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
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罢,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
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的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冷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湖”,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罢。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词。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
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
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感恩之心
这世界从不隐瞒我们,它是那样的简单和纯粹!
林清玄
我常觉得,生命是一项奇迹。
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竟开出像海洋一样湛蓝的花。
一双毫不起眼的鸟儿,在树头唱出远胜小提琴的夜曲。
在山里完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一颗大树几千年自在地生长。
在冰雪封冻的大地,仍有许多生命在那里唱歌跳舞,保有永不枯竭的暖意。
当我们在星夜里,抬头望向无垠的天际,感于宇宙之大真要叫人落泪,这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球,我们的地球在星球之中有如整个海岸沙滩的一粒沙,那样不可思议的渺小。
但在这样渺小的地方,有着生命、有着爱、有着动人的歌声,这样落实下来,就感到人是非常壮大而庄严的,生活在我们四周的生命也一样的庄严而壮大。
生命是短暂的,然而即使不断的生死,也带不走穿过意识的壮大与庄严之感。
今天在乡下的瓜棚看见几个绿色的瓜成熟了,我怀着感恩之心看着这几个瓜,看呀!一切都是现成的。这世界从不隐瞒我们,它是那样的简单和纯粹!
就是一个瓜,也是明明白白,感恩的来面对世界。
梦——相逢
我梦见:我走在一片广阔的、光秃秃的草原上,四处散布着一些巨大的、棱角突兀的岩石,头顶上是黑压压的低沉的天空。
屠格涅夫
我梦见:我走在一片广阔的、光秃秃的草原上,四处散布着一些巨大的、棱角突兀的岩石,头顶上是黑压压的低沉的天空。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盘绕在巨石丛中……我沿这条小路走去,自己并不知道往哪儿走,为什么……忽然,在我前面,在小路细细的线条上,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仿佛是一小团轻云薄雾……我便盯住它:这一小团云雾一下子变成了个女人,亭亭玉立,身材修长,穿一身白衣裙,腰间围一圈狭狭的、亮光灿灿的带子……她脚步敏捷,急匆匆离我而去。
我没看见她的脸,甚至没看见她的头发:它们被一层水浪般飘动着的轻纱遮盖着;然而我的一颗心整个儿随她而去了。我觉得她非常美丽、亲切、可爱……我务必要追上她,想要看一眼她的脸……她的眼睛……我想看见,我必须看见这双眼睛。
但是,不管我怎样急急地追赶,她的动作总比我更敏捷。我无法追上她。
而这时出现了一块平平的宽大的石板,它横在小路上……阻拦了她的去路。女人停住了……我便跑过去,由于快乐和期待而战栗着……心中不无惧怕。
我一言末发……而她默默地向我转过身来。
我还是没看见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紧闭着的。
她面色雪白……白得像她的衣衫一样;两只裸露的手臂一动不动地垂下,她全身上下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这女人整个的躯体,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好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她缓缓地、连一条肢体也没有弯一下,便向后仰去,躺在那块平整的石板上。而我也并排躺在她的身边,仰面朝天,全身挺直,像坟墓上的石刻像一样,我的两只手祈祷似地抵在胸前,这时我感觉到,我也变成了石头。
过了一小会儿……这女人突然抬起身来走开了。
我想奔去追她,但是我动弹不得,两只叠放着的手也无法分开,只能随她望去,目光中流露出说不出的懊恼。
这时她出我意料地回转身来,于是我看见了一双长在一张生动活跃、神色变幻的面庞上的,明亮的,光辉闪耀的眼睛。她把这双眼睛凝注在我身上,同时笑了,只用她的唇在笑……没有声音。“站起来,”她说,“上我这儿来。”
可是我依然不能动弹。
这时她再次笑了笑,便迅速地走远,快活地点着头,在她的头顶上,突然间,一只用小朵玫瑰花编织的花冠鲜亮地发出红光。
而我依旧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躺在我坟墓的石板上。
怎么能……
人间如真有所谓英雄,真有所谓伟大的人物,那必定是随时考查人间的生活,随时坚强地喊“人间怎么能……”而且随时在谋划在努力的。
叶圣陶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吃的!”
