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在别人认识他之前,就认识了自己;有些人在别人认识他以后,也不见得认识自己。而别人的认知未必是准确的,自己的认知同样离准确很远。我用海棠这面镜子照耀我,更显出我的笨拙。我糙米色的肤色很暗淡,身高也过于含蓄,长得还算端正的脸上时常显露因为过分专注而导致的神经兮兮的表情,这使得我的幼稚更为滑稽。我唯一还算满意的是左边脸颊上的圆酒窝,笑得深些的时候,它会随之荡漾,还会有节律地上下牵动。很多人形容我的笑容很动人,那是托酒窝的福,它的生动为我增了色。可我还是更喜欢海棠的笑容,怎么说呢,她的笑容很深奥,忽冷忽热的,当她的笑容正普照着你,你却感觉远处的乌云在移动着靠近,随即就会被雨水淋湿。好几次,我忍不住问她:“你的笑容怎么那么古怪?像跌落在水深火热里。你不快乐吗?”她成熟地偏过头去,看白墙上虚虚的一个地方:“我不觉得不快乐。但快乐又是什么?”我不知如何回答,我被她的表情与神圣的侧面蛊惑住了,发不出声音。
有一种美,是天然通透的。它的感染力是笼罩式的。
海棠迷上了画画。她画的第一幅素描是我坐在窗前的样子。
我觉得她画得很好。选定了目标以后,她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空余的时间,她背着画夹,与她结识的同类各处写生,看画展,做画家的模特。她希望可以拉着我一起参加,可我的愚钝迫使我坚决地拒绝了。我当时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是在正规的课堂上消磨时光,我的沉睡的自我意识似乎被一层轻纱蒙住了,掀开它还得假以时日。
不久,海棠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继续学习绘画。我在高考的当天,因为突然而至的肚子疼痛,不得不放弃了考试。经过检查,医生轻描淡写地说,我是神经紧张造成的肚子痛,不用吃药,不用休息,只要放松就会自行好转。母亲被这样的诊断刺激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第二天就忙不迭地帮我打听高复班,一脸凛然地向我宣读她的计划。我只能照单全收,我知道离上岸的日子是越来越远了。
我的颓丧映照出海棠的明媚。我把受冷落的自己安排在沙发的一角,我可以不为别人注意的只有自己不停转动的思想。我愿意静止模样地坐着,看天花板上时间走过的印痕,那些泛黄的斑驳的污渍,组合成图案,由着想象力使得它复活。那个夏天,海棠成为我通向外部世界的唯一纽带。如果说,我像搭在沙发一角的皱衣裳,那么她就是试图照亮我的那杆电筒。她拉我去爬山,拉我去看他们写生,拉我去那条神奇的小巷子散步。好久没去了,小巷子也在长大,满树枝的木桐花依然开着,香气阵阵,发散熟悉的亲切的醉人的光晕。那户人家的门紧闭着,一只壁虎在门框上蠕动,它似乎沉迷在陈旧的奢靡的气味里。我的脚不听使唤,我好像走不到门边,有什么出了问题?有什么醒了,有什么在阻止我?海棠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灵香,我看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了。”
“什么时候?”我转过脸,一脸困惑。
“前几天,在这里写生的时候。是一位白眉毛的老人。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却是黑的。他没有看我们一眼,就走过了,就像一阵仓促的风刮过。我还疑心是不是我的幻觉。”
我停下脚步,等待着海棠继续说下去。她抬起眼睛,眼白瓦蓝瓦蓝的,眼波却是暗灰的。
“我当天夜里又梦见了他。他与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孩子,不要害怕。路,还有另外一条。接着,我的身上落满了雪片,可怕的是,这些雪片慢慢地被鲜血染红了。”
海棠的眼光穿过墙壁,穿过木桐树,穿过夏季,穿过不确定的路标,穿过云雾缭绕的群山,穿过无数无数的小水花,到达了另一条路。
我的肚子又疼痛起来,身体在发抖,我感受到不能言表的落寞与孤寂。我拉住海棠的手,她的手冰凉,回过神来,她的深奥的笑容又浮现了。我说:“我们回去吧,很累。”海棠突然大笑起来,这时的她又恢复了她的热情,“你怎么像个八十岁的小女孩。”温暖回来了,我的口齿也灵活了,“那你是十八岁的老太婆吧。”
也许我们真的是——八十岁的小女孩与十八岁的老太婆。一面镜子,两个女孩。
岔路上的灯亮着,地球的故事讲了多遍。女孩代表了什么?地球上一株绿色的草?一滴雨露?被头发隐蔽的旋涡?我头上有二个旋涡,海棠头上有三个,他们说,这表明了这个人的坏脾气。海棠反倒高兴:“为坏脾气欢呼!!!”我却认为海棠的脾气好得异常。
海棠对很多事都表现得无所谓,可我知道她是在等待使得她有所谓的事。她那飞扬的热情迷惑了很多人,他们以为她是可以快速接近突破的女孩。她缺少的,现在却蓬勃地需要着,在她青春期的时期,是恰当合适的。而她的迫切尤其显眼。
她的恋情是片段式的,来时没有预兆,去时无处可寻。她告诉我她的体会:迅速地被一阵暖风包围,暖风一过,顿觉寒冷,怕让寒冷打败,只能撤退。我听不懂她的话,她微笑着示意我不需要懂。当她的恋情翻到第三章节的时候,我开始了我的初恋。
我的初恋里也有暖风,还有摇摆的柳树,有青翠的羞涩,没有寒冷。虽然没有寒冷,但还是很快地画上了句号。如同小石子轻击湖面,荡漾几圈,就渐渐消散了。湖面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有过涟漪的平静。
这可能与石子的大小、重量有关。当然与扔石子的人的用力程度也有关。
