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金星当了马夫不久,有一天,副官长在司令部门口的广场上严厉地大声地叫了,——马夫!——马夫!……副官长的面孔骄傲地向着天空,向着屋顶,像发出了一个最单纯,最容易懂的符号一样,这声音是正确,毫不夸张,而且一点疑问也没有。
这声音猛然地在对面的马棚那边起着剧烈的震荡,把马棚里的好几匹又矮又瘦的劣马都吓得身上的毛一根根像海胆般的直刺起来。
谢金星当着猛烈的阳光,把那肥大,臃肿,轮廓不明的面孔缩成了一大块,扁平的鼻子羞涩地藏匿在更低凹的地方,——他这个黑灰色的影子从一个墙角边迟钝地爬了出来,喉咙里独自个在咕噜着,——他……可不是在叫我?
一个年纪幼小,面目清秀的小兵,看着谢金星这般如痴如梦的怪样子,觉得又好笑又惊异,一面避开了副官长的注意,一面用锐利的目光迫射着谢金星的面孔,几乎是毫不怜惜地对谢金星的脖子砍下了一斧似的严重地说,——哼,叫你,还不去,……丢那妈,等一等就枪毙你!
谢金星像一只熊似的带着低劣而沉重的黑灰色的影子,走到副官长这边来了,这时候,他的面孔泛出了妇人一样的柔顺的笑,笑得很久,嘴巴张得阔阔地,连额上也起着疙瘩,——就这样,他惊慌得卜卜地跳着的胸脯才有法子让它平静下来,惊慌也就减少了好一些,那么即使副官长现在用皮靴尖踢他的屁股,或者用别的更利害的手法来凌迟他,仿佛那对于他都没有什么不可以似的。
副官长是一个出色,有教养,毫无缺点的男子,他体格雄伟,面貌庄严,所有一切的举止,动作都和操场上的一无二样,——他决不看轻自己,就连对别的人甚至王八蛋一类的家伙也决不看轻,如果他们一旦做了他自己的部下的话。
比方那个庶务副官,肥胖,狡猾,面是扁的,走起来像鸭子一样,那真是再混蛋也没有的家伙,而副官长却还是同样的尊重他。
副官长现在大声地几乎是喝彩一样的说,——你这个马夫实在太好了!哈哈,宝贝,我的舅子!
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怕就没有一个会是这样的欢喜你,——怎么?你的腿子害了脚气病没有呀?可惜我这里的军医官太流口水(劣等),他总是请假到别地去,不然要叫他查查你的屁眼才对!
他于是把谢金星放在一边,大声地叫马夫班长。
马夫班长走来了。
马夫班长驼背,高个子,一对锐利的眼睛蛇一样的泛着毒液,他的面孔在狞恶而凶暴的一点上几乎比一个正式的战斗兵还要及格些——不错,这是副官长所欢喜的,副官长常常就这样说,蠢货们呀,还要把面孔张得更狞恶,更凶暴一点!如果能够把鬼也吓死的时候,就最好了!……——现在,发给谢金星三日的粮食吧!怎么?你该是听见了?你的耳朵会有什么缺点,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看你将来还有当高级参谋的希望呀!
