经过那个关口,是驮着一个轿斗;第二回经过那个关口,又是驮着一个轿斗,这样有点不便罢了!要做轿夫是容易的事咧:我不能把屁股拉长一点吗?……叻,老林,这全靠我们自己变化就是了,你说怎么样?”
林吉经过了许多的微笑之后,这才回答一声:“那是一定!”
三
林吉走路的时候,大抵是打扮做平常人的。他穿的是浅蓝色的短衫,黑柳条的裤;左脚的裤放下来,右脚的裤却折到大腿上去。
这一回,他的工作,是带一个人从江萍到梅冷。这是一个担任政治工作的少年,非常喜欢说话。林吉告诉他,在夜间行走,连脚底踏到地上都不许发出声来,因为,他说:“敌人的尖兵,有时会把耳朵紧贴在地上,半里远的步声还可以辨别出来。”
但是,要是不能给他说话,他便时时的咳嗽着了。
从江萍到梅冷,必须经过一处很危险的山坳,两边的山上有许多敌军在那里放哨,林吉打算趁这天还没有亮以前,走过那里的虎口。
“——”林吉拉住那少年的手,把嘴巴挨近他的耳朵说,“你的脚——哼,你半点也没有经验!倘若你找不到实地便踏下去,你说翻一个斤斗就了事吗?给敌人听见了,你将怎么办?”
那少年正要发出声来答应他,林吉已经用一只手来掩闭了他的嘴。于是,他又跟在林吉的背后走了。
月亮早下山了,但是天空还有星光照耀,山坡上的树林,在他们的前面显出幢幢的黑影。平时十分沉默的林吉,到这里就变成灵精的狼,后面的少年,在灰暗的夜色中看出林吉的头是不住的转动着。他当心在辨别林吉先行的足迹。
要是林吉突然停止脚步,他便吓得突跳起来了。
“你,”林吉仍旧把嘴巴挨近少年的耳朵,“你看住我吧——我现在要你蹲下去,你听出了吗?”
少年蹲下了,林吉却是向下卧倒,前面的树木都从那清朗的星空显映出来,林吉的眼睛,像尺子一般在打量前面所能看到的黑影。这时候,仿佛周遭已经绝灭了一切的秋虫,林吉的耳朵,全为夜的沉默所穿透。
这样的过了一会,林吉把脚尖的拇趾触一触少年的颈,叫他起来;林吉在他的前面,他又跟着走了。
但是,突然,前面响出了野兽的叫声,“口令!”周遭是更加沉寂了,然而,接着又是响出了一声严厉的“口令!”
林吉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蹲下来,就听见“扑通”一声,后面的少年已经跌进左边的水涧里去。林吉刚把身闪开一下,前面的手电和子弹已经一齐射来,他只好赶快把身伏下,爬进附近的山坑里去隐匿着。
林吉隐匿的山坑距遇事地点并不远,那被捕的少年怎样结果,他是听得十分清楚的。
四
这一天的早上,大约是八点钟的时候,林吉已经回到江萍,报告那少年的死事。一个同志偶然遭了意外,其实这算得什么!横竖这一辈子是准备拿“死”做出路的了。
那负责的人,认为这样的事情是十分平常的,对于林吉,不但没有半点责骂,而且恳切地加以安慰。然而从此以后,林吉的心里便好像起了不可排解的苦痛,他的形状是突然改变了。
起初,他决意向人寻问那个和他一同遇事的少年,是叫做什么名字。他的神情好像变成疯狂了。许多人因为自己的工作太忙碌,都不同他说话。当他踱过区公所的门口时,碰见一个武装的人,好像队长,他立刻上前去拉了他的手,请求他答应一句话。
“喂,兄弟,你一定是他的朋友吧!那孩子,要我带他到梅冷去的,你晓得他的名字吗?”
“你看清楚了吗?你不是认错了人?”
“哦,认错,谁呢?不,我问你是不是晓得他的名字,你不能答应我吗?”
他万想不到对面的人,突然便生气起来,撒了手;又掉过忿怒的面孔,叱骂着说:“哼,你这王八!”
