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水浒传》朱仝的出场,朱仝初出场时是这样描写:“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其实朱仝的美髯公的绰号早在宋代就有。宋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美髯公朱仝,长髯郁然,美哉丰姿。”
朱仝是梁山好汉里义的典型,这一点他远在黑煞星李逵之上,朱仝的义里有一种郓城人的实在和敦厚,老家有话说:“梁山一百单八将,七十二名在郓城”,朱仝是道地的郓城人,是大宋郓城县公安局刑警队里的队长,但却没有一般都头横着膀子走路,看谁都像盗贼的职业病。
再看朱仝义释晁盖时的举动真是敦厚得可爱,插翅虎雷横也想放晁盖,他就在晁盖的前门干咋呼,拍门让晁盖从后门开溜,而朱仝躲在后门的阴影里面,悄悄地对晁盖说:“保正快走,朱仝在此等候多时。”
而晁盖这一出来,朱仝就闪在一边让晁盖溜走了。但晁盖只顾跑,朱仝怕晁盖不知道是自己放的,所以,晁盖在前面像羊遇到了狼,一路狂奔,朱仝就在后面追,晁盖一面走,口里说道:“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甚么?我须没歹处!”
朱仝见后面没人,方才敢说道:“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你前门,我在后门等你出来放你。你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走?”朱仝真是可爱到极点,郓城人不是活雷锋,做了好事,还跟在后面追着告诉别人。作为国家的公务员,是宋江、朱仝、雷横三人联手放了国家的要犯,在《水浒》世界里,一般的小吏都是这样把国家当成水库,得手的时候就放下水,这也是公务员拿手中的权利徇私,但在我们的心目里,放了晁盖这是朱仝的义,因为大宋家,就如《红楼梦》里荣国府门口的狮子,没有谁是清白的,你要是清白,不同流合污,就会被淘汰,其实说白了,国家的利益也就是赵官家的,老赵家得来的东西也不清白。
人们常说朱仝的义还有就是宋江怒杀了包养的二奶闫婆惜之后,被阎婆告到县衙,知县和宋江是“哥们儿”,故意拖延捉拿时间,让宋江逃逸。朱仝奉命捉拿宋江,第一次去,宋江的父亲托出了一张父子脱离关系书,还有县里的公章大印,那是三年前就办妥的。但张文远不愿意,知县不得不第二次派朱仝捉拿。朱仝知道宋江家有个地窖,那是宋江喝醉酒后大舌头吐出的,朱仝就记在心里,朱仝本可溜达一圈,回到县里禀报没有发现黑三郎的影子就可,但朱仝的敦厚又一次显现,我作了好事别叫宋江装聋作哑,就直奔地窖,宋一见吓得不得了,两人在地窖有一段对话。朱仝说,我奉命来捉拿你,实在没有办法,要瞒生人耳目。
此处不可久留,快走吧。朱仝私放宋江,把公家的事当人情送,维护了弟兄的情意,在江湖上也赢得义薄云天的好名声,真是美髯公的胡子有多长,义气也多长。设想一下,宋江从地窖里听到外面的铜铃响,以为是老父亲送饭,但一见着半尺长的胡子,当时肯定是吓个半死。
朱仝和他的副手雷横虽然是黄金搭档,但朱仝有点看不起雷横,这从朱仝私放晁盖和宋江就可看出,雷横“虽然仗义,只有些心扁窄”。
但在雷横失手用枷打死白秀英后,雷横老娘哀告朱仝救她儿子。朱仝道:“老娘自请放心归去。倘有方便处,可以救之。”朱仝自己掏钱去知县处打点,那知县虽然偏爱朱仝,但恨只恨这雷横打死了他的“二奶”——原生态歌手白秀英,也没有买朱仝的面子。加之白玉乔又催并叠成文案,要知县断教雷横偿命,解上济州,教朱仝押送。朱仝在路上私放雷横,雷横不愿连累他。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县怪你打死了他表子,把这文案却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死罪。况兼我又无父母挂念,家私尽可赔偿。这里我自替你吃官司。”
因为放走了雷横,朱仝被刺配沧州,沧州知府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一天,知府正在问朱仝关于雷横的事,“屏风背后转出一个小衙内来,方年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见了朱仝,迳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朱仝抱着小衙内去外面玩了一通,博得了小衙内的好感。知府便令:“早晚孩儿要你耍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自此为始,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
又是胡子,朱仝的胡子真够惹眼的,但后来证明,衙内的死,正是胡子惹的祸。
为了让美髯公朱仝上山,吴用设计,晁盖、宋江下令,吴用、柴进、雷横、李逵进城,朱仝义释雷横,自己刺配沧州,兴许是这兄弟大义感动了知府。且知府也并不把朱仝当做犯人,而是留在厅前听用。正是知府看中了朱仝的义才对他青眼相加,把自己的爱子让朱仝看管。知府的知遇之恩,朱仝理应舍身相报。面对吴用等人劝朱仝入伙,朱仝说:“先生差矣!这话休题,恐被外人听了不好。雷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出头不得,上山入伙,我亦为他配在这里。
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却如何肯做这等的事?
