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十分强调情感在文学创作全过程中的作用。《情采》篇说:“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其中“质”是本体,是实质;“文”是文采,是修饰。水面有波纹,树木开花,水和树是本体,是实质,波纹和花朵都是依靠水和树木而存在的。但是虎豹身上的毛刮掉,没有了文采,那就和犬羊的皮一样了;犀牛的皮虽然可以用来做甲,也要涂上丹漆的颜色才美观耐用。可见物质的实质也有赖于文采。这说明实质是主要的,文采是次要的,但是实质也离不开文采。当运用到文学上,“实质”就是情感。而“文采”则是表面的东西,指的是修饰、藻采。但《情采》的“情”,不仅仅指感情,还包括思想品质和道德品质。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文章内容。而“采”不仅包括颜色方面的文采,也包括声音方面的韵律。“形文”和“声文”都属于“采”的范围。正如情采篇说:“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
对于“情”“采”之间的关系,则是“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刘勰认为:思想内容是实质,是根本的。而文章的形式是派生的,它附属于思想内容。这就是文质论的基本精神。形象地阐明了形式必然由内容转化而来,又将内容包含在内的密不可分的有机整体关系。
刘勰把古代的作品分成“为情而造文”和“为文而造情”两类。在《情采》篇中,他大力提倡“为情造文”,反对“为文造情”,强调文学创作要以“述志为本”,创作的目的是表达思想感情。如果表达虚假的感情,这样的文章是不能够取信于人的。要求文学创作要“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主张“为情而造文”;反对“为文而造情”(《情采》)。反对无病呻吟和堆砌辞藻等形式主义文风。认为创作构思为“情变所孕”(《神思》),结构是“按部整伍,以待情会”(《总术》),剪裁要求“设情以位体”(《镕裁》),甚至作品的体裁﹑风格,也无不由强烈而真挚的感情起着重要的作用。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文心雕龙》还论述了在创作中,主观的“情”和客观的“景”,是互相影响﹑互相转化的,即“情以物兴”和“物以情观”(《诠赋》),“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物色》),“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神思》),认为作家观察外物,只有带着深挚的情感,并使外物染上强烈的感情色彩,艺术表现上才会有精巧的文采。《文心雕龙》对于物与我﹑情与景关系的论述,对唐代及唐以后有关这个问题的探讨,有着重要影响。
(四)贵古贱今文人相轻需改良
《文心雕龙》关于批评的论述,颇多精到的见解。其中《知音》篇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探讨批评问题的较早的专篇文献。它提出了批评的态度问题﹑批评家的主观修养问题﹑批评应该注意的方面等。
篇名之所以称为《知音》,是因为文章开始就说道:“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此篇一方面讲文学艺术难以理解和鉴别。另一方面说知音难遇的原因。关于“知音难遇”的问题,刘勰举出三个典型事例予以说明:第一是“贵古贱今”,即读者多思慕古代的作家,对于和自己同一时代的作家却不以为意。第二是“崇己抑人”,即推崇自己,贬抑他人。这也就是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的现象。第三是“信伪迷真”,指学识浅薄,相信讹传,不明真相。正是由于这三方面的原因,文学作品才很难遇到知音。针对以上问题,《知音》篇要求批评者提高自身修养、理解作者、博观圆照,进行公平的批评,并且提出了若干条从事批评的客观原则。
首先,刘勰提出了一个在后世也非常著名的论断:“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认为任何批评中的真知灼见,只能是建立在广博的学识和阅历基础之上的。见多识广,才能鉴别得当,而不至于“信伪迷真”。而且还要“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只有不具私心,克服了偏好的缺点,“然后能评理若衡,照辞如镜矣”。这不仅对当时作家们“各以所长,相轻所短”(曹丕《典论·论文》),“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曹植《与杨德祖书》)的不良批评风尚具有积极的针砭意义,而且至今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其次,刘勰提出批评文学作品的六项原则标准。即所谓的“六观”。“一观体位”,就是观察“设情以体位”做得如何,看是否是根据思想情感来安排文章的体制,是否是根据体裁明确了文章的规格要求。“二观置辞”,观察在辞藻的运用上安排得怎样。“三观通变”,观察在继承与革新方面做得怎样,是不是能够推陈出新。“四观奇正”,观察在“新奇”与“雅正”的关系上处理得怎样,是否能够“执正以驭奇”,而不致“逐奇而失正”(《定势》篇)。“五观事义”,观察能不能像在《事类》篇中说的“举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就是举出和要说明的论点类似的事例作为论据,或者运用典故来以古证今。“六观宫商”,观察作品的音调。
再次,刘勰提出要进行深入的钻研。“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意思是说:写文章的人因感情激动而发为辞章,看文章的人,通过批阅文章而深入作者的内心。这样就像是沿着波纹去寻水源。虽然作者的含意深刻,也不免会显露出来。这样就容易对作品作出正确的评价了。