原来,司令部的好几匹马都委实太劣等了,是那样的又矮又瘦,指挥官已经托人在南宁买了一匹好马,如今是派谢金星这马夫到南宁去把那匹马带回司令部来。
在谢金星临到要出发的前一晚,马夫班长躺在床上,他善意,恳切——叮咛地对谢金星说,——如果你对我好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好,如果你对我凶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凶,——黄来那家伙你是看过的了,他肥胖,高大,面孔又漂亮,他的鼻子简直不像广西人,广西人的鼻子是四方的,扁的,扁得和鸭嘴一样,但是他也不行,他患着心脏病,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像蟹叫一样。——只有李发这家伙比较有男子气,他体壮力健,胆略过人,但是他比我却差得远了,……他深沉,狡猾,几乎不惜用了欺骗的手段,来抬高自己的地位,并且强迫着谢金星一定要在他的面前立即有所表示,而他的声音是由粗暴变成低微的了,简直还在卑怯地起着颤抖,仿佛必定要是这样,才能叫谢金星耳朵里所听取的更有益些。
谢金星于是低着头,有时候用鼻音,有时候用呛咳,却正式地摒除了轻佻,暴躁,或者嘻笑的成分,从马夫班长所说的每一句,每一段落中,按照着一定的时间,毫不懈怠地回答了他,这时候,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总是陷进了一种沉郁,晕眩,甚至近乎睡梦的状态,必定要等到旁边并列地在坐着的徐振雄对着马夫班长有所发问的时候,才能清醒过来,而马夫班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够懂得了一点点。
徐振雄也是司令部里的马夫之一,他的脾气很坏,喜欢在别人的面前乱暴地凌迟他所管辖的那一匹年龄衰迈的褐色马,仿佛那匹马不幸做了他自己的儿子一样,一点也不懂得马的尊贵,有时候副官长写条子叫他装马也没有能够弄得好,——总之他鄙视着马夫这个职务,他的见地要马夫班长来得高些。
——据我看,徐振雄这样说了;南宁在今日有着那么高的无线电台,是前一代的人一辈子都梦想不到的!南宁,这个都会会比广州差一点吗?不说别的,单说南宁的影相馆,——啥,不用骗我,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到处都一个样,如果那边有一间漂亮的房子,那可以断定:不是教堂就是医生局,不是医生局就是理发店,不是理发店就是影相馆,至于南宁的影相馆,是比平常看到的漂亮的影相馆还要漂亮些,……谢金星这时候却困倦,乏力,他愚蠢地打着呵欠,几乎把满口发腐了般的臭气都喷在马夫班长的狞恶而阴沉的脸上。
在广西,有着这样的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凡是到过广西的人都知道,广西有什么景色呢?不是那些嶙峋交错,奇模怪样的石山吗!不是那些从红色的土壤里生长着,一株株穿着绿色裤子的怪树吗!
还有那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不,这是一种毁谤!
是一些见短不见长,毫无德性,专门在攻击广西的人们所说的!——毁谤,攻击,有什么用呢?这对于我们的广西是一点损害也没有!
那么,石山,怪树,女人,……这些都不必再提了,只要是对广西稍微有点尊重的人,就是有千百座石山,千百株怪树,千百个女人摆在面前,也可以装作不曾看见的样子!——当然,这已经是一种虚伪的造作了,如果觉得那些石山,怪树,女人什么的根本对于广西的景色无伤大雅,那却是尽可不必的!
这里,是一座石山,一株怪树也没有,真的,一点也不骗你,——至于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那是在百色,龙州等处才有;龙州和这里相距很远,百色也是广西的边境,那地方和云南很相近,既然大家以为有了这百色地方存在,——为了它是那些女人的出产地的缘故——对于整个的广西毫无裨益,那么就忘掉了它吧!或者随便让它归入云南的境界里去也行!这里都可以断言,那样的不名誉的女人是半个也没有,……下过了好几天的大雨,这天太阳一上山就显得特别亮——天幕像蒙上了一重纸,是合着烟雾调得很匀的不常见的气体,从那里渗透过来的阳光,已经失去了一丝丝的线,像一种破坏了纤维的窳败的物体,不过比之大雨倾盆时还是很明亮,飘荡在空气里的一些微小的水点都照见了。
汽车冒着雨,在山谷里绕着高斜度的山坡走,——这汽车是很久以前一个退职的旅长送给指挥官的,现在是老了,破旧了,脾气也变得坏了些,走起路来总是卡通卡通的响,骄倨,自大,把所有的毛病都溶化在自己的性格里面,只有那车夫却镇日里对着它诅咒,毒骂,在全中国最坏的广西的公路上,让它在崎岖不平的石头和罅隙之间悲惨地作着绝望的怒吼,而自己却兴灾乐祸地在驾驶着,——这一次,副官长派了一个中尉副官带两枝坏了的匣子枪到南宁军械处去修理,而有一位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不知为了什么事,也要到南宁去,副官长于是把车夫叫到面前,对他说,——怎么?你觉得当马弁好呢?还是抬轿子好呢?在我这里当一个司机总不会辱没了你吧?——来!把汽油倒进油缸里去!开开它!
