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在人类灭绝后才出世,不知不觉中占有许多便宜。譬如两个民族相斗争时,甲族虔诚地求他惩罚乙族,乙族真挚地望他毁灭甲族,使聪明正直的他左右为难。这种困难,此时决不会发生。就像他在梦里造人,假如世间还有文人,就会惹起笔墨官司。据他把烂泥捏人一点看来,上帝无疑地有自然主义的写实作风,因为他把人性看得这样卑污,向下层去找材料。同时,他当然记得古典派的作家,因为“一切创造基于模仿”,万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着水里的印象才能造出一个人来。不知道是古典派理论不准确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还是上帝的相貌丑陋呢,他照自己的模样造成的人,看来实在不顺眼。他想这也许由于泥坯太粗,而且初次动手,手工还没纯熟。于是他选取最细软的泥——恰是无数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细拣去沙砾,调和了山谷阴处未干的朝露,对着先造的人型,仔细观察长处短处,然后用已有经验的手指,捏制新的泥坯子。他从流水的波纹里,采取了曲线来做这新模型的体态;从朝霞的嫩光里,挑选出绮红来做它的脸色;向晴空里提炼了蔚蓝,浓缩入它的眼睛;最后,他收住一阵轻飘浮荡的风,灌注进这个泥型,代替自己吹气。风的性子是膨胀而流动的,所以这模型活起来,第一桩事就是伸个软软的懒腰,打个长长的呵欠,为天下伤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样。这第二个模型正是女人。她是上帝根据第一个模型而改良的制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尝试,女人才是上帝最后的成功。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爱漂亮的男人都向女人学样,女人要更先进,就发展成为妖怪。
从此,上帝有了事做。为这对男女,上帝费尽心思,造各种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给他们享受、利用。每造一件东西,他总沾沾自喜地问男人和女人道:“我又为你们发明了新东西,你们瞧我的本领大不大?”于是那一对齐声歌颂:“慈悲救世的上帝!”日子长了,这一对看惯了他的奇迹,感谢得也有些厌了,反嫌他碍着两口子间的体己。同时上帝也诧异,何以他们俩的态度渐渐冷淡,不但颂赞的声音减少了高朗,而且俯伏时的膝盖和背脊也似乎不如以前弯得爽利。于是,上帝有个不快意的发现。自从造人以来,他发明的东西是不少了,但是有发现还算第一次。
这发现就是:每涉到男女关系的时候,“三”是个少不了而又要不得的数目。假使你是新来凑上的第三者,你当然自以为少不了,那两人中的一人也会觉得你少不了,还有余下的一人一定认为你要不得。你更以为他或她要不得,假使你是原来的而退作第三者,你依然觉得自己少不了,那两人却都以为你要不得,你也许对两人中的一人还以为她或他少不了,对余下的一人当然以为她或他要不得。据数学家说,一只三角形里不能有两只钝角。不过,在男女三角形的关系里,总有一只钝角。上帝发现这钝角并不是那粗坯的男人,却正是自己,不知趣地监护着他俩。他最初造女人,并非要为男人添个伴侣。他只因为冷清清地无聊,制造个玩意儿来解闷,第一个坯子做得不满意,所以又造一个。谁知道他俩要好起来,反把他撇在一边。他诧异何以这女人对巍巍在上的造物主老是敬而远之,倒和那泥土气的男人亲密。于是,上帝又有一个不快意的发现。这一次的发现不是数学上的,而是物理学上的。
这发现就是:宇宙间有地心吸力那一回事。由于地心吸力,一切东西都趋向下面,包括牛顿所看见的苹果。所以下等人这样多,上等人那么希罕,并且上等人也常有向下层压迫的趋势;青年人那么容易堕落;世道人心那么每况愈下——这全是一个道理。上帝在造女人的时候,又调露水,又仿波纹,无意中证实了“女人水性”那句古话,更没想到另一句古话:“水性就下。”假使树上掉下的苹果恰砸痛了牛顿的头,或碰破了他的鼻子,那末牛顿虽因此而发现吸力的定律,准会觉得这吸力的例子未免咄咄逼人。同样,上帝虽参透了人情物理,心上老是不自在,还觉得女人的情感不可理解。他甚至恨自己的伟大是个障碍,不容许他们来接近。造了这一对男女,反把自己的寂寞增加了;衬着他们的亲密,自己愈觉被排斥的孤独。
更可气的是,他们有不能满足的需要时,又会来求情讨好。譬如水果烂了,要树上结新的,家畜吃腻了,要山里添些野味,他俩就会缠住上帝,又亲又热,哄到上帝答应。一到如愿以偿,他们又好一会要把上帝撇在脑后。上帝愈想愈气。原来要他们爱自己,非先使他们爱新果子或野味不可,自己不就身分降低,只等于果子或野味么?他们这样存心,若还让他们有求必遂,那末自己真算得果子中的傻瓜,野味里的呆鸟了!因此上帝下个决心,不再允许他们的请求。但是,上帝是给他俩罩上“正直慈悲”的头衔的,不好意思借小事和他俩为难。只能静候机会,等他们提出无理要求时,给他们一个干脆的拒绝。妙在上帝是长生不死的,随你多么长的时期,都熬得住等待。
一天,女人独来向上帝请安。她坐在他脚边,仰面看着他脸,蓝液体的眼睛,像两汪地中海的水,娇声说:“真宰啊!你心最好,能力最大,我真不知怎样来感谢你!”