有人也向海棠母亲的湖面投入了石子,海棠说,那是炸弹。海棠母亲晕了,在她那个年龄,能晕是一件利己的事,她明智地决定再婚。海棠认为这是不明智的,一个从未进入过婚姻的老小伙子,有或多或少怪异行径的商人,还是并不成功的商人。她不明白她的母亲的兴趣爱好是怎样转变的,一个文艺爱好者在生活的教育下青睐起创业者来,还甘心捧出多年积攒的积蓄,甚至还愿意为对方提供稳定的扎实的家庭生活。海棠认为她的母亲是病了,还病得不轻。虽然如此,海棠没有向她母亲说过一个不字,她私下竭力地消化着这件外人眼里的喜事,她早熟的心里种下了一类悲哀的情绪,它滋生着,后果是海棠对离婚与结婚同样感到厌恶。
春寒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是海棠高一级的同校同学,国画专业。他是被海棠抓来的,像水中的浮木,像过马路时盼望看到的绿灯,像一块修改错误的橡皮。当时,他正好站在她的身边,他还没准备好如何向她开口,他与她在校园里散步,黄昏凝固成一块巨大的冰,浓缩的夜晚即将来临。她缩起脖子,很盲目地往前走,他在她的身旁,很闲散木讷的样子。突然,她的眼光锋利地抓住他,接着又用手抓住他的胳膊,她低低地又急促地说:“做我的男朋友吧。”他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海棠向我讲述完确定关系的这一段以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很好,你不会讨厌他。”过了几天,海棠就介绍春寒与我认识,他们向我走过来的时候,冬天的夜晚略显疲惫,路灯眨巴着狡黠的眼睛。他是一个端正干净的男孩,略显单薄的身型,穿着白色的外套,蓝色的牛仔裤,头发柔软地贴到耳根以下。他看上去太正常,没有快速吸引人的特征,这使得他反倒出众,这是我在心里把他与美术学院的其他学生相比较的结果。
我们三个人去湖边溜达,这个著名的湖是桂花城的骄傲,它像一颗明珠在城市的中央熠熠生辉。这个著名的湖很神奇,每日每时显现的景象是不同的,时而朦胧时而清晰,时而娇媚时而冷峻,时而让人忧伤时而让人欢喜。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用手指向这湖,让我辨别它与天空的颜色,我说,我看不清,一片灰色。母亲对我说,这就叫“水天一色”,天与水连在了一起。我看着水天一色的景象,感觉母亲与我都是灰色的一部分,我仰望着不可分辨的神秘自然,由着它笼罩既微小又完整的我。那一年,我九岁。
从此,我的眼里注入了灰色的抹不尽的烟雾。那个冬日的夜晚,我们所看到的湖是静谧与充实的,湖边站岗的落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柳树,虽然苍白冷清,姿容却有另一番的俊俏,看了让人既心软又心疼。湖水在灯光的作用下,像有各色的水彩荡漾在层层的水波里,并不觉得轻佻,反而更加迷惑人。我与海棠走在前面,春寒稍稍落后于我们。海棠说一些文不对题的话,词句凌乱又无意义。我似是而非地听着,心里背负着自己的压力,平常人们眼里的重要学业,了不起到可以控制我每时每刻的情绪。春寒悄没无声地跟随在后面,似乎不存在似的。我听见湖水在动,宣读着它不可忽略的声势,我凝望着远处深邃的山峦的轮廓,最高处与天的连接处弥漫着浓密的阴翳。就这一会儿的闪神,不知什么时候春寒跑到我们前面去了,他转过身,舒缓了脚步,看着我们倒着行走。他温暖地笑着,冬日里春天般和煦的微笑,叠在深黑夜幕的背景上,划亮了天空。恍然间,我就明白了。海棠选择春寒做她的男朋友,是再恰当准确不过的事,我的心放下来。转脸去看海棠,海棠也正朝着他笑,她的笑容里依然浮动着她特有的深奥,这让我有些小小的懊恼。我向春寒发问:“你怎么叫春寒?应该叫春暖才对。”春寒的笑更加恣意了,“我把寒冷抽走了,你们就暖和了。”我打趣他们:
“是海棠暖和了,与我何干?冬天都被你们这一对搅热了。”海棠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冲着我说:“我们是一对吗?很配吗?”我反问:“难道不是?”其实他们是不需要我说什么的,我说什么也不会对他们有所影响。他们回身依偎着往前走,我落在后面,我故意落在后面,见证一对男女的恋爱时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很奇怪,有直觉在告诉我,他们似乎只有在相互挽着的时候才是亲近的,别的时候,好像并无关联。男与女的情感是这样的吗?一个个体允许另一个个体的入侵吗?入侵,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难道谈恋爱是打仗吗?也有占领与沦陷之说?或许应该说成融合,融合是暂时的吗?一阵暖风很快就会过去吗?天长地久只是憧憬吗?
我胡思乱想着,缺乏实战经验的想象。我从小就依靠想象力丰富着我狭小的生活,这是可怜的广阔,也是固执的骄傲。我记得有几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句:
我飞翔的自由的思想啊!
仿佛无休无止的幻梦的花环
戴在我发达的头颅上
一不留神,它就蹦跳到云际漫游
正当我独自在云际漫游,他们的声音从前面传送过来,我一时忘了我在何处。他们的笑脸已经离得我很远了,怪不得他们让我快点跟上呢。我跑起来,一切又回到现实,寒冷的风擦过我的皮肤,像小刀片轻轻地划过,有一点疼,可更多的感受是清醒带来的惬意。我跟上他们,气喘吁吁地说:“我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你们在聊什么甜言蜜语?”我向他们眨眨眼,知道电灯泡的功效是适时地给他们增添薪火。
海棠的回话出人意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们在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