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的遗像顶着一大朵黑绸缎扎就的花朵,显得阴沉古怪。只有海棠的笑容依旧,灿若娇艳的桃花。她的笑脸,我熟悉的笑脸,轰炸着我,我透不过气来。在这个黑森森的人间过道里,我的惶恐与重负沉甸甸地挎在我的肩头。有一个幽灵走近我,我甚至认不出他是谁。他是春寒,才几天的时间,他已经被煎熬漂洗得如此憔悴苍白。他靠近我,站在我的身旁。一对罪人站在追悼会上,站在让人疯狂的肃穆里,是多么的醒目。一枚枚的暗光,交织成一张人网,把我们笼罩在一起,我们是落入人网里的捕捉物,他们用逐步扩散的人言切割着我们。
我往边上退,像是要与春寒划清界线。春寒继续靠近我,坚持站在我的身旁。他压低声音与我说:“我们只能站在一起,没有选择。”空气稀薄得无法抓住,每一对胳膊之间的留白空洞得无法收拾。我的默许与不默许,同样无意义。海棠的母亲在最前面念悼词,每一句话就像粉饰过的玻璃片,一片片清脆地往下落。在此刻,所有的言语,都与海棠没有关联。言语是破碎的玻璃片。
幽灵们开始慢慢移动,作最后的告别。春寒与我站在最后,像两株黑色的芦苇。不明不白的黑色的芦苇。
哭声决堤而出,一阵阵的哭泣,像一块块硬石头,从里面翻滚出来。我接连被打中,身心皆痛。轮到我们了,站在安置海棠的棺材面前。海棠躺在里面,她安静地躺着,我听见她微弱的呼吸。我想,她真是奇怪,让那么多人看她睡觉,而她竟然还睡得那么踏实。她是在玩游戏吧,肯定是的。她曾经与我说过:“死亡与爱情一样,就是一束光芒。”她是不是正走在光芒里,通体透明闪亮?
海棠,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看我一眼。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吓唬我?我的身体像浸在深水里,我走不动路,我顺着一个旋涡在往里滑。春寒及时地扶住我,我仅存的意识还在抗拒,可是,我只能由他扶着我,别无他法。
恍惚间,我看见海棠母亲的脸,像一张白纸,无声地划过我的皮肤,白纸所到之处,渗出点点血迹。春寒扶着我的手,像一块冰,彻骨的冷。我稍稍偏头瞥见汗珠一粒粒凸现在他的额头,汗珠也是冷的,可以感受得到。我们不愿意动弹,只想就这么站下去,陪伴着海棠,永远站下去。
棺材的木头在窃语,嗤笑从海棠的嘴唇里游出来。
她还活着,与她割手腕的锋利刀子一起活着。
铺在身上的鲜花,飘散着洁净的香气。
天使。患了深度睡眠病症的天使。
她需要一副解药。
外面的阳光摔打着炙热的路面。长青的松柏还是有筋骨地撑展着。人们进入有光线的地方,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各自要去一个地方,互相道别,融会到泛泛的人流中。一刹那间凝结的同一份情感,轻轻地淡出,淡出。我被春寒塞进一辆出租车里,好像安排我顺利地离开,是他的责任。我的苦笑是骇人的,我没有发出声音来。沉默。沉默。惟有沉默。
这个城市,在今天看来是多么不同。湖面上的荷叶铺展、卷曲、翠绿得渗人;探出细脖子的荷花,或怒放或含羞,同样地难以琢磨;淤泥在水之深处纠集着秘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其实是由淤泥在滋养。出租车笨重地行驶着,司机偶尔发出的咳嗽声也能震动我的神经。车子经过一处拆迁中的楼群,断壁残垣中墙灰似乎在冒烟,有几个戴安全帽的人,挥舞着手臂在说话,他们刺耳的声音掉落倒塌的地基里。半空中,原来是筑有好几层楼的;半空中,原来是有人在走动在生活的;半空中,原来是有孩童的笑语与哭泣声的。如今,半空中只有空空的空气。那些人撤离到哪里去了?
