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姨妈与我站起来往回走,海浪开始吼叫了,一声一声,迫人心弦。我们朝着灯火陆续闪亮的方向走,遥远人家的灯光看起来既温暖又美好。那些垂落的窗帘后面的故事是怎么样的?那里的人们正在预习着什么?进行着什么?又即将发生什么?但愿有神护佑着各人的平安,但愿各人的意志如同悍然的门窗,任凭风吹雨打,依然坚不可摧。
路边的灯一刹那间亮了起来。靠近我们的其中一盏灯忽闪了几下,灭了。风开始抖起来,竟然觉着有些凉意了。我往彩虹姨妈身边靠,夜即将来临之前,我总是会中孤单的毒,我的孤单冉冉而生,越繁华越升腾,越热闹越升腾。而此刻,我们走在灯光无法照亮的地方,我们像幽暗的剪影在温暖的光亮之外前行,昏暗促使我的孤单更加丰满。
突然有什么撞到了我的脚跟,我小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皮球。我一边蹲下去捡球,一边用眼睛搜寻皮球的主人。
当我把球抱在胸前的时候,那个被我发现的小主人,已经向我奔跑过来,他是一个男孩子,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向我跑过来的身体似乎滞后在他的大脑袋后面,他的大脑袋摇晃得很卖力。皮球的另一个小主人,却在原地站着,没有移动步伐。那是一个小女孩,看不清楚她确切的年龄,大概也就七八岁,长得很瘦小。她站在最后的一片暮色前面,朝着我们微笑。她的微笑也不太看得分明,像是水涡里的水,不知它快速的流转究竟是流向哪里。很快地,那个男孩子就来到了我的面前,他接过皮球,抬起眼睛,我以为他要说一声谢谢,却不料,他的眼神猛地逮住了什么,那个眼神的方向,应该是我的左后方,彩虹姨妈站立的方位。眼看着这个男孩子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变得既严肃又紧张,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严肃与紧张;他的大大黑黑的眼睛里弥漫起硝烟,烧烤着他那严密的睫毛,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硝烟弥漫。他把恶狠狠的眼光恶狠狠地丢到彩虹姨妈的脸上,就像射出一支仇恨的箭,那支箭插在彩虹姨妈的脸上,彩虹姨妈的表情像是没有表情。
接着,他又迅速地偏过脸,还不忘记把残余的狠散布到我的脸上,然后扬长而去。他那个大脑袋这会儿倒是不摇晃了,只是坚定地直直地往前冲。
我一时没缓过神来,彩虹姨妈也不解释什么,也不说明什么,转回身就往前走,我跟随其后,不知怎么开口,心里疑窦丛生。没走几步,从身后飞过来一个不详物,掠过我的头顶斜打在彩虹姨妈的肩头,随着一声沉闷的叹息,落入稀松的泥沙里。我定睛一看,还是那只皮球,可想而知是谁的杰作了。我有些恼怒,转身想要教训那个男孩几句,正要开口,就被姨妈拉住了,她不容分说地拽着我走。我感觉用息事宁人的处理方法,对付那个坏小孩,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就在这拉拽之间,后面却传来了小女孩响亮的声音。她的声音完全出人意料,与她瘦小孱弱的小身板很不相符,她的声音像飞燕一般划过正在沉落的黄昏,如同一道闪电。
“我要太阳,我要太阳。”我回头看她,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小脚被沙覆盖着,她的细手臂前后晃动着,她正冲着那个男孩叫嚷。显然,在那个男孩面前,她是可以随意要求的。那个男孩似乎敌不过她的叫嚷,在那里忙不迭地安慰她:“我去捡回来,马上就捡回来。”她继续地不依不饶:“我的太阳没了,我要太阳。”他开始更正她:“那不是太阳,是皮球。太阳已经下山了。”小女孩沉默了,她的思想不知道挂在何处,她似乎在为此烦恼。
男孩再一次向我们跑过来,他的大脑袋还是在身体的上方前倾着。彩虹姨妈拉着我继续撤退,我们离那个皮球越远,男孩离那个皮球倒越近了。
“我要太阳。”小女孩又发出了响亮的声音,使得我不得不再次回头,这一回,她不再站在原地了,而是以无法想象的高速度往前狂奔,小胳膊有力地甩动,小细腿上像是安了一架发动机,飞跃而过时掀起的沙土像从地面弹起的魔毯似的,在她的四周飞扬追随,又像是她忠实的斗篷,她正披挂着它,呼啸而来。她抢下男孩捧在手里的皮球,继续往前跑,竟然跑到了我们身边。她像一颗晶亮的星星落在我们面前,整张小脸像一朵娇嫩的茉莉花,她那加重的喘息声如同雨滴,打在不设防的夜堤上。这是一个天使一般的女孩,哦,不!她就是天使。一个把皮球当做太阳的天使。
