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早晨七点离开桂花城的。在这个早晨聆听到久违的鸟叫,我突然觉得这是我离开的时候了。我安静地整理着行囊,似乎无论带走什么都是多余的,没有切实的意义。我的脑袋转动得很慢,而我的行动却快得惊人,这样的迫切,远远在我的意料之外。
白色的床单与隆起的白色枕头,这些日子里最贴近我的物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不气恼它们对我的无动于衷。周围人的称谓与相应的面容在我的眼前逐一闪现,我不认为我有责任与其中的任何一人告别,甚至不愿意惊动我的父母,他们还算年轻,可有些事情他们并未经历过,我不想狠心地让他们在此时与我一起分担我的恐惧与忧伤。
对街的早餐铺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无法扑灭的暑热又开始一个劲地往上蹿,金黄色的油条在油锅里翻腾着,挥汗的大妈用筷子拨弄着油条,它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被捞起。排队的人们为了最近的目标,在平凡的早晨买来他们的食物,然后奔赴到属于他们的暂时的岗位,心里面总有一小块或者更大一块的空地,作为自留地,由他们自己耕种各色的植物、花卉与粮食,有人称这类空地为精神的园地。酷暑的煎熬已经开始,人们此刻的愿望直接又草率,现实催打与逼迫着人们走一条相似的象征意义上的正确的路。
我在恍惚中离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里的一草一木,我以为太过熟悉,以至于懒得与它依依惜别。我必须要忘记,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这很不容易。在挣扎中,有些影像反倒更加鲜明。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想平缓这些日子以来越抽越紧的神经,我的睡眠不知已经丢失在哪里,哪里都让我不敢涉足找寻。我想,我不仅是丢失了睡眠,我单纯而美好的世界在瞬息间被泼上了黑墨,一片捉摸不透又无从捉摸的黑暗覆盖了我所有的知觉,我被阴影逐步吞噬,我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丧失。可我,我只有二十五岁,按常理是个盛开的年龄,我的容颜在猝不及防的重击下憔悴,心灵的年轮正在与衰老作一场殊死搏斗,谁高谁低,一时半会儿还难见分晓。
出租车里开了很冷的空调,与外部的热形成了剧烈的反差,我没有力气开口让司机调高温度,我薄薄的短袖衣衫既抵挡不住热又抵挡不住寒,这不无道理,连跳动的心都不能够抵御火与冰的双重袭击,又何况是一件小小的单薄的衣衫?我看着窗外,窗外密密麻麻的人在穿行,那些在烈日下葱郁得过分的树木与鲜艳得过分的花朵,很恣意地招展着。这难道就是曾经充满于我心田的景物与景观吗?我爱的城市,我成长的城市,我流连不离的城市,如今,一切都虚幻得像一张拼凑的假照片。我知道我在排斥它、抗拒它甚至恨它。天啊!我客观的辨别力呢?我真诚的判断力呢?它们萎缩了,越来越轻,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现在,我只看见一张脸,所有的脸都变成了同一张脸,这张脸上凝结着不变的笑容,如同一朵娇艳的花含羞的笑容。她就这样一成不变地笑着,她贴在车窗上,她浮动在树影中,她交织在洒落的阳光里,她踮脚飘过花丛,哦!她无处不在,她反复存在。她的笑容密密匝匝地包围着我,压迫着我,这种貌似温暖的笑容不断地叠加不断地旋转,让我禁不住打起了寒战。我用手挥舞着,走开,走开,不要缠着我,没有用,这个笑脸像在万花筒里一样被玻璃片无穷地复制着,以更加绝对的声势向我猛扑过来。我感到眩晕,脸色煞白,我怕我会倒下去,从此不再起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飘进飞机场的,一切是在下意识的支配下完成的。模糊中,有人与我打招呼,他肯定是认识我的人,我勉强地笑着,我懒得记起他的名字,懒得知道他是谁。我的笑容看上去是虚弱苍白的,我脸上有明显的阴影,他感觉到了这种笼罩,他决定脱离这类令人窒息的气场,他道别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就逃也似的弹出了我的视线。
我渴望尽快地离开,我甚至幻想有一只手臂能够抓住我,狠狠地把我拽出这个城市,无论这只手臂的主人是谁,我不关心也不在乎。什么让我落到这般田地,我幸福的光环遗落在哪里?我看见我的手正握着我的幸福呢,它美丽光洁得如同一块刚拆封的香肥皂,它的包装很奇妙,实际上也只是一块香肥皂。幸福是什么?是一块香肥皂吗?我糊涂了,是逃离的念头,还是我的倦怠烤糊了我的思维?我迷惑了,为了幸福这个词语。
这个城市的美好似乎已经被我榨干了,或许是这个城市榨干了我的美好。我很瘦,一年比一年瘦,我的瘦与我的体重无关,我看上去还是丰润实在的样子。可我感觉我很瘦,我的心在缩小,小到越来越装不下人与事,只能有个别人个别事可以侧身缓步探入我的心里,一旦进入,就很难出去,这也是对人对己的折磨。
夏天的速度真是飞快,它不容分说地来临,收割汗水如同吮吸甘露。春天转身时的媚笑还历历在目,我却快速地被拉入夏天的粗暴之中。我在这个城市里只显现过一种单调的固定的姿态,而且显现得很长久,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可言。只有自己知道,我变幻过好几回,如同稚嫩的竹笋贸然地向上生长,每向上增长一节就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为此也付出更大的代价。这个城市与我相容相克,还因爱生恨,恨过又怜惜,怜惜又不甘。我离开的时候,它的挽留声轻若游丝,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我突然有了妥协的愿望,可我还是忍住了。
