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鲁智深虽然不读经书,但他是悟道的,就像六祖惠能是一个砍柴的汉子,佛性无处不在,“万类之中,个个是佛”,“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他要的是你的领悟性。我的家乡在唐代出了两位高僧,一是临济义玄,一是赵州从谂。现在佛门弟子,十之七八,都是临济宗。义玄认为“佛教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你且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主张人与道之间没有间隔,道不远人,自然相契。我看鲁智深的做派最像临济义玄的弟子。鲁智深打的是众和尚同学,而临济义玄连老师也敢揍。其实求道学佛,向外面寻觅是不可能有收获的。如果一个人求佛,便失去了佛;求道,便失去了道;求祖,便失去了祖。如果想正成大道,就决不要受任何人的迷惑。所以临济义玄说:“向里向外,逢著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才能解脱”,这是不被外物拘束,自由自在。当偶像、权威成为开悟的障碍时,就要毫不容情地将它破除,这是禅者透脱自在、绝对自由的内在生命的表现。临济三度问法,三度被打,及至开悟后,向老师黄檗脸上飞掌而掴,雄奇磊落如威武将军。从这个方面看花和尚鲁智深我们就可理解他的那些举动,这和尚除了不嫖妓之外,佛门的规章制度一概不遵守。你看他在五台山,又是喝高度酒,又是吃狗腿,没有卫生习惯,在庙后边大小便,一点文明礼貌都不懂,但是他表现的是最大的佛性,不迷信,不盲从,急公好义,他没有杀过无辜的人。我们可以追问,不喝酒、不吃狗腿是否就算修成佛法了?不吃辣椒、葱、蒜就是走在修成佛法的路上?不跟老婆上床睡觉、不搞破鞋就算得道?为了早日成佛,见了那些地皮流氓就故作清高,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对弱小者的哭泣闭眼不视,这怎能算做悟道成佛,这是空的、虚的把戏!连佛法的门框也没有摸着,更别说登堂入室了。明朝末年,张献忠“屠戮生民,所过郡县,靡有了遗”。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人堆出羊肉、猪肉、狗肉,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破山和尚是破戒了,但是与佛门戒律比起来,到底是人的生命的价值重些,还是那几条破戒律在佛法的天平上重?这是不难判定的。这个故事是李敖喜欢的,他在《上山、上山、爱》和《北京法源寺》等书中多次例举这个故事,把它讲给我们这些愚夫愚妇们,跪在正襟危坐的佛前,道貌岸然也不一定是真参修。李敖《论和尚吃肉》中说:“梁武帝以后,中国和尚尽管在大脑里小乘,但在小嘴里却大乘了——中国和尚不吃肉了……两相对比起来,匹夫匹妇为‘功利爷不吃肉;高人高僧却为‘功德爷大开其荤,真是你丢我捡了!”独行侠李敖何尝不是现代版的鲁智深?他不是佛教徒,但他为老兵李师科喊话,为老师严侨在苦难时落井下石的那些所谓的亲情在20年后讨回公道,把钱拿给师母所说的话让我们看到了佛性(李敖回忆录片段回放:我在11月19日,请来了已经十多年不见的严师母,当面送了十万元即期支票给她。我告诉严师母:“这个钱你可以拿,这就是三十年前对你闭门不见那人的钱,今天我总算给你出这口恶气。”严师母哭了,她收下了钱、收下了温情与旧情,也收下了人间绝无仅有的李敖式的正义。)成佛的路是行愿啊,不是那些戒律和木鱼,地藏王菩萨的誓愿是:“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这才是佛家的本色当行,地藏王的手掌也曾处死过恶棍。处死恶棍的时候,地藏王菩萨说的是:“惩恶即是扬善!”戒律是让人更好地修行,但戒律不是得道的枷杠更不是教条。为戒律而戒律,佛反在天边。一个尼姑曾问我的唐朝老乡赵州从谂:“什么是佛法大意?”赵州随手掐了她一把。女尼问:“和尚还有这般举动?”赵州答道:“只因你还有这个身体在。”赵州从谂是物我两忘,而女尼心中却有男女分别在,有清规戒律在,这也像鲁智深为何会问嫂嫂的消息而不知戒律的存在的佛性了。鲁智深不是在人间恶行面前闭眼的冷漠和尚,他不避酒肉,更不避人间的不义,他用自己的禅杖打杀恶行和不义。所以金圣叹这样表扬鲁智深:“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
台湾学者乐衡军在《梁山泊的缔造与幻灭》中有一段谈论到了鲁智深,可谓正中我心。“鲁智深原来是一百零八人里唯一真正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人物。从他一出场不幸打杀郑屠,直到大闹野猪林,他一路散发着奋身忘我的热情。他正义的赫怒,往往狙灭了罪恶(例如郑屠之死,瓦官寺之焚),在他慷慨胸襟中,我们时感一己小利的局促(如李忠之卖药和送行)和丑陋(如小霸王周通的抢亲),在他磊落的行止下,使我们对人性生出真纯的信赖(如对智真长老总坦认过失,如和金翠莲可以相对久处而无避忌,如梁山上见着林冲便动问‘阿嫂信息爷,这是如武松者所不肯,如李逵者所不能的),而超出一切之上的,《水浒》赋予梁山人物的唯一的殊荣,是鲁智深那种最充分的人心。
