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去投奔谁,我也几乎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也许算是我个人的私奔。我要投奔的是我的彩虹姨妈,她在珊瑚城里居住,那是另外一个美丽的城市,用彩虹姨妈的口气来说,那是不寻常的城市,清者更清,浊者更浊。而她是在清与浊之间的,就像淡水与咸水之间存活的基围虾。
我没有事先告诉彩虹姨妈我会去看望她,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会欢迎我。在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中,她是唯一能与我沟通的人。她知晓并包容我的奇思怪想,她不会用不屑的眼光看我,她总是觉得我像曾经的她。当我的初恋顺利失败的风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写来过长长的信,写书信在当今也算是稀罕物,可她坚持己见,以此种传统又经典的方式关爱与疏导亲人与她自己。那封信里,她运用了很多句式,还用了很多修辞,每一个标点符号也安排得很准确。尤其是那一句“爱情是照镜子,越给对方自由,越能照见完整的自己。”当时使我很迷惑,我青涩的初恋只在镜子里露出一点小小萌芽,就柔软地折断了,而镜子却完好如初,什么似乎都没留下。一闪而过的恋情,就如同针刺破了手指,饱绽出一滴血,鲜红鲜红的,不觉得痛,只觉得美艳得很。
我看了好几遍这封信,与其说她是在宽慰我,还不如说她在为她的故事寻找注解与结论。她的故事很少有人知道,她把它整个吞咽下去,依靠反刍的方式温故而知新,渐渐地,她的故事不再是她的故事,而只是一个故事,一个枝繁叶茂的故事。因此,她努力地活着,还想要活得更好,因为想象的那部分里她是个女皇。
我没有回信,对于我而言,对于我那时候的年龄而言,这封信太重了。我完全可以把它想成是写给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只是在信封上注了我的名。虽然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收到这封信,我觉得彩虹姨妈喜欢我,有明显的亲近我的姿态。而这样的姿态,在我以前的年月中,并不多见。就算无数人围绕在我的身旁,可我还是感觉自己独自一人,无依无靠。
没有预料到的事发生了!彩虹姨妈也不曾料想到这封信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为了信里面很多句我无从理解的句子与隐藏在文字里的谜语,我的求知欲空前高涨,书成为我迷恋的对象,而且无止境地迷恋着,我似乎在突然间有了充满志向的兴趣,我的饥渴找到了切实对口的食物,只有不停地看书,不停地咀嚼白纸上精巧的小黑字,我才感觉满足。不仅如此,我还开始尝试自己运用这些黑色的小蝌蚪,它们在我的精心组合与漫不经心的组合下产生出不同的情境与韵律,这让我惊奇又惊喜。我慢慢地又持续地在文字的迷宫里探索,越往里探步,我的心就离自由更近。
无从收拾的心绪有了恰当的安置的地方,一丝丝地提取出来,整理好,陈列在文字的抽屉里。我的热烈有了对应的热烈,我的忧伤有了对应的忧伤,甚至更热烈更忧伤。那些悸动,终于有了它的出口,明亮的光线正在投射进来。
当我再也放不下笔的时候,彩虹姨妈又发来了第二封信。这封信里的句子,完全是写给我的,她给予我很大的鼓励,也给予我很真实的理解,还为她做了一回我与文字的媒婆而沾沾自喜。这次,我给她回了信,我郑重地拿起我的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白纸上写。我说,我必须写字,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唱歌;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跳舞;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呼吸。
信发出以后,没有了回音。这样的寂静,一直维持到第二年的春天。当我的舅舅叹着气道出实情,我以为冬天又一次来临了。舅舅说,彩虹姨妈病了,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可她自己不承认,她说活着的人有忧郁的理由与需要。大家合计了一下,觉着去看望她也是枉然,只有等待花开花落,等待精神的苦菜花自行枯萎,别无他法。
彩虹姨妈曾经如此这般地描绘过珊瑚城:珊瑚城里有海,有一片红珊瑚与白贝壳组成的海。海潮翻卷的时候,贝壳会轻微地摩擦,发出悦耳的声响。而珊瑚的形状各异,犹如一个个小精灵躲在海里,宁静的夜晚,她们会探出脑袋,与月光谈一场热情的恋爱。
红珊瑚的红与白贝壳的白是触目又显眼的,它们有各自的欢笑与叹息。
每两枚贝壳的碰撞都是不同的——无法复制的接触。
彩虹姨妈住在珊瑚城里已经很多年,她所看到的世界却比珊瑚城大得多。她的心就是她的世界。她故乡的荷叶,她早熟的忧伤,她多变的遭遇,她静止的复杂,构成了她的世界。在那里,在那个无亲无故的城市里,她在想象里做着一个清净的女皇。她曾经说过,她的幸福有时很完满,无人能够体会;她的痛苦有时很剧烈,也无人能够理解。她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品尝最细微最优质的那份感受,不是另外的人可以参与的。骄傲使得她与众不同。
她的朋友少之又少,她只拥有她的骄傲,自命不凡的骄傲,苦与甜的骄傲。