车夫——那又矮又肥胖的贵州人默默地听从着副官长的吩咐,嘴里咕噜地念着婊子!山贼!饭匙铳!……这一串稀奇古怪的名辞,装了油,走进那黑色,满身破烂,在木头和铁相接的地方起着茸毛的老旧的汽车里。
——Kala——Kala——K……K……不一会,那汽车呛咳,呻吟,像一个受伤的人给触痛了创位,痛楚地挣扎了一阵,至于混身都颤抖着。
——它能够走多少里?副官长毫无憎恶,并且几乎是宠惜地问。
——八百里……九百里……大概是这样了!车夫悻悻地回答。
——行!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只要它走九百里就足够了!
当汽车向南宁出发的时候,副官长对那携带枪械的中尉副官说,——我知道全司令部中只有那司机是最混蛋的家伙,你给我监视监视他吧!如果那汽车中途发生故障,一定是这混蛋出的鬼计,——至于那个学生,我要教他知道在这军书傍午,交通断绝的时期,还能够坐在汽车的软垫子上,完全是我对来宾的好意。马夫谢金星,他这一次到南宁完全是为了公事,他要坐我的汽车在一天的工夫一直赶到南宁去,是谁都不能加以阻止的!
天又变成了晦暗,雨点一阵阵在窗外横扫着,汽车叫出了比雨声更高的音响,显得勇猛起来了,像一只为狡猾的敌人所围困的怪兽,它正要夺路而走,卑怯地用背脊去接受敌人的袭击,但是前头一受了高高突起的山陇的阻挡,路总是弹簧似的弯曲着,这样教它在悲惨地挣扎着的当儿,也还不能不睁开大眼,对后面的敌人不断地作着回顾,它于是变成了更勇猛的样子,叫的比前更响,——这时候,雨又忽而变大了,天空是沉重而且低压,几乎和太阳的光亮完全隔绝起来,只有在闪电一闪的刹那间,这阴暗的山谷里才忽而光亮了一阵,并且把天上一块块还未溶解的云卷也照得透明,但是过后却又陷进了更深的黑暗,那怪兽不得已把额上的电炬也开放了,集密的雨点在这电炬的迫射中一颗颗像灿烂的明珠般的滴溜溜地滚动着,在空中交进着,一颗颗的分解了,碎裂了,飞散了,在雨点中布起了一重浓白色的雾霭。雨水从山上奔泻下来,混着红色的泥土,在山谷里的绿草与碧树之间流成了红色而华贵的小河。
谢金星坐在车里,非常兴奋,是不是因为他坐这乌龟样的小汽车还是最初第一次的缘故,他欢喜极了,蠢笨的成分减少了好一些,又非常爱说话,而当话还不曾说出口的当儿,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奇特地怪笑着。
他说,——伍金子那人实在没有用,什么都不懂,又喜欢跟人家吵嘴,——嗄,你看怎么样,我想带他到广州香港去逛一逛——这时候,汽车正走过一个坳口,据说这是一个在军事上颇占位置的重要的地区,右边,在一个特别高起的山阜上,有许多兵士看押着无数征发而来的农民们在挖散兵壕,他们像没命地经营着巢穴的蚂蚁一样,曲着背脊,高举着锹子,在穿蚀那红色而美丽的土壤,也不顾大雨在身上倾注着,——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中尉副官解释着广西的抗×运动在整个的救国阵线中是属于如何重要的一环,夹什着车行的卡通卡通的声音,这解释在一种郁闷,沉重,几乎令人呕吐的空气里进行着,而当问题一从政治转入了军事的时候,中尉副官就坦然地说出了:在这一点上,所有的“学生仔”
们都得听受他的教训!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于这样的难以控制的场面实在不能不将它把握得更准些,他并不轻视这样的一个有见地的军人,他只要把任何一个人都当作一种宣传的对象之后,就振振有辞起来了,这样他的话说得更加唠叨,简直是滔滔不绝的样子,直至那中尉副官再也不想发出任何妄自尊大的狂语为止,也不管那中尉副官在沉默中蕴蓄着多少忿怒。
少年在中尉副官的身上所做的政治工作既然告一段落之后,趁着这留存下来的余暇,就开始对谢金星发问了。
——怎么?你还不下车?你是要到柳州去的呢?还是要到桂林去的呢?