当飞机擦地而起的时候,我的心落了空。这并不陌生。空空的心是一种常态。
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可我却觉得是在一个无声的世界,四周没有人与各类事物。他们离得我那么远,我触摸不到他们,他们也靠近不了我。窗外是可见的缓缓拉远的纵横的城市、绿地与人家,一切在生存的轨道里求索,很正常的样子。飞机越飞越高,蓝天白云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它们悠闲舒展,并不费神关心别的事,只是蓝的蓝,白的白,纯粹得无情。
我的思维不停地跳动,我宁愿自己凋零在想象里,也不愿意在现实中沉沦。我们面对的一角有限的天地,却足以消耗尽我们的所有。我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至少现在我应该可以放松心情,毕竟那个城市离得我远了,那个城市升腾起的不加收拾的鲜花的腐烂气息,也从我的鼻翼之间缓缓飘散。
身体里有一个点犯起酸来,剧烈地一动,又蔓延开来。那是委屈。委屈的阀门在此时打开,并有了汹涌之势。随之而来的附属物是身体里隐藏的清泉,它有倾泻时的芳名,叫“眼泪”。眼泪无法抑制地流淌下来,携带着这个夏天热烘烘的逼迫人的气息,携带着记忆里甜蜜的余温,携带着石头滚落陡峭的山坡时发出的锐利的尖叫。这声尖叫唤醒了一个事实,可怕的事实!
无法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一个真得如此假的事实。如果是假的,该有多好!
她又出现了。那张跟随着我的凝结的笑脸,慢慢地拉远,显现出一个整体的清晰的形象。她是我儿时的玩伴,她是我青春期的同盟,她是助长我成长的最好的朋友,她叫海棠。
我不得不面对她,她浮现出来的那部分,她隐藏的那部分,她剧烈的爱与剧烈的撤退。真实又快速的素描。
海棠与我住得很近,我的父亲与她的母亲是同事,作为医生的他们,似乎很关心我们身体的成长,在这一点上表现出相同的务实。而对于精神的培养,却同样缺乏耐心,同样擅长避重就轻。
从很小的时候起,海棠就显得与众不同。她很不喜欢她父亲的职业,她父亲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经常大白天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那高亢激越的声浪一阵阵地冲击着她的耳膜,海棠非但没有对此感受到兴趣,相反她感到烦躁与无法逾越的排斥。这种心理的形成与她的母亲不无关联。她母亲因为喜欢文艺嫁给了她的父亲,而婚姻生活又使得她出尔反尔,不久就认定唱歌算不得男人的一项技能,随着这份不屑情绪的蓬勃滋长,她的父亲与母亲离了婚。当她父亲搬运少量物什离开的时候,小海棠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她没有任何表情,她不哭不闹,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从今往后,她坚定地相信是他父亲的歌唱事业毁了她的童年生活。因此,她恨她的父亲。
海棠比我大一岁,我们在同一所小学与中学上学。上初中以后,我们走得越来越近。有一条窄长细腻的巷子成为我们友谊的见证。这条巷子不是通往中学的唯一一条路,这条路其实比另外两条路更远,可我们喜欢这条巷子,这条巷子盛放着我们的喜悦、孤单与幼小的秘密。我们是被巷子深处的那棵木桐树迷住的,满树枝绽放的花朵,白色的喇叭形的花朵,小酒盅似的底部是淡紫色的着色。偏蓝的紫,睡在地上的样子如同跌落的梦,丝毫不觉狼狈,像是一声声美的叹息。我们当时仰头看着树上的花朵,低头又蹑足穿过地上的梦,生怕踏碎了翩飞的美。我在后面拉住海棠的手,我发现我们的手心里都渗出了汗粒,怎样的一份感动啊!我们共同体验的幻梦般的美的时间与空间。
这棵木桐树珍藏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我们相近的缘由。自从发现了这条巷子,我们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总要去走一走。巷子里只住了一户人家,一棵木桐树。天天可见到木桐树,而那户人家却从来不曾见识过。有时,那户人家的木门会虚掩,木桐花会飘落几朵在门边,可从来没见到有人出没过。我们的好奇心,使得我们偶尔会倚着门向里窥探,那里面有一口井,井里有水还是干枯的树叶,不得而知。而里面袅袅地轻舞着的静,是如此清亮幽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见。我们只有放弃,与放弃同生的是对未来不可知事物的向往。秘密,因为悄声嘀咕着那部分隐藏的话语,而熠熠闪光。
那棵木桐树,在想象里,四季开着花。
海棠出落得美不胜收。白皙润泽的肌肤,高挑婀娜的身姿,自然卷曲的长发,看着她从晨曦里或者晚霞中走来,疑是天仙下凡。
虽然经常会见到她,可我还是惊讶于她的美貌。我看着她,“你真是美得一塌糊涂。”她笑,并不自傲,她的表情有一种不确定的迷离。“我美吗?你不自己照照镜子,你可有一张无比精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