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呼啸而过。
海棠死了。没有前期预兆的死亡。庞大的神秘的从不显形的骑士带走了她。她像排演一出话剧似的瘫坐在立地镜子旁,头轻微地倚靠着镜子,她的两张脸同样清晰,两张苍白的脸。她没有微笑,很镇静,闭着眼睛在遐想。墨绿色的花短裙下两条白皙的腿随意地交叠着,一条手臂挨着镜子,另一条手臂自然垂放在大腿上,这条自然垂放的手臂接近手掌的手腕处,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曾经顺着这道口子流淌出来,没有阻挡似的,流淌得很欢。终于停止了,血的流动停止了。凝结的血迹呈现出发暗的黑,像黑葡萄的颜色。黑葡萄再也亲近不了那枚禁闭的红唇了,那枚红唇禁闭了事实。禁闭了生命终止的原委。
他们说海棠死了。她像排演一出话剧般死了。年轻的灿烂的不该死的年龄。他们说她的那条挨着镜子的手掌里紧紧捏着一张小纸条。那张小纸条是被她的继父发现的,他撑开她握着的小拳头,如同把一个句号平铺成一个破折号,那张小纸条落到地上,默默无声地等待被救起。他喊海棠的母亲,像要指引一条线索给她看,又怕这条线索给他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她的母亲毫不犹豫地捡起它,一本记事簿上撕下的一条白纸上,写着一行简单的字,意思却不简单得超乎想象。她的母亲看了一会,又重新卷起来,小心地放入衣兜里,对她丈夫的询问置之不理。只有她,掌握着这张小纸条,掌握着证据。她决定暂时把守这个仅存的证据。
春寒告知了我这个噩耗,我的反应被彻骨的冰寒凝滞了。当我出现在海棠家门口的时候,我的意识还没有解冻。春寒在门口等我。他的脸上密布着乌云,闪电不停地在闪烁。我走到他身边,他看不清我,我也看不清他。
灵堂。海棠的照片。百合花与白菊花。两支蜡烛尽守着职责,火焰如金色的泪滴,又像窜动的问号。佛教庄严肃穆的音乐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吟诵的佛语飞扬到远处,似乎可以追赶上海棠飞逝的生命。灵堂里有好些人,有坐有站的,海棠的父亲看到我们,微微点了下头,递香给我们。没有看见海棠的母亲,她怎么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春寒点香祭拜,默念了很久,才把三炷香插入香炉里,同时插落的是他豆大的泪珠。我泣不成声,汹涌的悲哀再也刹不住,我任由着泪水奔腾。
突然,有一个人从里屋冲出来,死命地摇撼着我,嘴里还念念有词:“你这个坏孩子,你为什么害我的女儿,把海棠还给我,你赔给我。”我被摇动得头昏眼花,定睛一看,是海棠的母亲。我一时慌了神,不知道自己在什么状况里。正在这时,海棠的母亲偏头看见了站在我边上的春寒,就转移目标,用同样的方式摇撼起春寒来,“还有你,你竟然敢跑来这里,是你杀了她,你和她。”她的目光涣散,瞟了我一眼,“你和她杀了海棠,你们是凶手,凶手。”海棠的母亲叫喊着,疯狂地谩骂着,我看见她的前夫与现任的丈夫在拉扯着她,她在他们的掌握下踢着脚,大声哭泣着。“凶手”这个词似乎被扩音器放大了无数倍,还赋予它无限复制的功能,这个词在我的头顶盘旋着,上上下下,上上下下,最终砸到我的心上。
我倒了下去,在海棠的灵堂里。
倒下去的还有海棠的母亲,在海棠的灵堂里。
“不要告诉我你死了,亲爱的海棠,不要吓唬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什么致使你对自己下此狠心?不要对我笑,不要让我看见你的笑脸。哦,莫测高深的笑脸。我恨你这张笑脸,它很可怕,它让我害怕。亲爱的海棠,你在哪里?很远吗?我去接你,或者让春寒去接你,给一架梯子,或者一根绳子,我们就能够接上你。”我在梦里说话,我在与海棠说话。她就在我的身边,她依然很美丽,她没有离开,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在一个病房里。