“这样的材料,这样的裁剪,这样的料理,怎么能穿的!”
“这祥的地方,既……,又……,怎么住得来!”
听这类话,立刻会想起这人是懂得卫生的法子的,非惟懂得,而且能够“躬行”。卫生当然是好事,谁都该表示赞同。何况他不满意的只是东西,材料,裁剪,料理,地方等等,并没有牵动谁的一根毫毛,似乎人总不应对他起反感。
反省是一面莹澈的镜子,它可以照见心情上的玷污,即使这些玷污只有苍蝇脚那么细。说这类话的人且莫问别人会不会起反感,先自反省一下吧。
当这类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未必怀着平和的心情吧。心情不平和,可以想见发出的是怎么一种声调。而且,目光,口腔,鼻子,从鼻孔画到口角的条纹,也必改了平时的模样。这心情,这声调,这模样便配合成十足傲慢的气概。
傲慢必有所对。这难道对于东西等等而傲慢么?如果是的,东西等等原无所知,倒也没有什么,虽然傲慢总教人不大愉快。
但是,这实在不是对东西等等而傲慢。所谓“怎么能……”者,不是不论什么人“怎么能……”,乃是“我怎么能……”也。须要注意,这里省略了一个“我”字。“我怎么能……”的反面,不用说了,自然是“他们能……,他们配……,他们活该……。”那么,到底是对谁?不是对“我”以外的人而傲慢么?
对人傲慢的看自己必特别贵重。就是这极短的几句话里,已经表现出说话的是个丝毫不肯迁就的古怪的宝贝。他不想他所说“怎么能……”的,别人正在那里吃,正在那里穿,正在那里住。人总是个人,为什么人家能而他偏“怎么能……”?难道就因为他已经懂得卫生的法子么?
他更不想他所说“怎么能……”的,还有人求之而不得,正在想“怎么能得到这个”呢。
对人傲慢的又一定遗弃别人。别人怎样他都不在意,但他自己非满足意欲不可的。“自私”为什么算是不好,要彻底讲,恐怕很难。姑且马虎一点说,那么,人间是人的集合,“自私”会把这集合分散,所以在人情上觉得它不好。不幸得很,不顾别人而自己非满足意欲不可的就是极端的自私者。
这样一想,这里头罅漏实在不少,虽然说话时并不预备有这些罅漏。可是,懂得卫生法子这一点点是好的,因为知道了生活的方法如何是更好。
不过生活是普遍于人间的。知道了生活方法如何是更好,在不很带自私气味的人就会想“得把这更好的普遍于人间才是”。于是来了种种的谋划,种种的努力。至于他自己,更不用担以外的心,更好的果真普遍了,会单把他一个除外么?