上帝用全力抵抗住她眼睛的闪电战术,猜疑地问:“你有什么要求?”
女人赔小心似的媚笑,这笑扩充到肩背腰腹,使她全身丰腴的曲线添了波折,说的话仿佛被笑从心底下泛上来的,每个字都载沉载浮在笑声里:“你真是全知全晓的造物主哪!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真怕你。其实我没有什么要求;你待我们太好了,一切都很完美。
那——那也算不得什么要求。”
“‘那’是什么呢?快说罢。”上帝不耐烦地说,心给希冀逗得直跳直迸,想出气的机会来了。
女人把后备着的娇态全部动员,扭着身子说:“伟大的天公啊!
你真是无所不能。你毫不费力地一举手,已够使我们惊奇赞美。我并不要新鲜的东西,我只恳求你”——说时,她将脸贴住上帝漠无所感的腿,懒洋洋地向远远睡在山谷里的男人做个手势——“我只恳求你再造一个像他样子的人。不,不完全像他,比他坯子细腻些,相貌长得漂亮些。慈悲的主啊!你是最体贴下情的!”
上帝直跳起来,险把粘在脚边的女人踢开去,忙问:“要我再造一个男人?为什么?”
女人一手摩心口,一手摩脸颊,说:“吓死我了!神奇的上帝啊!你的力量真伟大!行动真迅速!你看,我的脸给你碰痛了——那没有关系。你不是问我缘故么?我的男人需要个朋友,他老和我在一起,怪闷的。你再造一个男人,免得他整日守着我,你说,对不对?”
“也免得你整夜守着他,是不是?”上帝的怒声,唤起了晴空隐隐的雷霆,“女人啊!你真大胆,竟向我提这样的要求!你对一切东西都贪多、浪费,甚至对于男人,在指定配给以外,还要奢侈品。那还了得!快回去,我饶赦你初次,你再抱非分的欲望,我会责罚你,使你现有的男人都保不住,我把他毁灭。”
最后一句话很有效力。女人飞红了脸,咕哚着嘴,起身去了,一路上嘀咕:“我说着顽儿,你就拿腔作样。老实说,我早看破你没本领造一个比他好的男人!”这些话幸而上帝没听到。他出了心头恶气,乐的了不得;怕笑容给女人回头瞧见了,把脸躲在黑云堆里。他嘻开嘴,白牙齿的磁光在黑云里露出来,女人恰回脸一望,她没见过牙膏商标上画的黑人,误认以为电光。上帝努力压住的“哈哈”笑声,在腔子里一阵阵的掀动,女人远远听着,以为就是打雷。她想上帝在施展恐怖手段,又气又伯,三脚两步,跑到男人那里。上帝才恐吓过她,要剥夺她这个唯一的男人,所以她对他又恢复了占有的热情。她坐在他头边,吻醒了他,拥抱住他,说话里每一个字上都印着吻痕、染着嘴唇的潮润:“我只有你!我只爱你!没有你,我活不了。谁要把你拿走,我就拼了这条命!”男人酣睡初醒,莫名其妙,听到女人重申占领决心的宣言,局促不安,他刚做一个梦,心里有鬼。女人跑得累了,情感紧张得倦了,沉沉睡去。他偷偷起来,挑了两块吃剩的肥肉,去向上帝进贡。
“弘恩大量的主人翁啊!求你垂鉴我的虔诚,接受这微末的孝敬。
我们一切原是你赐予的,这东西也就是你的,我们所能贡献在你脚下的,只是一片真心。”男人如是说。
上帝方才的高兴,此时更增加了。他想,人来献祭,这还是第一次,准是那女人差男人代她来表示悔罪的。让自己的喜悦在脸上流露,就未免给他们小看了。于是他默然不答,只向男人做出一种表情——法国和西班牙小说家用下面的记号来传达的表情:
“?”
男人见上帝脸色不难看,便鼓勇说:“我向主人要求一桩小事——”
上帝恍然大悟那两块肥肉相当于女人的巧笑媚眼,也是请求时的贿赂;要是当初这男人也造得娇美多姿,他就连这两块肉都节省了。
“——我求你为我另造一个女人——”
“女人刚才向我作同样的要求,”上帝截断他的话。
上帝此时又失望,又生气。但是那头脑热昏的男人听了上帝的话,又惊又喜。他想:“女人真是鬼灵精儿!我做的梦,她怎会知道?