他们被安置在哪一个巢里?那边半空里的空气是否很拥挤?海棠在哪里?我知道她活着,她躲在空空的空气里。空气遮挡着她,它们掩盖着她,它们保护着她。我看见她了,她说,喜欢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生活真的在别处。我说我会去找一副救她的解药,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她说不需要。
我无法控制,我在与她的对话中迷失。我埋下头,不停地抽噎。一双手轻拍着我的背,一个声音在说:“灵香,不要害怕。”春寒,那个温暖干净的男孩子,海棠的男友,好多年固定的男友,他为什么在我身旁?肯定是世间的密码器出了问题,按错了一个暗码,我必须要找回那个准确的密码,把海棠救回来。
我租用的房子在一条静谧的弄堂里,那是一条光秃秃的弄堂,没有树木,没有花卉,但很平实很清白。弄堂里住着的都是本地人,他们地道的口音,有时能抚慰出其不意到达的青春期寂寞。
为了独立,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在这里过起了简单欢愉又稍显拮据的单人生活。海棠有时会到我这里来,她很会煮饭,我总是与她开玩笑,说上辈子我是她的长工,这辈子轮到我做她的地主,理直气壮地剥削她的劳动力。她听了总是笑,这时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
我的思想还在打着圈,像有一把神奇的扫帚在来回划拉地上的落叶,可落叶并不中计,它越落越多,又不听使唤地到处流浪。春寒还在我身旁,虽然我不时地忘记他的存在。他蹿到我的面前,固定住我迷乱的眼神。
“我们得谈一谈,灵香,你听我说,我们必须谈一谈。”我看着他,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太可怕了。”他的眼里布满血丝,他的痛苦明显确凿,“我们得理出一个头绪,我们需要答案。”
“我不想谈,我只要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我告诉他。
“不行,你在逃避,你不能逃避。”我不去看他的表情,不明白他的坚持有什么实际的好处。我说,“她还活着,她会来澄清一切的。”
他用手在我的面前来回舞动,就像在驱赶无头苍蝇。他的意图是想拂去我恍惚的神志,让我恢复正常。
“我很正常。”我正式地说,一脸的坚定,“她是在与我们开玩笑,不是吗?她为什么要死,她没有死的理由。”
春寒把手放到我窄小的肩头,加注了重力,他盯着我的眼睛,丝毫也不放松。“灵香,海棠已经死了,这是一个事实。”他继续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你必须面对现实,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说完话,他放开我,从我身边走过去。此刻与我谈话,是徒劳的。我一个人站着,站在被烈日主宰的白光闪耀的弄堂里,就像一条腌黄瓜悬挂在日头下。我感到天旋地转,可这对于我是不重要的。我走上楼梯,打开房门的时候,我看见海棠的影子在小小的空间里转悠,她坐在椅子上,她拉开衣柜在试穿衣服,她在厨房里炒菜,她凝神看着窗外,她在哭……有一段时间,她来了就哭,我使出法宝劝慰她,她只是让人爱怜地看着我:“灵香,不要管我,让我哭,让我在这里哭,求求你。”我忙着给她拿毛巾,拿纸巾,拿饮用的水,还不忘在里面加上几粒盐粒,我真怕她这样无边地哭下去会严重脱水。我几次要给春寒打电话,她都不让。我几次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回答。现在,这个秘密,海棠把它打包带走了,她留下的告别语如此荒谬,这与海棠的行径完全不相符,虽然她一直是我崇拜与捉摸不透的谜。
我瘫软在沙发上,整个房间像个闷罐子,里面储藏的记忆很满很厚,忘却的盖子完全压不住,它们鲜活地蹦跳着。我让它们随意地蹦跳。它们围绕着我,全部围绕着我,我让它们随意折磨我。
我的疲惫与不见底的颓丧消灭了我的抗拒,我任由着海棠继续坐在我的身旁,继续与我说话。
她说:“与春寒无关,与灵香无关,与所有人无关。”她的表情镇定,不染一丝杂质。
无关即有关。
我看着她,她无处不在。我不知道怎样向她开口,她似乎掌握着明晰的事实。或许她知道她的话出自哪里,通向哪里,沿途会出现什么,她的智慧在吐艳,从死亡之花的花蕊里。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包括她的死。她要她的死,是明确的。甚至离愉悦不远。
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像枯萎的花朵慢慢腐烂的气息,它停泊在空气中,等待着挥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