可她始终是她自己。在她生命中穿梭过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拉住她?她是为爱存在的,这点不容置疑。她避重就轻地回避了很多的盘问、探询与热切的好意,她基本上可以说是轻巧地又是巧妙地把话题转开,就像用鸡毛掸子拂过桌面的浮灰一样,拂掉那些她不愿意与人分享的答案,就算是她生活在别处的亲友,也不能使她放弃这项隐私权。
而如今,她病了,他们说她病了。忧郁症对于一个秘密丛生的人来说,并不可耻,也许反倒像是面罩之类的东西,把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貌似脆弱与凄婉,可骨子里却是坚硬的。面罩里的人看见的世界变得紧张与沉重,这种紧张与沉重不停地扩展,直到压垮神经。犹如厚雪压枝,压弯,再接着就是折断。彩虹姨妈被不可言说的秘密与不能与外人道的孤独压弯了。他们定义她得了忧郁症。与失眠与哭泣与自杀相关的症状。
到达珊瑚城的时候,是黄昏。黄昏是暧昧时分,也是苍茫时分。隐约的不安从心底升腾起来。这里的路是陌生的,这里的树木是陌生的,这里的房屋是陌生的,这里的黄昏是陌生的,这里的人在我面前走动,他们存在的意义,对于我是模糊的。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同样有很多大小不等,水准不一的巢,人们如同鸟儿一般,在适当的时候归巢。巢的意义是明确的,“巢”这个字很生动,我认为它比别的同类型的称谓有意思。
手握着地址,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寻找彩虹姨妈的巢。我一面寻找,一面感到我的心情越来越急迫了。我想要在天彻底黑暗之前找到那个巢,我想要尽快看到彩虹姨妈,我想要投身在那个巢里,请求彩虹姨妈收留我。那个巢对于我来说,具有非常的含义,它代表着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哦,应该是安全温暖的怀抱,安全是当下最重要的。
通过好心人的指引,我终于走对了路,门牌号码与我手里握着的地址越来越接近了,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兴奋,同时害怕也蹿出来,跳得很高。我安定了一下急促的心跳,摁响了敏感的门铃。门铃像报警似的猛叫起来,不仅吓着了门外的我,估计也惊着了里面的人。门打开了,却只够探出一个脑袋,那个探出的脑袋不信任地看着我,满脸狐疑。我来不及看清楚她的长相,就赶紧报上我的名字与身份。她往里面大声地核对着,核对的话重复了三遍,才不加犹豫地开大了门,放我进去。
我一门心思地往里冲,其实只跨出了一大步,就走完了玄关。
我看见有人从沙发上缓慢地站起身,与我的莽撞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没有迎上来,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我,我脱口叫了一声“彩虹姨妈”,她淡淡地笑着,用一句古怪的话作为我们重新见面的开场白:“我知道你会来。”我一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径直扑入了她的怀抱。彩虹姨妈拥抱着我,我的眼泪滚落下来,而且连绵不绝。
灯亮了,有人开亮了灯。我从姨妈的怀抱里直起身,一边擦拭着脸上未干的泪珠,一边专注地盯着彩虹姨妈看——她越发消瘦了,一件白底蓝碎花的衬衣挂在她的身上,显得很不合体。一看就知道,这是她原来自己动手做的衣服——她的心灵手巧是有共识的。这件衣服很旧了,却浸润着她的气息,她的气息混合着樟木箱的味道,一缕缕飘散着。开灯的人,当然就是开门的人。一位中年妇人。她与彩虹姨妈的年龄相仿,神情却大不相同,她和蔼地笑着,像少女般红润的脸色使得她看上去显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活泼。她现在正站在一边,旁观着我与姨妈的亲人相会,她矮胖的敦厚的身体扎实地站在那里,竟然有着安定人心的功效。我对她笑笑,她带我参观这个简单的二居室,其实这个二居室是无需参观的,只要一抬眼就一目了然。可我还是愿意参观,我想拉开一点间距,平缓我与彩虹姨妈的高涨情绪,我们偶尔的奔放会让自己不能适应。
主卧室里有一张床,一个床头灯,两个相叠的樟木箱,一扇窗户,一个电视柜,电视柜上一台尺寸很小的电视机。除此之外,床上横躺着一架老式的半导体收音机,还有两朵新鲜的白兰花。我跟随着中年妇人走进去,拿起白兰花嗅一嗅,很香,浅淡幽雅的香气,与彩虹姨妈的气息相像。我看向中年妇人,问她:“你是?”她还是面带笑容:“我是你姨妈的小姐妹,现在是老姐妹了。她与别人都不来往的,跟我倒很投缘。”我心想,她真是一个让人愿意亲近的人,她传递给人的实在的安全感,让人感觉很放松。转到隔壁的那间屋子,面积更小,里面放着一张小床,周围堆了很多的东西,细细一看,是些海螺、珊瑚、贝壳串成的手链项链,它们似乎各自在原地呆了很久,上面积着些时间的灰尘,看得出主人没有心思拾掇它们。这时候,一阵清脆的声音从头顶掠过,我仰起头,看到屋顶的中央有一盏白贝壳做成的灯,一片片的贝壳串成十多条,像珠帘似的垂挂下来,风从窗外吹进来,它们摇摆着,撞击出银铃般的声响,也飘落下很多的灰尘,那些微小的尘粒在灯光下沸沸扬扬的,闹得人心一片凄清。
彩虹姨妈在外面说话:“老张啊!帮忙收拾一下,她睡那个小屋。”张阿姨答应着,很自然地忙碌起来。我在边上帮忙,她也不阻止我,所有的动作在这个夜晚这个巢里都很合理,虽然我还是感到不真实。彩虹姨妈站起来,想要做些什么,张阿姨示意她不要动,好像她安静地坐着,反而让张阿姨感觉方便与安心。彩虹姨妈却无法安心地坐着,她走过来,又坐回去,再一次走过来,再一次坐回去。她的激动暂时是不能平复了,对于突然登门的我,她既措手不及,又满心欢愉。身体动作与心灵动作是一致的,它们一致表示着欢迎的热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