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姨妈已经很久没有走出她那个蛰居的巢了。她虽然不出门,但还是能够听到海风的声音,海浪的声音,珊瑚快乐地叫唤的声音,贝壳相互摩擦的声音。每一天对于她是重复的,又是不重复的。她在连环套般的日子里,慵懒地计算着一些精确的事件,那些事件是她过往的日子里凝结的珍珠,这几粒珍珠在她海蚌般的躯体里继续孕育着,越来越晶莹剔透。虽然这几粒珍珠的表层与内层,无可避免地掺杂着瑕疵,但这并不影响她好好地看护它,珍视它。
她朝着大海的方向走去,我跟随着她。海风熟悉她的气息,亲昵地与她打着招呼,黑头发下隐藏的白发显露出来,在黄昏的金光里如水银般闪耀。细软的沙砾温柔地爬满她的脚背,然后滑落下去,像是在玩着滑梯的游戏。我离她两步的距离,她的沉默与海洋静谧的喧闹抚慰着我的神经。我看到黄昏的海,这是第一次。
大海无限伸展着它的手臂与胸怀,几点帆船在不动声色地行驶,黑色的礁石早已习惯了海浪对它的爱抚,它的冷峻与坚韧有着它自己的原则;沙滩上显现的贝壳如同土壤里初生的竹笋,冒出了调皮的小脑蛋,捡起来,拂去上面的细沙,它们干净得像新生的生命;一长条海堤架在中央,它可以测试海潮的汹涌之势,或完全暴露,或犹抱琵琶,或者彻底被覆盖;海鸥在海面的上方飞旋,这些白肚子的鸟,美丽得惊人,尤其是群体舞蹈的时候。
我们来到传说中的那片埋藏着艳丽秘密的海,红珊瑚与白贝壳的海洋。光线披挂在海面的时候,红白两色情不自禁地泛动起来,海水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同时流转着红与白。红与白组成不同的流动图案,如同仙女在海面上轻舞衣袖。红与白,这片海的二重奏,这片海的不同姿色,这片海神秘的芬芳。
海边的石头被海风与海浪洗刷得干净圆润,彩虹姨妈与我坐下来。她姣好的侧面对着我,她专注地看着海。她张开的睫毛被金光染了色,像蠢蠢欲动的蝴蝶随时会飞翔起来;眼睛下的黑眼圈浓重得如一轮月牙状的黑月亮;颧骨上的几粒挤得很紧的红痣,倒像是围绕着黑月亮的几颗红色的星星。半张脸上竟然散布着星月,怎一个玄字了得。
一句话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好像是到了这句话出口的时候:
“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些天,真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天一下子暗下来了,海一下子暗下来了,我的心重新回到黑暗的地方。
“那些日子像是一天,漫长的一天。”我把我的感受说出来,“我被恐惧抓住了。在那张纸条的严酷证据前,我所有的话都像是在狡辩。”
彩虹姨妈不说话,只是听我往下说,“没想到恐惧会那么巨大,而在恐惧后面是我猜不透的谜。我最好的朋友,海棠她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要让我背负那么大的恐惧?”