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此间惹口面不好。”敦厚善良的朱仝哪里知道,为赚他上山,吴用早就做下了阴招,当着朱仝的面,黑旋风李逵把知府的小衙内活活撕成了两半!孩子何辜,杀一个只有四岁的黄口小儿,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下狠手的理由,即使这孩子的爹娘是十恶不赦之人。鲁迅对《水浒传》发表过许多精辟的意见,其中不止一次谈到对李逵的看法。他在《流氓的变迁》一文里说道:“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
他在《集外集·序言》一文中明确表示对“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爷的李逵”的憎恶。
对四岁小儿下得了毒手的人,作为敦厚的朱仝是耻于和李逵为伍的,“若有黑旋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
《孟子》中说“恻隐之心,仁也”,对一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知府小衙内的同情怜悯,正是体现了朱仝性格中仁厚的一面。
然而在梁山泊排座次时,朱仝空有忠义勇武的品德和绝似关羽的胡子,却只远远地排在十二位,比有关羽DNA的关胜差了七位,在梁山泊上也讲血统“正宗”,朱仝真不知该怎么想,自己的热血对梁山泊不重要,重要的是出身,根红苗才壮,想到这,美髯公是否有过掀髯而怒,把胡子剔去的冲动?
道秃可,道驴不可——说花和尚鲁智深
懂武松易,懂鲁智深难。懂鲁智深要有阅历。在宝钗生日的时候,宝钗点了《虎囊弹——山门》一个折子。《红楼梦》说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也符合意思。《山门》一折,写鲁智深避祸而出家五台,不守清规,酒后大闹山门,终被其师敕离五台。这里面的一曲《寄生草》使宝玉激赏不已,而后悟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生空幻,最后出家了事。如此看来师傅鲁智深是有功于宝玉,成了先进文化的领路人。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支曲子真是慷慨悲凉,大英雄的那种不惜在地狱修身的悲悯和从容真是温暖我等。每读《红楼梦》到此处,我必徘徊窗下,潸泪欲滴。(我本固执,也总是按自己的意思接触《红楼》。年稍小时,怕把红楼读成情色小说糟蹋了名著,初中没读,高中没读,大学没读。年过三十,有了沧桑,有了感慨才读,就像我理解鲁智深一样,有了感慨沧桑,感觉出了鲁智深对中国文化的慈悲情怀。)读到《寄生草》我总无端想起《千忠戮》中最有名的一折《惨睹》,写建文帝剃度为僧,逃窜在外。一路上看到被杀群臣传首四方,以及被牵连的臣子和宦门妇女,押解进京,种种惨状,不忍目睹,因而悲愤万分。全出由八支曲子组成,每曲都以“阳”字结束,故又名“八阳”。长期以来,传唱不衰。所谓“家家收拾起”,即指第一支曲首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而言,那是俞振飞饰演的建文帝。“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说到鲁智深的绰号,和尚的法号前有个花字,按世间通用的说法应不是个绝妙好词,是淫僧、老骚胡、搞破鞋的主之类。女子的花枝招展是招,是性感,是春光外泄,花是女子性器的符号,无论外表还是象征。而把鲁智深的绰号写成花和尚,是因为他的脊背上也有花绣刺青,但书中没有描述,不知是翩迁的蝴蝶,抑或凶暴的恶煞,但我却觉得花显出胖大和尚的浪漫、柔软来,犹如没有皱折的腹部,可以让弱小者安眠。花和尚本来是宋官家在编的干部,先在老种经略处任职,做到五路廉访使,后调职在渭州小种经略府做提辖,是小种经略相公倚重的军分区的司令员和公安处长之类。