这时候,他的心里觉得突然受了一种痛苦的谴责,两只手抱着颈脖,随即跌倒下去。他的头非常沉重,面上烘烘的发热。无论他是怎样的想,那少年临死时的各种叫声,总是存在他的心头,这样,他便暗暗的惶急起来,因为,无论如何,他总是没有法子抛去这件痛苦的事情……“口令!”周遭是更加沉寂了。
“口令!”
他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蹲下来,便听见“扑通”一声,后面的少年已经跌下水涧去了。然而,手电和枪声一齐射来,他怎么能够在那里多站一刻呢?他已经伏下他的身,并且安全地爬到那山坑里去了;然而,……“我不能跳进那水涧里去挽起他?倘若我到了他的身边,他不会跟随我从那水涧里逃出?喔,我却自己先走了!……”想到这里,他觉得非常惊惶;他站起身来,又是跌倒下去了。
于是,他无论碰到什么人都拉着,告诉他那一夜的事;当他说到他的朋友在水涧里给人挽上山坡去凌迟时,他自己假做一只猪,用手掌当做屠刀,猛可地向胸口劈刺下来,于是,他从恐怖的嗓子里发出颤抖的叫声,他立刻又跌倒下去了。
巷口的人,起初在他的四围堆成墙堵,但是,谁都没有听出什么,以为碰见一个疯子,就走开了。现在,他的边旁,只存有几个孩子。
“这一边是树林,”一个孩子挽起他那垂下的头,捻开他那合闭着的眼睛,“那一边是山涧,喂,你刚才是这样说吗?
那末,你再叫:口令!砰砰!扑通!……”于是,他伏下身子从林吉的面前爬到背后,“喔,我却自己先走了!我却自己先走了!……”
“哈哈哈!……”他们都笑起来了。
五
现在,林吉在他家里的床上躺着,他是病了。
江萍的同志到他的家里来看他。他本来是微笑着的脸孔,现在已经变得异常愁苦,而且比前枯瘦了许多。他一提起嘴巴便摇着头。但他还是自己诉说自己的事,这却丝毫没有改变。
“少的死了,大的却逃了回来,你说这是对的事吗?”末后,他含泪的问。
“喳!”这位同志却表示没有这回事:“这是什么呢!”
但是,停了一会,他忽然想起一个譬喻给林吉说:
“老林,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必说,我单说医生的事给你听。
一个医生,到某地方去给人医病,但是病人已经快要死了,医生没有法子,只有眼巴巴,看住那临死的病人在喘着气。他说:‘我是医生,我是竭尽了我的能力来医治你的,可是,没有法子,你一定死了;我很难过,因为,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跟随你死去的!’你想,别人是不是可以说出这句话来责备医生:‘你为什么不跟着他死去呢?’——老林,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然而,他便是说了再多一箩的话也没有用处。林吉合了他的眼睛,提起嘴巴来又摇着头问:“但是,少的死了,大的却逃了回来,你说这是对的事吗!”
其实,他现在所需要的是一种药石般的责罚;对于认罪的人,安慰是没有用处的。
一天过一天,他的病渐渐的沉重下去。他的妻,从另一地方探得那少年的姓氏,瞒了一总的人,自己走到他们遇事的地点,焚香烧锭,望着山堆上放哨的敌军,念出那少年的姓氏来,替她的丈夫讨魂,但是,这也没半点效果!
邻居的人,依然常常到他的家里。他们也曾说了许多的话,给林吉开心的。
“哼,老林,——人家晓得什么,也学人在夜里走路,容易?”这个人,他是非常厌恶学生走到他的门口来演说的,一提起便讥笑那被难的少年;“嘿,燕洲吴石龄的事,你听过吗?口哀,读两本书,只会做麻骨梯玩耍,出来干什么鬼?喔,那一夜,一个同他带文件的人,险些儿也给敌军做了。你说怎样呢?那个交通员——带文件的——走在他的后面,他说他的胆子很好,你有什么法子呢?那个地方,大约也是敌军放哨的所在,右边一条车路是直通东海的,从我们江萍到县城也有一条车路通过那里,那个山,原来是很小的,但是它生在这两条车路的总口,四围又是很平坦的田园,站在那小山的顶上,可以了望到很远的地方,敌军也很有眼色,一来便爬到那小山上去放哨了。那孩子——吴石龄呢,刚才在老婆的裤肚里爬出来的!——他较有见识!他就提议了:‘叻,这地方太危险!’又说什么‘不好两个行在一起!’他的胆子很好,并且说:‘我做尖兵,我先走过去!’那个交通员,姓李,喔,将军山脚李潭水,鹭鸶脚,坏了一边鼻管的,你不曾看过?你叫他落火坑也不用加嘴的啦,其实哪里没有胆子呢!但是,要说他走在后面,这倒也可以!那时候是中夜一点钟左右,吴石龄真的先走过去了。照公道说话,这衰丁两条腿子倒也长得十分结实咧!