“海棠的母亲又找过你吗?”彩虹姨妈问我。
“当然,她找过我,还拉来了我的父母,还有春寒。还有男高音歌唱家与海棠的继父。”我回答着,那一幕又在我眼前自动播放。
他们坐在我那间小房间里,是早上九点。我其实早就忘记时间的走动了,但当大家陆续冲进来的时候,我那只没有调试过响铃的闹钟突然尖锐地呼叫起来,我看着他们直直地竖在那里,像一座座无法逾越的山。闹钟的叫声还在不依不饶地尖叫,在这样的背景乐里,他们找地方坐下来。我的母亲推了我一下,她对我的示意,我完全看不明白。她就到处找那个闹钟,那个闹钟终于被她摁灭了嗓音。那个闹钟是古怪脸谱的图案,我看着它被扔到一个角落里,我的眼神也只能跟随着落到角落里。包括我的意志,也蹲在那个角落里。他们嗡嗡地在说话,像是无数只蜜蜂在聚会,他们的话好像全被翻译成了外国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我只是想着,盼望着他们快点离开,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小小的地方。
后来有了哭声,海棠母亲的哭声;后来又有了哭声,我母亲的哭声;再后来还有了哭声,男高音歌唱家的哭声;再再后来,哭声此起彼伏;再再再后来,有了争执。很严重的争执。
海棠的父母需要一个解释,要有人对海棠的死负责。他们无法从痛心的事实里挣脱出来,他们要我们给予一个说法。所谓的我们,是我与春寒。我父母所作的调停工作很快被尖锐的态度压制下去,我的母亲只能缄默,她在为她的女儿犯下的错缄默。她的想象力,在此时,也不可能匮乏,她的内心以为自己的女儿是脱不了干系的,这使得她的缄默更加缄默。我的父亲不忍心她的女儿像只害病的猫似的蜷缩在角落里,虽然他心里的歉疚也很剧烈,虽然他通过推断,也以为我与春寒发生了什么。他强打起精神,勉强地说出一句话:“不要再逼孩子们了。”这句出口的话还未确实落地,海棠母亲就大叫起来:“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逼孩子,是你们的孩子逼死了我们的孩子。你们这算什么,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当没有发生过吗?”她逼视着我的父亲,“她死了,我的女儿,谁还给我?”
房顶似乎裂开了,我看见房顶裂开了;墙壁裂开了,我看见墙壁裂开了;盆景裂开了,我看见盆景裂开了;灰尘裂开了,我看见灰尘裂开了;脑袋裂开了,我的脑袋裂开了。我不想哭,眼泪却像水一样在流。
春寒站了起来,在这个节骨眼的时候。他苍白得像一个失血的雕塑。他好像要说话。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我跳出了这个情境,我看出他好像要说话。在场的每个人全停止了他们发出的声音,他们全体看着他,他们在等待着他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海棠死了,我非常难过。”他的声音哽咽,几乎无法继续,“可是,可是,可是这与我和灵香没有关系。我也想不明白,海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纸条,这真的很奇怪。”后面的话顺畅起来,看来他是急于想把事情说清楚。
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海棠的母亲又跳了起来,不仅是她的声音,还有她笨重的身体,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男高音歌唱家及时制止了她,他在这个场合里,第一次开口:“春寒,你这么说,不是在埋怨海棠吗?海棠是个正常的孩子,难道她疯了,要以死来歪曲事实。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在我们面前撒谎,这太过分了。”他的话音落下的那会儿,我知道说什么都是错误的,说什么也不可能挽回局面了。
春寒没有再接话,他一定明白,再说什么都像是在狡辩,这一页已经画上了句号。我们已经被定了罪,他们的兴师问罪只是发泄痛苦与怨恨,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的答案就相当明确了,而且,不容更改。他们定了我们的罪——间接杀人罪。在他们的思维条文里,我们已经被判处了死刑。而且,立即执行。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的母亲想要留下来,她女儿的错,她认为应该由她一起来承担。我把她往外推,我所剩的力量已经无法支撑我与任何人交谈了。包括我的母亲,我不希望她缠绕在我的无望里。
春寒在离开之前,匆忙地望了我一眼,他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这些复杂的情绪里如果有感情的成分的话,那么就是同病相怜,甘苦同担的感情。我的眼神是呆滞的,里面只有因为恐惧导致的恍惚与疲倦。
他们走了,一切又安静得可怕。海棠又出来了,她的笑脸高深莫测。
彩虹姨妈任由我在回忆里挣扎,她明白这样的挣扎是呼之即来,挥之不去的。她也许也挣扎在她的回忆里,也正与之争执不下。我改换了一个姿势,依偎着她,她身上有淡淡的母亲怀抱的馨香。
“姨妈,你相信我吗?我没有犯错。”
“当然相信。孩子,我们生活在世界上,有些事是会自己找来的,这很复杂,可能是命定的。”她拍了拍我的肩,安慰着我。我注意到无奈之色也笼罩住她,她在这种笼罩里,像变深的海水一般冷静。
天更暗了,大海变了脸色。红与白的光彩沉落下去,晚霞最后的一抹光线从海平线上撤离了。深蓝色的天幕还在强颜欢笑,可毕竟离夜晚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