但是冥冥中他要命犯“桃花”吗?因为碰到了一个做奴隶而不得的弱女子金翠莲。这女子本与提辖爷并不相识,鲁达只是与朋友在酒肆斗酒,忽听到隔壁阁子有人啼哭,搅了酒兴,大怒,摔碟碎碗,喝令酒保唤金翠莲来相见,这时我们看出了他粗鲁中的柔软来。而所谓的趣人李逵呢?他处在同一屋檐下,是用粗手在弱女子宋玉莲的额头一点,点去一块油皮,致使弱女猝然倒地,昏死过去。流落异乡的弱女子金翠莲碰到了恶霸郑屠,强媒硬保,写下三千贯文书,却是虚钱实契,要金翠莲作妾,未及三月,金翠莲被大娘子赶了出来,并着落店主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金老父女软弱,争辩不得,暮年的老人领着女儿赶座卖唱,将得来的大半钱还“账”。面对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灵魂,鲁达像是自己受到了损伤,受到了侮辱,其实这是王朝末世时恶行对公正的挑战。生命不是蝼蚁,生命是应该有尊严的,鲁达站了出来,他不允许罪恶在大宋朝的太阳下横行。他去制止,不是出于私心,也非报复,只是一个虽还没有出家却抱有佛的情怀的人间的大爱者。
《水浒》在这个地方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没有个人目的和政治经济诉求,激于义愤和公正,打抱不平的仁者和勇者的形象。鲁达不仅慷慨资助银两,给金家父女回家盘缠,而且担心郑屠接信后百般阻挠,于是天不亮就赶到客店亲送金家父女上路。阻挠金老汉回家的郑屠帮凶店小二,被鲁达一掌一拳打掉了两颗门牙。鲁达怕自己走了以后,店小二再去向郑屠通风报信,于是就从边上搬来一个条凳,拦在门前,像一个孩子那样执拗,“杀人要见血,救人要救活”。我们平时等公共汽车,约会等情人总是急得似火,不知鲁智深呆坐两个时辰的耐心如何?是东张西望,还是看着晚报。李卓吾在此处则直批一个“佛”字!
花和尚鲁智深的女人观在《水浒》里是十分令人感佩的,不管他对林冲娘子,还是路过桃花山。鲁智深从一个有社会地位的市军分区司令到削发为僧,直至后来连和尚也做不成,这中间是颇牵扯了几个女人的事情,弄的他丢掉了饭碗。鲁智深绰号里有个“花”字,这也许是一种因缘,但似乎称为“护花和尚”、“浇花和尚”才允当。
因金翠莲的事情丢掉工作,又因做了二奶的金翠莲丈夫的举荐,鲁达在五台山做了在编的和尚。但和尚的日子平常得口中能淡出鸟来,于是吃狗肉饮烧酒,有一分酒力,就有一分勇力;有十分酒力,就有十分勇力。但因醉酒被方丈礼送下山。方成有一幅画画的是花和尚鲁智深大闹五台山,脚踢庙门,题的是:“原来是将才,被逼上五台,佛门关不住,一脚踢开来。”真是妙得紧。
鲁智深拿着智真长老的介绍信从五台山转赴东京大相国寺的路上,夜宿刘太公家。得知主人刘太公的女儿,被附近桃花山的土匪看中了。这土匪竟是好面子的主,非得吹吹打打地明媒正娶,好日子就在当天晚间。鲁智深这大胖的汉子,脱得光光的跳上床去假装新娘子,没有灯烛的房间,黑乌乌的像鬼的脸,待那大王摸来摸去,摸到鲁智深的肚皮时,不是凝脂也非柔情,却招来了一计勾拳,大王叫道:“这娘们恁霸道,像新社会的女人,敢打老公?”
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你老婆。”又把新郎拖到床头,上下其手,打得小霸王周通没有一点性欲,只有求生欲。
鲁智深是尖锐的。在他身上,纤细比粗壮更令人感动,阴柔使骁勇更加放大。在他近乎任性使气的不羁中,我们感到了温暖。鲁智深对待林冲的妻子是那样的腼腆。他听说林冲妻子受调戏,提着禅杖奔来,被林冲劝止。那时鲁智深有点醉了,他对林冲娘子说的话和骂高衙内的话是那样的利钝分别,骂高衙内“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而对林家娘子是“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会。”而当鲁智深上了梁山,他见到分别多年,满脸沧桑的林冲,依然是那样的温暖,他问林冲:“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对女人的态度是最能显现一个男人品味和质地的。在战争饥荒和争斗中,女人是最容易受伤的一群,她们是被征服和糟蹋的对象,她们的肉体带上了很多的隐喻和象征。林冲是爱妻子的,鲁智深是爱护友谊,呵护友情而理解女人的。而作为一个和尚,把女人带在口上,是应该有心理障碍和恐慌的。在道学盛行的宋代,鲁智深说的是面不红,心不跳,真是“多情即佛心”的最好的代表。
异端的思想家李贽在容与堂本《水浒传》评论鲁智深的时候说他是“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在智深师傅醉打山门时李贽的评价是:“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般闭眼合掌的和尚,绝无成佛之理,外面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