但在前头等了一个时辰,便觉得不妥当起来。原来他是和李潭水约定半点钟后到前面的一座古墓相等的——其实,他连一个时辰也等不过去,——口哀,叫这粪箕仔纸还未解完的孩子,自己一个人走近那座古墓,连魂都散了,李潭水还不曾走到,他心里一着急,便喊了起来——‘潭水呀……潭水呀……’这样喊着。但是,李潭水刚才在那小山下走过一条石桥,他听见有人叫喊,一不留神便踏错了一块石板,‘京——贡’的发出声来,山上的敌人,到了夜里是散布到陇畔上去巡逻的,那时候,他们便立刻开枪了!……”
“以后呢?”另一个问。
“以后?——你说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
“李潭水后来又是那个衰丁救了他,吓,谁想得到呢!”
“这是活该的,吴石龄听见枪声就走了。那里四围都是水田,吴石龄像一只涂龟,在水田的泥浆里爬过去的,哈哈,这孩子,连吃奶的力都出完了!他走了四里多远,穿进了一个乡村,——新寮?孔子寨?那乡村叫做什么名字呢?喔,我忘记了!——那时候,敌军还没有开始围乡,四乡都设有巡夜的人,在提防敌军的侦探。
各地的同志是约定了秘密的信号的,——你不晓得口令?但是吴石龄慌得口令都忘记了,‘口令!’他听得前面有人,心里着急起来,便向一个池塘扑进去,于是,全乡的人把铜锣敲动起来,集合了许多梭标队,一面包围着那池塘,一面派人带剑子跳进水里去搜索,他们以为吴石龄是敌人的侦探了!他们的铜锣声和喊声引起了四围的乡村,四围的乡村也起了骚动。在那里放哨的敌军,至多也不够一连,他们有法子在那孤小的山子维持下去吗?——连屁股都丢掉了!李潭水便从他们的手里活活的逃了回来!”
“吴石龄在池塘里给人搠死了吗?”又是另一个问。
“哈,我说到这里又要失笑!你说吴石龄这个涂龟,他是钻进哪里去了呢?那池塘的岸畔,架着一架水车,有人准备在那里踏夜车的。天旱,高的田已经开了裂缝。吴石龄便在水车的底下藏着,他们也没有法子把他搜索出来。末后,李潭水走来了,他把大概的情形告诉他们之后,大家都晓得刚才是追错了人,李潭水站在池畔,就把吴石龄叫了出来,——哼,还要叫,倘若我是李潭水,我一定给一把剑子结果他——留了他有什么用呢?”
但是,这样的故事除却增加林吉内心的痛苦,也没有半点用处。当他们在谈论的时候,林吉常常是不舒适地在床上翻转着,不然,便是紧闭了眼睛,或者睡着了。
有一次,在他家里谈论的邻人,有一位忽然对林吉诘问着说:“喔,老林,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开枪还击他们?身上的曲尺,不是碰见敌人的时候拔出来用的吗?哼,你这傻瓜!”
这时候,林吉却含笑地扳起身来,把那位朋友的手拉到自己的额上,对他说。
“你说得十分对!——你拿起拳头来击破我的头吧!来,你听我说,我要……”
于是,这位朋友假意在他的额上拍了一下,然而这使他很忿激。
“我要你击破我的头,一点也听不懂?……”
说着,立刻拔起了他的曲尺,许多人都惊慌起来,青了脸,连忙跑出了门口。
林吉的妻听见了,随即碰进屋里去。然而,她只看见丈夫和那枝手枪一同在床沿跌倒下来,她的耳朵受了一阵过激的震荡,立刻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