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上面所引,所谓杂酒者,无疑义的是苗人的土酿了,却又不然。《星槎胜览》卷一“占城国”云:“鱼不腐烂不食,酿不生蛆不为美酒,以米拌药丸和入瓮中,封固如法,收藏日久,其糟生蛆为佳酿。他日开封用长节竹干三四尺者,插入糟瓮中,或团坐五人,量人入水多寡,轮次吸竹,引酒入口,吸尽再入水,若无味则止,有味留封再用”。《星槎胜览》作者费信,明永乐七年随郑和王景宏下西洋者,据云到占城时,正是当年十二月,《胜览》所记,就是实录。
占城在今之安南,亦称占婆,GeorgesMepero的《占婆史》,考证占城史事其详,独于占城的酿酒法,不甚了了。仅据《宋史·诸番志》云:”不知酝酿之法,止饮椰子酒”,此外引新旧唐诗云:“榔槟汁为酒”云云,马氏且加按语云:“今日越南本岛居民,未闻有以槟榔酿酒之事”,这样看来,马氏为《占婆史》时,似未参考《胜览》也。本来考订史事,谈何容易。即如现在我们想知道一种土酒的来源,就不免生出纠葛来,一时不能断他的来源,只能说它是西南半开化民族一种普通的酿酒法,而且在五百年前就有了。
三十六年,十月。
渐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
丰子恺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
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衤夸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
变成绿阴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
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早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流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流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走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份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
“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谈梦
我每次醒过来,把梦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惊讶:我想我怎么竟又做出这样的一个梦!自己暗暗惭愧,觉得有点腻烦。
吴组缃
我常常想写点小小文章来记叙我的梦。我差不多每晚都有梦。有时一夜两三起,有时杂碎模糊,简直点不清有多少起。在量上既已这样的可观,而在内质上也是很不含糊的;除去少数几个经常做的而外,内容大多希奇怪诞,极尽变化;而且又有一个统一的风格,就是把自己表现得非常怯弱,苦恼。总之是极不愉快。我每次醒过来,把梦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惊讶:我想我怎么竟又做出这样的一个梦!自己暗暗惭愧,觉得有点腻烦。
现在这些梦大般都已经记不得了。但因一则脑里还有依稀的残留印象可考,二则我每晚仍旧继续着在做,所以我现在还能勉强说得出一个大概。我粗粗归了一归类,其中大约还有几个细目。
一种是颇有点惊险的。普通这类梦有一个俗套:比如不知道在那里,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从高处跌到黑洞里,吓得身肢在床上一跌跳,立刻惊醒。这样子的梦,既无所谓头;又因立刻惊醒,所以也没尾,只是突如其来的一跳就完。做法相当的精警,但究竟不脱窠臼。我现在还记得另外两个梦,也是应该归入这一类的。一个是独自在外面游玩,忽然听见头顶上有哔哔叭叭的爆炸声。抬头一看,满天飞舞着大块石条。
那石条有的从极高,高到不可见的云端里落下来,有的是从远处横刺里飞过来,一面飞舞,一面大声地炸裂。同时眼前映满可怕的红光,耳里又响起敲铜盆的声音——足足像有一千只铜盆在敲。这时定睛看,天上有几百个太阳在急剧地窜跳,每一个都红得非常可怕,不住和那些石条石块碰轧着。一碰轧,就訇然大响,望地上掉落。我抱住头,想跑;一看脚下,呵呀,不得了!