所以,知道更好的生活方法,吐出“怎么能……”一类的恶劣语,表示意欲非满足不可,满足了便沾沾自喜,露出暴发户似的亮光光的脸,这样的人虽然生活得很好,决不是可以感服的。在满面菜色的群众里吃养料充富的食品,在衣衫褴褛的群众里穿适合身体的衣服,羞耻也就属于这个人了;群众是泰然毫无愧作的,虽然他们不免贫穷或愚蠢。
人间如真有所谓英雄,真有所谓伟大的人物,那必定是随时考查人间的生活,随时坚强地喊“人间怎么能……”而且随时在谋划在努力的。
谈酒
我是爱酒的,虽喝过许多地方不同的酒,却写不出酒谱,因为我非知味者,有如我之爱茶,也不过因为不惯喝白开水的关系而已。
台静农
不记得什么时候同一友人谈到青岛有种苦老酒,而他这次竟从青岛带了两瓶来,立时打开一尝,果真是隔了很久而未忘却的味儿。
我是爱酒的,虽喝过许多地方不同的酒,却写不出酒谱,因为我非知味者,有如我之爱茶,也不过因为不惯喝白开水的关系而已。我于这苦老酒却是喜欢的,但只能说是喜欢。普通的酒味不外辣和甜,这酒却是焦苦味,而亦不失其应有的甜与辣味;普通酒的颜色是白或黄或红,而这酒却是黑色,像中药水似的。原来青岛有一种叫作老酒的,颜色深黄,略似绍兴花雕,某年一家大酒坊,年终因酿酒的高粱预备少了,不足供应平日的主顾,仓卒中拿已经酿过了的高粱,锅上重炒,再行酿出,结果,大家都以为比平常的酒还好,因其焦苦和黑色,故叫作苦老酒。这究竟算得苦老酒的发明史与否,不能确定,我不过这样听来的。可是中国民间的科学方法。本来就有些不规范,例如贵州茅台村的酒,原是山西汾酒的酿法,结果其芳冽与回味,竟大异于汾酒。
济南有种兰陵酒,号称为中国的白兰地,济宁又有一种金波酒,也是山东的名酒之一,苦老酒与这两种酒比,自然无其名贵,但我所喜欢的还是苦老酒,可也不因为它的苦味与黑色,而是喜欢它的乡土风味,即如它的色与味,就十足的代表它的乡土风不像所有的出口货,随时在叫人“你看我这才是好货色”的神情;同时,我又因它对于青岛的怀想,却又不是游子忽然见到故乡的物事的怀想,因为我没有这种资格,有资格的朋友于酒又无兴趣,偏说这酒有什么好喝?我仅能藉此怀想昔年在青岛作客时的光景,不见汽车的街上,已经开设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搂,虽然一切设备简陋,却不是一点名气都没有,楼上灯火明,水气昏然,照着各人面前酒碗里浓黑的酒,虽然外面的东北风带了哨子,我们却是酒酣耳热的。现在怀想,不免有点怅惘,但是当时若果喝的是花雕或白干一类的酒,则这一点怅惘也不会有的了。
说起乡土风的酒,想到在四川白沙时曾经喝过的一种叫作杂酒的,这酒是将高梁等原料装在瓦罐里,用纸密封,再涂上石灰,待其发酵成酒。宴会时,酒罐置席旁茶几上,罐下设微火,罐中植一笔管粗的竹筒,客更次离席走三五步,俯下身子,就竹筒吸饮,时时注以白开水,水浸罐底,即变成酒,故竹筒必伸入罐底。据说这种酒是民间专待新姑爷用的,二十七年秋我初到白沙时,还看见酒店里一罐一罐堆着,一却不知其为酒,后来我喝到这酒时,市上早已不见有卖的了,想这以后即使是新姑爷也喝不着了。
杂酒的味儿,并不在苦老酒之下,而杂酒且富有原始味。一则它没有颜色可以辨别,再则大家共吸一竹筒,不若分饮为佳;一如某夫人所说,有次她刚吸上来,忽又落下去,因想别人也免不了如此,从此她再不愿喝杂酒了。据白沙友人说,杂酒并非当地土酿,而是苗人传来的,大概是的。李宗的《黔记》云:“咂酒一名重阳酒,以九日贮米于瓮而成,他日味劣,以草塞瓶头,临饮注水平口,以通节小竹插草内吸之,视水容若干征饮量,苗人富者以多酿此为胜”;是杂酒之名,当系咂酒之误,而重阳酒一名尤为可喜,以易引人联想,九月天气,风高气爽,正好喝酒,不关昔人风雅也。又陆次云《峒纤志》云:“咂酒名约藤酒,以米杂草子为之,以火酿成,不刍不酢,以藤吸取,多有以鼻饮者,谓由鼻入喉,更有异趣”。此又名约滕酒者,以藤吸引之故,似没有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