我睡在白色的床上。有液体在输入我的身体,那输入的部位是手腕。手腕。暗黑色的血。海棠。自杀。我惊跳起来,心痛得就要裂开,我又哭起来。病房里还有一张床,在我的右面。海棠的母亲躺在上面。她安静下来,之前的那一幕好像不是出自她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空洞的眼神了无生气。我们相对无言。我多么想要安慰她,但她可能暂时失去了正常的神思,我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她先开了口:
“我不会放过你与春寒。”这句话如冷箭从她的唇齿间迸发,每个字都寒光凛冽。我瑟瑟地发抖,不论她是神智失常,还是正常,这样的话听了总是让人颤抖。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飞向她的耳朵:
“阿姨,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太难过了,我能理解。你还是要节哀。”我尽力劝慰着她。同时感到后背蠕动着飕飕的寒气。
海棠的母亲低下头,用手在衣兜里摸索着,她取出一小团纸,在黄昏的暗影里,看上去像一朵小白花。我正疑惑着,她仰起身体,把那团柔软的东西递给我。我一接过来,它在我的手里变得很坚硬。这是一张小纸条。我后来才知道,这张由海棠继父发现的小纸条,被海棠母亲称作遗书的小纸条,成为了海棠母亲仅存的证据。而这个唯一的证据,使得海棠的母亲暂时撇开失去海棠的痛苦,而把大部分清醒的意志转移到我与春寒身上。
那张纸条上写着:与春寒无关,与灵香无关,与所有人无关。
无关即有关。与春寒有关,与灵香有关,与所有人有关。
海棠的遗书上有春寒与灵香的名字。两个从所有人中凸现出来的名字。可悲的名字。可怜的名字。天啊!
春寒看这张纸条看了足足十五分钟,可能更久。那时,黑夜已经来临,病房内的灯光昏黄一片,海棠的母亲以绝对的优势观察着我们的反应。我与春寒无力交换眼神,我们莫须有的罪孽公开在海棠母亲的面前,虽然我们坚决不能认领这份罪孽,但我们很清楚,我们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们只有缄口不言,任由海棠母亲用她恶狠狠的眼神把我们钉在无边的黑暗里。
我们俨然是一对罪人。
追悼会——一场生向死妥协的阴谋。死亡证明上记录了一个人的死亡。一朵夭折的花朵,她有向自己的生命喊停的权利。这项权利,海棠运用它杀害自己,而那把锋利的混合在血水里的刀子,还活着,它冲着我与春寒的方向飞过来。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我的脑袋像一锅煮糊的粥,我依然不能确信发生的一切,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像是冥冥中有一双黑手在特定的时刻猛烈地覆盖下来。
眼前一片漆黑。没有预兆的漆黑。没有准备蜡烛,没有手电筒,没有可以呼救的人。人们躲闪着我们,他们在黑暗之外的光明里,他们围在一起看着我们。我们的孤单刻上了红字,我们的孤单是可耻的。
海棠的母亲竭力不让我们参加追悼会,我惊讶到绝望,怎么我们被排列在一起成为“我们”?可是我们没有任何不参加的理由。
我穿着黑色的衣裙闪进会场,像是出席一场交接仪式。仪式,最奥妙的仪式,生与死的仪式。海棠的亲生父亲,那个男高音歌唱家,曾经可亲的叔叔,面露冰霜地看着我,我看到他眼里闪动的痛苦与怨恨,仿佛冰棱一般悬挂在我与他的间距里。海棠的继父来回张罗着,给亲友们分发着小白花,他在为海棠送行的最后一站,表现得功不可没。穿着深黑色丧衣的幽灵们,按照次序排列着,安魂曲在还算宽大的空间里回荡,悠远至尽头的音符,如同钓鱼杆一般,纷纷打捞起无数滴的眼泪,眼泪的海洋,泪花如鱼鳞般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