原来我是站在冰上,冰也已经开始溶解,一块块地在水面飘浮,涌流。我站的那一块原有桌面那么大,可是霎眼之间就已裂开。我站不住这一块,就连忙跳上另一块。如此慌张地来去蹦跳,毫无办法,急得心肝跳到喉腔里,头痛得要炸裂,脚下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支撑不住,一滑就跌到水里。还有一个是前天晚上刚做的,也是在郊外游玩,有四五位朋友在一起,好像正在草地上举行“皮克匿克”似的。我们大声地说笑,吃东西,好不热闹。突然大家全都沉默起来,空气骤然转变得严肃可怖。我起初没觉得,口里还是不住说话。在我对面的一位朋友瞪着惧怕的眼珠,对我摇手。我这才知道我们是在一个广漠的荒郊上,满郊满野无处不是成群结队地走动着各种硕大凶恶的野兽。我们的身边已经围满这类野兽,其中有象那么大的狮子,有象那么大的老虎,有汽车那么大的白鼠等等,等等。它们一个个对我们蹲着,舔舌头,眨眼睛。其时蹲在我身边的一只大老虎就慢慢站起来,张开血盆似的嘴,伸出大舌头,先在我的腮巴上舔了一下,而后,大吼一声。我心里明白它要做什么了,等它第二次对我的脑袋张口时,我就吐一口唾沫在它嘴里。它把舌头嘴巴舔咂一回,咽下我那口唾沫。不一会,重又张嘴,我再吐一口。如此一张一吐,一张一吐,渐渐我口里已经干燥非常,很不容易搜罗唾沫。心里有点急,就向我的同伴求助。一位同伴说:“你囫囵跳到它肚里去”我想这倒是办法,但急切不可措手。我的同伴帮着我推了一把,我这才觉得是在老虎肚里了。其时胸口十分窒闷,浑身大痒,自己一看,我的四肢都消解得模糊不堪,像一只在水里浸透的泥菩萨了。我不得不急得大叫。这个梦,惊险中渗和一点诙谐,所以是另备一格的。
一种是属于恐怖一类的,这类梦我做得最多,可惜现在都已说不完全,只能就记得住的约略说一两个。一个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独自走到屋后的仓房里去玩。这仓房只在秋季收稻的时候热闹一番。过后就用一把上锈的大铁锁锁上,不再有人去走动,只任耗子黄鼠狼之类去做世界了。我梦里的这仓房,就正在锁着的时候。
我不知为什么要走上去推那锁着的门,那门忽然大开,从里面摔出许多乱石瓦砾和一些女人用的裹脚布和红肚兜之类。东西摔出,门也随即关上。四面一看,阒无人迹,一时吓得想哭。那门忽又大开,又是一些女人的亵衣和瓦砾摔将出来;摔罢,门又重新关上。……此梦当时很复杂,但现在记得的只这一个大概而已。另一个记得稍稍详细一点。是说自己在一座古庙里游玩。庙里有许多人在烧香,杂沓不堪,我背着手走来走去,忽然看见神龛里一个金脸菩萨把舌头一伸,对我做一个鬼脸,随即恢复原状。我吓了一跳,赶紧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些烧香的人。一看,刚才烧香的那些人,并不是人,原来都是菩萨,已经一个个沉着脸,瞪着眼,一点都不动了。我发现这庙里除我而外,并没第二个人,大吃一惊,拉开脚就往外跑。然而外面山门两旁也都站着高大可怕的菩萨,有的像是四大金刚,有的像是黑白无常,有的像是钟馗,闻太师。他们正在互相谈着话,嗓子极其粗亮,像打铜锣一般;看见我,大家立刻停止谈话,停住动作,恢复菩萨的模样。我看看他们那高大可怕的身体,自觉自己的渺小。心里又知道他们种种的诡诈,无非都在对付我一个人。醒过来一身大汗。
有一天白昼小睡,梦到自己在一条小河中洗澡。河岸的石罅里忽然跳出一只小小哈叭狗,全身黑色,黑得可爱。它看见我,立即游水到我的跟前,在我的腰上百般呵痒。我忍禁不住,格格大笑不止。心里觉得害怕,想反抗,可是一点气力都没有。还有几个经常做的梦,其一是飞在半空中,身体平伏,如游水的姿势。飞得老是像墙头那么高,心里极想飞得再高一点,可是浑身酥软乏力,两条腿尤其像是面粉做成的一般,没法再望上飞,觉得说不出的苦恼急闷。另一个想大家也常做的。便是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情形下,觉得有个东西压在胸口,浑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这两种梦和那“小哈叭狗呵痒”我觉得都属一类。胸口受压,是完全使人苦闷难过的;飞在空中的一种,逍遥中含有极大的苦痛;至于那哈叭狗的一种,稍稍有点快感,然而愉快远不及难过的成分多,而且渗和了不少可怕的空气(那哈叭狗又可爱,又可怕,如聊斋中的年轻美女),情味比较复杂。风格虽各各不同,然其使人觉得软瘫无力,苦闷难过则是一样的。
我在小学中学读书的时候,最怕做算术,最喜欢下象棋。到现在算术已四五年不必去做,就是象棋也久已不下了。然而却常在梦中梦到。做这类梦,有一定的时期,好比思虑过度,身上有病,或精神不爽时,一合眼便要做。梦中觉得是在课堂里上算术,先生突然发卷子,说要考。题目接到手一看,都是自己没学过的,一道也不懂。心里一急,不知如何得了!有一次竟急得“丹田”一热,闹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梦中下象棋也是很苦痛的,老觉得被人将着军。将老头子逃到这边,这边“将”军;逃到那边,那边“将”军。
此时苦得不得了,恨不得乱抓胸口,大声叫号。这两个气味相同的梦我已做了多年,现在还不时要做。真是此生极大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