关于批评态度问题﹐刘勰非常强调批评应该有全面的观点。因为作家的才能禀性不仅“修短殊用”“难以求备”(《程器》篇);而且﹐由于文学创作从内容到形式都是丰富多样的,因此批评家就不应“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否则就会出现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的现象。各执成见,难以全面。
(五)文学审美辞彩华丽源于道
《文心雕龙》在《丽辞》《熔铸》《章句》《声律》等十篇集中谈修辞问题,对声律、骈偶、用典等当代文学中普遍使用的修辞手段,加以充分肯定。在此以前,专门讨论修辞的文章还不曾有过,所以,《文心雕龙》在修辞学上也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1.《丽辞》篇
“丽辞”,就是骈俪之辞。相当于“对偶”。此篇专讲对偶。刘勰首先拿肢体作比喻,说明人生来耳目手足都“自然成对”还有古人的诗句也是“岂营丽辞,率然对尔”。如“满招损,谦受益”。他主张“奇偶适变,不劳经营”。
后面又说:“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刘勰将对偶分成相容的两组四种:以内容分,言对、事对为一组;以意义分,正对、反对为一组。言对事对各有反正,两组互相包容。“理殊趣合”是说用两种不同的事理,从不同的角度来合成一种意趣,它字面上相反,反衬比较有力,所以说“反对为优”。“事异义同”是指举的例子不同,但是意义相同。
在具体运用方面,刘勰指出“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
刘勰生活在殊重骈俪的时代,其本人又对骈俪青睐有加,一部规模宏大的《文心雕龙》,通体骈俪为文,足以证明他对骈文的喜爱,所以才倡导骈文。
2.《章句》篇
“章句”中的“章”,在这里相当于文章中的段。“句”不是现代语法中的句子,而是指说话时一个停顿单位。
《章句》篇说:“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章是安排思想感情和文章内容的单位;句是安排语言的单位。按内容,要“控引情理,送迎际会”,即根据表达的情理,有时枝蔓扶疏旁征博引,有时紧扣题旨不蔓不枝;按语言,则“若夫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刘勰主张,在句式的选择上,可用长用短,或长短穿插,整散结合,完全要符合情韵需要,情韵急,少音节短词句,情韵缓,可用舒曼之长句。
最后,刘勰讲到虚字的用法,提出“夫、唯、盖、故”是发端用的字;“之、而、于、以”是作句中连接词的;“乎、哉、矣、也”是用于句尾的。如能善于运用这些字,“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
3.《夸饰》篇
“夸饰”含有夸张和修饰的意思,也可以说是夸张性的修饰。刘勰肯定夸饰手法的必要性。像描写山海的气貌、宫殿的体势时,要写出楼台的壮观“莫不因夸以成状,沿势而得奇也”。这些栩栩如生的形状都是依靠夸饰表现出来的。
在《夸饰》中,《文心雕龙》不仅第一次提出了文学创作离不开必要的夸张,以使作者表现的事物更为突出,但他又主张“夸”也要懂得分寸,反对夸张失实。因为“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意思是如果夸张能抓住要领,便可以引起读者的共鸣;如果夸张过度,就不合事实情理了。所以他提出夸张的标准是“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这样才能发挥夸张的作用。
4.《声律》篇
沈约的“四声八病说”主要讲的是人为的音律。而刘勰这里所说的,则偏重于自然的音律,认为人的语言中有自然的音律。他把听乐器的声音进行调整,叫做“听外”,把吟诵时听诗赋文章的音调叫做“内听”。“听外”的调弦,用手来调就可以,所以比较容易。而文学作品的声调纷乱,不容易调整。
《声律》篇说:“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所谓“飞沉”就是字调的抑扬,这是构成沈约“四声谱”的音调基础。所谓“双叠”就是双声叠韵,这是构成沈约“八病说”的声韵基础。刘勰没有像沈约那样“碎用四声”,而只是从原则上指出飞扬的字调和沉抑的字调,要像“辘轳交往”似的交互错杂地使用。
5.《炼字》篇
《炼字》的“炼”是选择,“炼字”就是选用恰当的字。文章先从文字流源讲起,说汉朝文人的作品里多有古文奇字,难以辨认理解。只要是通用的字就容易辨认,不通用的字就难辨认。所以在写文字时,对于字的取舍,要以“世所同晓”者为准,“时所共废”的不用。同时刘勰又提出炼字的标准“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诡异,生僻险怪之字,如汹呶;联边,相同偏旁之字,如峥嵘;重出,同字相犯即同一个字在句中重复使用;单复,字形肥瘠笔画多寡”。
“诡异”就是稀奇古怪的字。“联边”就是同偏旁的字,要尽量少用,如果堆叠,就不像文章了。“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对偶句里要权衡轻重,尽量避免重复字。
刘勰能在距今一千五百多年前,提出这些精辟的修辞理论实在是难能可贵。其修辞论,既有理性的阐释,又有言证、事证,既涉及文章内容形式,又关乎作者思维、气质、涵养、才情。他承认“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辞必巧丽”,在这种观点指导之下,他从内容决定形式的认识出发,建立了系统的“剖情析采”理论,同时又提出了“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这些修辞观在今天来说,也是必须遵循的一条修辞美学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