在渭州为了等候金老父女安全远去,鲁智深寻思着坐守了两个时辰;在桃花村痛打了小霸王周通后,他劝周通不要坏了刘太公养老送终、承继香火的事,‘教他老人家失所爷;在瓦官寺,面对一群褴褛而自私可厌的老和尚,虽然饥肠如焚,但在听说他们三天未食,就即刻撇下一锅热粥,再不吃它——这对人类苦难情状真诚入微的体悟,是《水浒》中真正用感觉来写的句子。这些琐细的动作,像是一阵和煦的微风熨帖地吹拂过受苦者的灼痛,这种幽微的用心,像毫光一样映照着鲁智深巨大的身影,让我们看见他额上广慈的縠皱。这一种救世的怜悯,原本是缔造梁山泊的初始动机,较之后来宋江大慈善家式的‘仗义疏财爷,鲁智深这种隐而不显的举动,才更触动了人心。《水浒》其实已经把最珍贵的一笔单独保留给鲁智深了,每当他‘大踏步爷而来时,就有一种大无畏的信心,人间保姆的呵护,笼罩着我们……”
鲁智深是人间的保姆,更是金翠莲和刘太公等小百姓的菩萨。他给寒冷的人盖上被褥,给饥饿的人面包和矿泉水。后来人间保姆鲁智深坐化成佛了,残废的武松这时也开始觉悟,最后就在杭州六合塔模仿鲁智深出家。临坐化前,鲁智深留下了几句话,算是自己的遗言和对组织的交代:“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鲁智深是最好的标本,其实鲁智深是拿着屠刀的佛。他的大刀砍向的是那些狰狞不法的恶人的狗脑壳。鲁智深不喜欢那些只念经不普度众生的“秃驴”。在五台山吃醉酒后,鲁智深曾对那些同门的和尚同学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但我想当时要是有个师弟小声说:“你的脑袋也没有毛啊?”不知鲁智深如何作答,我想鲁智深一定说:“你骂我秃可,骂我驴不可!”但我要修正的是赵州从谂说狗子也有佛性,那么驴子也一定潜藏着佛性等待鲁智深开发呢。花和尚,是的,他应该是一个在胸脯前佩带红花的和尚,那花映红了他的像驴一样的秃脑门……
伏虎英雄——说行者武松
如果要发起国人投票,把《水浒》好汉弄个人气指数排行,我敢说前三名都是:武松、武松、武松。
但我们读《水浒》,觉得武松的身份是可疑的,是官是民?是和尚是囚徒?王学泰先生把武松、李逵等归入游民序列,这真是为我们认识《水浒》提供了一把利器。
游民也者,是由游侠的末梢支流蜕变而来。司马迁在《史记》中说:“今之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行,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路遇不平一声吼,拔刀相助,急人所难。但后来这一类游侠渐渐绝种,只留下取巧的挤眉弄眼的侠,气度、心胸都与古之侠者如土块之于美玉。取巧之侠身上古侠的“侠”气渐隐渐消,被盗气、匪气、流氓气、江湖气所代替。但是,古侠身上的一些变异的因子“不轨正义”、“杀戮斗狠”被保留下来。武松是游民的代表,从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水浒》好汉乃至后来一些好汉的缩影。
宋朝由于社会动荡,异族入侵,皇帝骄奢淫逸,官吏横行不法,社会失去了正常的秩序,逼得一些士农工商和城市底层军队的下僚脱离了生存的基础,没有了正当的职业,成为游离于社会主体以外的游民。
游民越来越多,形成了一个阶层,游民的特点是,只讲帮派同伙,不论是非曲直,只要是同帮同派干什么都有理,怎么干都有理。不承认现存的社会秩序,并千方百计地破坏它、打倒它,主动出击,“该出手时就出手”,决不手软尿裤裆。
鲁迅对有些游民习气看得透,是满脸的不屑,在《流氓的变迁》里,鲁迅夫子说:“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爷。
他们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传》,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爷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鲁迅在这里指出《水浒传》中的英雄们是“侠之流”转变成了游民。
但我们回头来看武松,其实武松有两个版本,一是《水浒传》里的,再就是民间流传的演义神话里的武松。我的老家在冬闲季节的集市上,一声清脆的鸳鸯板响起: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回家时大闹了东岳庙,李家的恶霸五虎被他伤。打死了李家的恶霸五只虎,这位英雄逃打官司奔了外乡。
到处流浪一年整,他一心想回家去探望。辞别了结识的众好汉,把那包袱背在了肩膀上。手里拿着一条哨棒,顺着个大道走慌张。无非是走了今日盼明日,这一天来到了阳谷县的地界上,正走之间抬头望,眼前立有一村庄。庄头上有一个小酒馆,风刮酒幌乱晃荡。门上倒有一副对,能人提笔写的强——上联写:“李白问酒何处好?”下联配:“刘伶回答此地香!”“闻香下马”四个字,贴在了上边的门横上。那边看立着个大牌子,上写着:“三碗不过冈!”
