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是使人嫌恶一类的。这一类,有的是发现遍地是蛇,自己简直无处落脚。有的是发现自己在一座极大的茅厕里,满墙满壁,满地满板,无处不是蛆虫,无处不是粪便,这样的梦每逢东西吃多的时候,可以一夜连做许多个。一翻身一个,一翻身一个,直闹得不敢再睡为止。但印象最深,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不禁要恶心的是前几天中秋节那晚做的一个。这个梦我实在有点不愿意说,——我约略说一下罢。是在一个亲戚家里。这亲戚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死去多年了。她阴沉着脸,很亲热的款待我,我心知她是鬼,可是并不怕她。她端出一只锅子来,叫我吃点心。我不愿意吃,但她劝得我没奈何,只得钳了一筷子,吃到口里,觉得味道不对。站起来一看,那锅子里是一只白猫子,囫囵地泡在汤里,肚皮向上,挺着眼珠已经腐烂不堪了。我觉得满口里沾着细毛,满口里是腥臭,不禁大吐。……恶……像我这样的人,每天过着从卧床到书桌,从书桌到卧床的呆板生活,却能在睡梦里得到一点不平凡的体验,在起初我是私心窃喜的,纵然这些梦都是如何的不愉快。可是等到我每夜都做着这样的梦;仔细想想,又感觉得它们是多么荒诞无稽,多么没有意思的时候,我就十分腻烦,腻烦得有点不能忍耐了。
祝土匪
学者只知道尊严,因为要尊严,所以有时骨头不能不折断,而不自知,且自告人曰,我固完肤也,呜呼学者!呜呼所谓学者!
林语堂
莽原社诸朋友来要稿,论理莽原社诸先生既非正人君子又不是当代名流,当然有与我合作之可能,所以也就慨然允了他们。写了几字凑数,补白。
然而又实在没有工夫,文士们(假如我们也可以冒充文士)欠稿债,就同穷教员欠房租一样,期一到就焦急。所以没工夫也得挤,所要者挤出来的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不是挪用,借光,贩卖的贷物,便不至于成文妖。
于短短的时间,要做长长的文章,在文思迟滞的我是不行的。无已,姑就我要说的话有条理的或无条理的说出来。
近来我对于言论界的职任及性质渐渐清楚。也许我一时所见是错误的,然而我实还未老,不必装起老成的架子,将来升官或人研究系时再来更正我的主张不迟。
言论界,依中国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来说话不可。这也是祝莽原恭维莽原的话,因为莽原即非太平世界,莽原之主稿诸位先生当然很愿意揭竿作乱,以土匪自居。至少总不愿意以“绅士”“学者”自居,因为学者所记得的是他的脸孔,而我们似乎没有时间顾到这一层。
现在的学者最要紧的就是他们的脸孔,倘是他们自三层楼滚到楼底下,翻起来时,头一样想到是拿起手镜照一照看他的假胡须还在乎?金牙齿没掉么?雪花膏未涂污乎?至于骨头折断与否,似在其次。
学者只知道尊严,因为要尊严,所以有时骨头不能不折断,而不自知,且自告人曰,我固完肤也,呜呼学者!呜呼所谓学者!
因为真理有时要与学者的脸孔冲突,不敢为真理而忘记其脸孔者则终必为验孔而忘记真理,于是乎学者之骨头折断矣。骨头既断,无以自立,于是“架子”,木脚,木腿来了。就是一副银腿银脚也要觉得讨厌,何况还是木头做的呢?
托尔斯泰曾经说过极好的话,论真理与上帝孰重。他说以上帝为重于真理者,继必以教会为重于上帝,其结果必以其特别教门为重于教会,而终必以自身为重于其特别教门。
就是学者斤斤于其所谓学者态度,所以失其所谓学者,而去真理一万八千里之遥。说不定将来学者反得让我们土匪做。
学者虽讲道德,士风,而每每说到自己脸孔上去;所以道德,士风将来也由土匪来讲不可。
一人不敢说我们要说的话,不敢维持我们良心上要维持的主张,这边告诉人家我是学者,那边告诉人家我是学者,自己无贯彻强毅主张,倚门卖笑,双方讨好,不必说真理招呼不来,真理有知,亦早已因一见学者脸孔而退避三舍矣。
惟有土匪,既没有脸孔可讲,所以比较可以少作揖让,少对大人物叩头。他们既没有金牙齿,又没有假胡须,所以自三层楼上滚下来,比较少顾虑,完肤或者未必完肤,但是骨头可以不折,而且手足嘴脸,就使受伤,好起来时,还是真皮真肉。
真理是妒忌的女神,归奉她的人就不能不守独身主义。学者却家里还有许多老婆,姨太太,上炕老妈,通房丫头。然而真理并非靠学者供养的,虽然是妒忌,却不肯说话,所以学者有所真怕的还是家里的老婆,不是真理。
惟其有许多要说的话学者不敢说,惟其有许多良心上应维持的主张学者不敢维持,所以今日的言论界还得有士匪傻子来说话。土匪傻子是顾不得脸孔的,并且也不想将真理贩卖给大人物。
土匪傻子可以自慰的地方就是有史以来大思想家都被当代学者称为“土匪”“傻子”过。并且他们的仇敌也都是当代的学者,绅士,君子,士大夫……。自有史以来,学者,绅士,君子,士大夫都是中和稳健;他们的家望老婆不一,但是他们的一副面团团的尊容,则无古今中外东西南北皆同。
然而士匪有时也想做学者,等到当代学者夭灭殇亡之时。到那时候,却要请真理出来登极。但是我们没有这种狂想,这个时候还远着呢,我们生于草莽,死于草莽,遥遥在野外莽原,为真理喝彩,祝真理万岁,于愿足矣。
只不要投降!