——柳州?桂林?哦,副官长并不曾对我说过,那匹马是在柳州,桂林,那么我为什么要到柳州桂林去的呀?
——很好。不过我要问你,那是一匹什么马呢?
——一匹什么马?喔,我看那一定是一匹很坏的马,在广西,真真好的马是没有的,——我一生就只有看过一匹好马,但是我的姊夫已经把它杀掉了!
——为什么杀掉的呢?
——它在麦田里踩死了我的姊夫的孩子。
——那你的姊夫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他为什么要把马杀死?他岂不是一下子死了一个孩子,又死了一匹马?
——不,我的姊夫一点也不愚蠢。他把那匹马杀掉之后,一个人走到日里去,在一只很大的过洋船上发了财。有一个看相先生对他说,他如果不杀掉那匹马,他的第二个孩子也要死掉,可不一定要让马脚踩倒。
少年很惊异,他冷冷地笑了笑,但是他的兴趣并不低减半点,他转变了语调,说出了更多的话,每当汽车驶过不平坦的地方,叫出了更响的声音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也就提高了些,简直是在演说,并且双手都舞动起来了,——这是一个政治教育非常充分的少年,他到过俄国,据说在广西的几十个俄国留学生之中,他是颇有希望的一个。他个子高耸,不瘦不胖,面孔漂亮,态度严肃,除了政治理论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谈,如果和他做了朋友,当两相睽隔了很久之后,忽而又碰见的时候,对他问起“你好?——喔,我曾经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令弟,他现在那里去了?”他是绝然地不回答你半个字;如果你连他的姊夫都问起的时候,那简直是侮辱他了。
中尉副官显见得很没趣的样子,他好几次打断了谢金星的话头,又对车夫攀谈起来,以图分散那令人生厌的少年的谈锋,再没有法子的时候就用自己的中尉副官的身份和这里全车的人作个对比,叫谢金星刻刻的谨记着自己,无论怎样,总不过是一个马夫而已。
下午六时三十分,他们抵达了南宁,汽车一直驶进青云街苏家祠指挥部后方办事处的门口来。
雨是老早就停了,天色慢慢的黑下来。后方办事处的电灯,忧郁地放射着黄色的亮光,潮湿的尿酸气从那窳败而泛着铅白色的墙壁上强烈地发散着,充塞着满座屋子。
凭着一点夤缘,一张推荐书或履历表,远远地从外省跑入了广西来的朋友或宾客们,白色的衬衣之下穿着短裤子,拖着木屐,面孔,手指,一应都弄得非常洁净,带着三分游手赋闲的样子,并且保持着各人特有的风度,有的不顾一切,拼命地在研究桌子上的报纸,有的双手插在袋子里,高高地拱着背脊,对任何人都表示谦让,当耳朵听到一点声息的时候就不断地把脑袋耸动着,或者有意地把声音弄得很低,碰见什么人的时候就珍重地问,“你好?——饭吃过了?”
他们听见一架汽车突然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下来,各人的寂寞,空虚,并且像泥沼一样乱糟糟的心里都吓了一跳,为着要取得一点新的刺激,都集中到楼下的厅子里来。
——从前方指挥部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