小时候我们多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和父老的口中,接触到了武松武老二。大人讲说武老二的是混饭吃,里面很多的下三滥的荤段子,一般集市上见了说武老二的,那些大闺女小媳妇都骂。
就是在这样的文化传承里,武松被大家塑造成了慷慨重义、神武好胜、快意恩仇、重人伦、轻女色的形象。其实,历史上,《水浒传》还未成型时的武松却是另外的模样。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已有“行者武松”,并称道:“汝优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财气,更要杀人。”此时的武松,是一个不守戒律、贪财使气的酒色行者,后来的武松成了道德的乖孩子,酒便成了女人的替代品,那些好汉没有不嗜酒的,武松对施恩说:“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力气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鲁智深大闹桃花村,也说:“洒家有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潘金莲置下美酒,“只顾把眼来睃武松”,可是武松“只顾吃酒”,并无言语。民谚说,“男追女,一重山;女追男,一层纸”,男人对异性诱惑的抵抗力是较弱的,最易“酒后乱性”,通过男人的酒态,最能看出人的本质。英雄武松醉酒,偏偏能在女色面前坐怀不乱,这样的汉子是经得起考验的,民间被认为是真男儿。武松的义侠形象,是《水浒传》和底层民众共同塑造的,他已变成了神,有些乡间集市的野庙,就供奉着武松武二郎。
武松在施耐庵的心中也是最重的,他拿出第二十三回到三十二回整整十回,用最精彩的笔墨写武松,先是著名的武松打虎,再就是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一回一回,刀光剑影,真个是快意恩仇,作为江湖闯荡的人,无妻无子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于是把钱看得淡。武松打虎下山后,县令赏赐了一千贯钱,武松转手便散给了众猎户;夜走蜈蚣岭格毙王道人后,又把王道人历年劫掠来的二三百两金银让被他掳来的女子悉数拿走。
但同时,江湖朋友的馈赠和他在张都监府上替人通融公事时别人送的人情钱,他也大方自在地收下,在鸳鸯楼连杀十数人后,更是卷了桌上的银酒器才走路,对财货,一切顺其自然,来的时候就要,该走的时候也不吝啬。
武松在人们心目中动人处,是对哥哥的一往情深。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武大郎虽然丑陋,但武大郎毕竟是哥哥,都是一个奶头上吊大的,是血脉相通的温暖,这点武松给了我们一抹感人的亮色。而对于嫂子,我们看武松的金刚不坏之身在女人的攻势下,依然巍然如石,潘金莲的身段如水,一般的筋骨早被腐蚀塌架了。
我常把潘金莲勾引武松和西门庆勾引潘金莲对着读,我发现潘金莲和西门庆都有勾引人的潜质,那语言的杀伤力非说相声和写作的人可比,第二十四回写武松遇嫂和潘金莲勾引武松等几处,《水浒传》这部充满阳刚气的小说里流露出不多的婉曲和柔美,如: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哪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
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管顾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叔叔青春多少?”“叔叔今番从哪里来?”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拣好的递将过来……这里潘金莲一共甜蜜蜜地喊了武松三十二个叔叔,真是不喊叔叔不开口,语中含笑,绮思荡漾,妖娆在身,春上嘴角,状潘金莲难状之情如在目前,写声声“叔叔”甜腻娇唤,如在耳畔。但潘金莲不是省油的灯,当勾引武松不成,武松临上京前到兄嫂家辞行,用话点了潘金莲几句,潘金莲如川剧变脸,再一开口便是“你这个腌臜混沌”、“你胡言乱语”、“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辈分也有“奴家”攀升为“老娘”,但潘金莲对武松心存幻想,当过后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潘金莲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这一次又喊了两次叔叔,但即使潘金莲喊大爷,好汉武松依然英雄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