1925,12,28
我为什么生活
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寻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
罗素
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寻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这些激情犹如狂风,把我在伸展到绝望边缘的深深的苦海上东抛西掷,使我的生活没有定向。我追求爱情,首先因为它叫我消魂,爱情令人消魂的魅力使我常常乐意为了几小时这样的快乐而牺牲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我追求爱情,又因为它减轻孤独感——那种一个颤抖的灵魂望着世界边缘之外冰冷而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时所感到的可怕的孤独。
我追求爱情,还因为爱的结合使我在一种神秘的缩影中提前看到了圣者和诗人曾经想象过的天堂。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尽管人的生活似乎还不配享有它,但它毕竟是我终于找到的东西。
我以同样的热情追求知识。我想理解人类的心灵。我想了解星辰为何灿烂。我还试图弄懂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力量,是这种力量使我在无常之上高踞主宰地位。我在这方面略有成就,但不多。
爱情和知识只要存在,总是向上导往天堂。但是,怜悯又总是把我带回人间。痛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响、回荡。孩子们受饥荒煎熬,无辜者被压迫者折磨,孤弱无助的老人在自己的儿子眼中变成可恶的累赘,以及世上触目皆是的孤独、贫困和痛苦——这些都是对人类应该过的生活的嘲弄。我渴望能减少罪恶,可我做不到,于是我也感到痛苦。
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觉得这一生是值得活的。如果真有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将欣然重活一次。
上帝的梦
原来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肯把旁的东西给我们吃,而魔鬼也就是使坏心时的上帝,要把我们去喂旁的东西。
钱钟书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已经给科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训练得驯服,沿着创化论、进化论、层化论、优生学、“新生活运动”的规律,日新月进。今天淘汰了昨天的生活方式,下午增高了上午的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瞬息千变,变化多得历史不胜载,快到预言不及说。
那时候,人生历程的单位是用“步”来计算;不说“过了一年”,说“又进了一步”,不说“寿终”,说“行人止步”,不说“哀悼某人逝世”,说“百步笑五十步”——笑他没多向前进几步。在男女结合的集合上,贺客只说“双飞”,不说“双宿”;只有少数守旧的人还祝这对夫妇“保持五分钟热度”,这就等于我们现在说“百年偕老”,明知是不可能的空话。但是这种进步的世界有一个美中不足,一切近百年史、五十年来的“文化检讨”、日记、年谱、自传、“我的几分之几的一生”,以及其他相类含有讣告性的作品,都失掉了作用。幸亏那时候的人压根儿就没工夫看书。至于写这类读物的作者呢?他们运气好,早抢先在二十世纪初叶投了胎,出世了,写了,死了,有人读了,没人读了,给人忘了。进化的定律是后来者居上。时间空间演化出无机体;无机体进而为动植物;从固定的植物里变出文静、纠缠住不放的女人;从活泼的动物里变出粗野、敢冒险的男人;男人女人创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无上的上帝该是进化最后的产物。不过,要出产个上帝谈何容易。历史上哪一个伟人不在娘胎里住过十月才肯出世呢?像现在有四万万互相残害的子孙的黄帝,就累他母亲怀了足足二十个月的孕;正位为太上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娘胎里住了八十年,然后呱呱下地,真是名符其实的“老子”了,所以当天演的力量,经过数不清的年头,创化出一位上帝时,人类已在这世界里绝迹了——也许就为“双飞”而不“双宿”的缘故。甚至进化论者也等不及了。因此,这个充满了物质的世界同时也很空虚,宛如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愚人的头脑。
正在深夜,古旧的黑暗温厚地掩覆住衰老的世界,仿佛沉重的眼皮盖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从虚无里直推出来,进了时空间,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到此刻,自古以来神学家和玄学家的证明,情人、战士、农人和贫苦人的祈祷,总算有个主儿。但是,这许多虔诚的表示,好比家人寄给流浪者的信,父母生前对于遗腹子的愿望,上帝丝毫没有领略到。他张开眼,什么都瞧不见。身子周围的寂静,无边,无底。已消逝的人类的遗习,在上帝的本能里半醒过来,他像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然而这寂静好久没给人声打破,结成了胶,不容许声音在中间流动。上帝省悟到这身外的寂静和心里的恐怖都是黑暗孵庇的,他从此恨黑暗,要求他所未见过、不知名的光明。这要求一刻强于一刻,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忽然黑暗薄了一层,夜减少了它的压力,隐隐露出高山深谷的轮廓,眼睛起了作用,视野里有了收获。这使上帝开始惊奇自己愿力的伟大。
他想,他不要黑暗,黑暗就知趣让步。这还不够!本来望出去什么也没有,现在他眼睛所到,黑暗里就会生出东西,庞大地迎合着自己的目光。以前人类赞美万能创世的歌声,此时在上帝意识层下似乎又颤动着遗音和回响。
上帝也有人的脾气,知道了有权力就喜欢滥使。他想索性把黑暗全部驱除,瞧它听不听命令。咦!果然一会儿东方从灰转白,白里透红,出了太阳。上帝十分快乐,他觉得这是他要来的,听他的吩咐。他给日光射花的眼睛,自动地闭上,同时心里想:“好厉害的家伙!暂时不要它。”说也奇怪,果然眼前一切立即消灭,只见一团息息不停地泛出红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对自己的本领和权力,不能再怀疑了。既然闭上了眼便能去掉光明,这光明准是自己眼睛里产生的。不信,试张开眼睛。你瞧,这不是太阳?那不是山和水?