在她的照耀下,我的心马上打开了,我来不及留意彩虹姨妈的表情,就在她的美好面前软化了。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又一次开口了,那响亮的真切的声音。与那波声音同起的是她的右手臂,她的右手直指着彩虹姨妈,一面回头看着那个男孩:“我认识,大妈妈。”她似乎是有些不确定,需要那个男孩给予她肯定的信号。男孩子似乎被她这几个字搅得心烦意乱,几步并作一步地蹿到她身边,拖着她往别的方向走。小女孩不甘心这样被摆布,很不合作地在后面拖沓,还一个劲地扭头看着我们,不是我们,而是看着彩虹姨妈。嘴里还如发气泡音似的嘟囔:“大妈妈,大妈妈。”男孩子看来是真生气了,在那里“威胁”她:“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把太阳扔了,把你也扔了。”这一招确实有点管用,小女孩不说话了,但才憋了几秒钟,她的哭声就响彻天宇,那响亮的真切的声音。“啊—啊—不要扔太阳,我要太阳。”
皮球等于太阳?皮球是地上的太阳吗?太阳是天上的皮球吗?
我好像被小女孩的哭声震晕了。
回过神来,发现彩虹姨妈已经走得离我很远了。我赶紧小跑着跟上,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可不敢大意,我的心已经迷失得找不着北了,可不能让外壳也找不到路,回不了安全的港湾。虽然疑团堵在嗓子口,咽也咽不下去,可我想彩虹姨妈默不作声,自有她的道理,我可不能因为好奇酿下不必要的麻烦。
回到巢里,彩虹姨妈一身的汗。不知是走得快的缘故,还是因为受到了干扰。巢里的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安静地呆着,忠诚又老实。饭桌上摆放着二菜一汤,筷子也停靠在筷架上了。饭桌上有一张留条,一看见纸条类的东西,我的心就急剧地悬起来,人也整个儿地绷紧了,这是海棠的遗书给我造成的无法磨灭的阴影。条件反射让我防也防不住。留条是张阿姨写的,简单的几个字,包含着朴素的情谊。“不等你们了,我先回去了。”清楚又明白。
彩虹姨妈看了一眼,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去:“正常是多么不容易达到,而不正常的人与事或许才是平常的。真是羡慕她。”“她”应该指的是张阿姨,彩虹姨妈如此的感叹,真是哲得有些吓人。
“她的孤单正常得很合理,而我的,就像是不正常的。正常与不正常之间好像是有一条界线的,可谁能判断谁正常与不正常?
这本来就是个奇形怪状的世界。医生诊断我得了忧郁症,这似乎是判定我偏离了正常范围。我倒觉得挺好的,因为在当时的状况之下,得了这种病症才是正常的。”彩虹姨妈出口的这番理论,让我无言以对。她好像突然想从胸口倒出很多话,这些话估计已经积压许久。
彩虹姨妈拢了拢头发,她不喜欢在说话时看着我,她不看我的表情,也许是为了自己能够更好地不受干扰地表达。“刚才看到的那两个孩子,是兄妹俩。哥哥应该有十六岁了,妹妹也快十岁了。
妹妹是弱智,奇异的弱智,美丽的弱智。她的智力可能只停留在三岁。”她停顿了一下,“我认识他们的父亲。”
这句话一出口,她像松了一口气。我不敢接话,我说什么都不妥帖,只能继续干坐着,等待彩虹姨妈来充实她提起的话题。她却不再往下说,把问题转移到我身上。
“你想过吗?春寒可能会来。”春寒的名字就这么顺口地从彩虹姨妈的唇齿间滑出来,着实让我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春寒”这两个字在空气中爆响的时候,我竟然感觉很亲切,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随即,我为这种无道理的亲切感到滑稽可笑。冥冥之中,一双黑色的手操纵的指挥棒把两个完全不搭界的名字,可怕地排列在一起,我竟然感到亲切,我真是混乱得可笑。
彩虹姨妈却为她的猜测加重了语气,“相信我,春寒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