怪不得她那一会抱了我说那些话,原来她甘心牺牲自己的利益,已经代向上帝要求,但又有些舍不得我给新造的女人抢去。唉!她这样心胸宽大,这样体贴入微,我怎忍得下心抛弃了她呢?”一面想,一面向上帝撒谎说:“是呀,她也觉得生活单调,希望有个同性的人来伴她解闷。”
“你错了!她不是要求我造个同性的人,她是向我提出同性质的要求。她求我另造个男人,要比你这蠢物长得好,你知道么?”
男人的失望不亚于上帝,赶快问:“主呀!你允许她没有?”
上帝感到发脾气的痛快,厉声说:“我后悔没允许了她。你们俩真没配错,好一对!快去!你再不小心,瞧我把女人都毁灭了”——似乎这恐吓的力量还不够大,又加上说:“并且不再给你肉吃!”男人在这两重威胁之下,发抖讨饶,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上帝叹口气,感慨何以造的人这样不成器呢?这两个人坏得这样平衡,这样对称,简直像两句骈文或一联律诗,上帝想到他们俩配搭得那样停匀合适,又佩服自己艺术的精妙了。
男人和女人向上帝都泄漏了个人的秘密,同样一无所得。男人怕上帝把他的请求告诉女人,女人不知道上帝已经把她的请求告诉了男人,所以双方不约而同地对上帝又怨恨,又防他嚷出彼此的私房话来。男人说:“我们日用的东西也将就得过了,可以不必去找上帝。”女人说:“他本领也使完了,再求他,他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倒去看他的脸,真讨厌。”男女同声说:“我们都远着他,别理他,只当没有他。”于是神和人愈来愈疏远;上帝要他们和自己亲近的目的依然不能达到。上帝因此想出一个旁敲侧击的妙法。他们生活太容易,要让他们遭遇些困难和痛苦,那时候他们“穷则呼天”,会知道自己是不好得罪的。
那一晚上,男人和女人在睡梦中惊醒,听见远处一种洪大的吼声。向来只有人吃荤腥,此外畜生象牛、羊、猪等都长斋持素,受了上帝感化,抱着“宁人吃我,我只吃草”的伟大精神。现在人以外,添了吃荤的动物,不但要夺人的肉食,并且人肉也合它们的口味,全不知道人肉好比猫肉、狗肉以及其他吃大荤的畜生的肉,是不中吃的——唐僧的肉所以惹得山精水怪馋涎欲滴,无非因为他是十世不破荤的和尚。男女俩所听见的声音,正是饿狮子觅食不耐烦的叫。他们本能地战栗,觉得这吼声里含有敌性。四周蜷伏着的家畜,霍然耸立,竖起耳朵,屏住气息,好象在注意什么。这愈增加两人的不安。狮子叫几声后住了,它吼声所裂开的夜又合拢来。好一会,家畜等仿佛明白危险暂时已过,都透口气,态度松懈下去。男人伸手抚摸身畔偃卧的羊,发现羊毛又湿又热,象刚出过汗的。女人打个寒噤,低声说:“准是上帝和我们捣乱,我想还是找个山洞去睡。我害怕在露天过夜。”两人起来,把牲口赶进山谷,然后躲入就近的洞里躺下。身和心渐渐溶解,散开去,沉下去,正要消失在睡眠里,忽然警惕,两人顿时清醒过来。一阵恐怖的寒冷从心上散布到四肢,冻结住他俩的身体和喉舌。这恐怖的原因像在黑暗里窥伺着、估量着他们。两人不敢动,不敢透气,一阵阵冷汗直淋。时间也象给恐怖凝固了,停止不流。忽然,恐怖不知到那里去了,空气也仿佛释却负担,天明的曙光已向洞口试探。同时,山洞左右,一头猪狂叫,只叫了半声,以下响息全无,声音收束得给快刀划断似的干脆。猪的叫声彻底解除了洞里的紧张。男人伸胳臂给女人枕着,让她睡在自己怀里;他们俩相处以来,从未没有情欲地这样需要彼此。到天大亮,两人分头出去。男人点家畜,少了一头猪,其余的牛羊等也像经过大打击的,无精打采。正在猜测着缘故,去打水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跑回哭诉。她过树林时,看见一条大蟒蛇蟠着——吞了猪后,正作助消化的饭后睡觉。水边沙滩上,横着一条鳄鱼,昂头向天张着大口;她幸而跑回得快,没给它瞧见。看来四处都有危险潜伏,两人不能再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一夜之间怎会添出这许多怕人的东西呢?两人讨论道,“无疑是我们尊他为上帝的家伙造了来害我们的。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万恶的魔鬼。我们没有眼睛,给他哄到如今。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这一天!”这几句话无形中解决了自古以来最难解答的问题:“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恶魔那般猖撅?”原来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肯把旁的东西给我们吃,而魔鬼也就是使坏心时的上帝,要把我们去喂旁的东西。他们不是两个对峙的东西,是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两种名称,好比疯子一名天才,强盗就是好汉,情人又叫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