都千依百顺地呈献在眼里。从前公鸡因为太阳非等它啼不敢露脸,对母鸡昂然夸口,又对着太阳引吭高叫,自鸣得意。比公鸡伟大无数倍的上帝,这时候心理上也就和他们相去不远,只恨天演的历程没化生出相当于母鸡的东西来配他,听他夸口。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它科学上的根据。正像一切优生学配合出动物(譬如骡),或者受人崇拜的独裁元首(譬如只有一个睾丸的希脱勒),上帝是不传种的,无须配偶。不过,公鸡般的得意长鸣,还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这笑在旷野空谷里起了回声,使上帝佩服自己的声音能变得这样多,放得这样大,散得这样远。
这位上帝真不愧进化出来的。他跟原始人绝然不同。他全没有野蛮人初发现宇宙时的迷信和敬畏。他还保持着文明人唯我独尊的自信心。野蛮人随时随地相信有神道,向它屈服拜倒。上帝只发现了自己的伟大,觉得能指挥万物,无须依赖任何人。世界随他的视线蜿蜒地伸出去;脚走到哪里,地会跟到哪里,只有地平线向后退,这也表示它对自己的畏却。一切都增进他的骄傲,培养他的虚荣。他忽然需要一个伴侣。在这广漠的世界里,一个人待下去怪乏味的。要一个伴侣来解闷儿。上帝因此考虑这个伴侣该具有的条件。他的结论虽没有下面所说的那样明白,大意是相同的。
第一,这伴侣要能对自己了解。不过,这种了解只好像批评家对天才创作家的了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了解不会使他如法创作来和自己竞赛,只够使他中肯地赞美,妙入心坎地拍马;因为——第二,这伴侣的作用就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该对自己无休歇地、不分皂白地颂赞,像富人家养的清客,被收买的政治家,受津贴的报纸编辑。不过,自己并没有贿赂他,这颂赞是出于他内心的感激悦服;所以——第三,这伴侣该对自己忠实,虔诚,像——像什么呢?不但天真未凿的上帝不会知道,就是我们饱经世故,看过父子、兄弟、男女、主仆、上司和下属,领袖和爱戴者之间种种关系,也还不知道像什么。
有些人,临睡稍一思想,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胡思乱想,就会迷迷糊糊地入睡。上帝也许是后一种人演化出来的,他从思想滑进了睡梦。这驯伏的世界也跟随他到梦境里来。他梦里依然是荒山野水,水里照见自己的形象。他灵机一动,向石骨棱棱的山身上,挑比较丰肥的地方,挖了一团泥,对照水里的形象,捏成坯子,吹口气。这坯子就活动起来,向脚边俯伏,叫:“全知全能的真宰呀!我将无休止的歌颂你。”上帝这时候又惊又喜的心情,简直不可拟议。假使我们是小女孩子,忽听得手里抱的洋娃娃赶着自己叫“妈妈”,或者是大学女生,忽见壁上贴的好莱坞男明星在照相里对自己做眼,低声唱:“妹妹,我爱你!”也许我们能揣猜、想象他那时候心理的万分之一。可惜我们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圣经宝典关于黄土抟人的记载,此刻才算证实了不失为预言。上帝并不明白自己在作梦,或者梦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这团水泥分析起来压根儿就是梦的质料。他以为真有一个凑趣助兴的人,从此以后,赞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称自己的心。因为对自己最好的颂赞,是心上要说而又是耳朵里听来的,有自赞那样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于旁人的嘴里。咱们都有这个理想,也许都曾在梦里造个人来实现。醒时要凭空造这样一个人,可没那么容易,我们只能把现成的人作为原料加工改造,成果总不很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