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林冲是一个血性少的人,属于遇事掂量几分,计算成本的人。这样的人在金圣叹看来是可怕的。高俅高衙内往林冲的头上扣屎盆子,往眼里楔钉子,林冲能忍得下。我们中国1957年的右派何尝不是如此遭遇?家有妻子,有老母,有嗷嗷待哺的娇儿女,你如何争得了气?为了求得一些粮食温补产后的妻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跪倒在众人面前,颔首祈求。这就是中国人的“忍”,无可奈何的“忍”。读林教头的遭遇,最易让看官们联想起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我说林冲是大宋江山的一根毫毛,他依附在皮上啊,毛怎能挣脱皮呢?我们身边这样的事例何其多哉。忍的反面是出手,但也就意味着你走上了一条与所谓的江山社稷安稳相对峙、被官府画像通缉悬赏的不归路。这时没有了家,没有了工资,从此过一种或刀口舔血、死里求生;或亡命天涯、故里难归的日子,意味着你从一条在编的狗沦落成了一条丧家的狗,没有保障的狗。从此不再有主人关照宠幸,可以安闲地趴在灶火边或门楼里,而是被村落排挤,被家狗围攻,夹着尾巴走小路躲避的丧家之犬,其惶惶如也,其何能堪呢?
人们说忍者无敌,从韩信的胯下之辱我们或许找到一点安慰。但林冲真的是想做一只为大宋江山看家护院的优良的狗,而“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的工夫也真是令人感慨。但是这样的成本是否过大?林太被高衙内调戏,林冲闻信怒不可遏,正要修理采花贼,一看是高衙内,只好把打掉的牙自己吞进去。一个堂堂男儿,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自己的妻子被人当众调戏,帽子差点变绿,无疑是奇耻大辱,但林冲熬得住。
林太第二次被高衙内调戏时,林冲是该要发狠,但林冲也只是冲着参与害他的好朋友陆谦陆虞候,“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迳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并且,林冲连等了三日。对高衙内呢?林冲还是网开一面,“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着他头面。”
这是典型的柿子单找软的捏。林冲只是惦记陆虞候,林冲不知怎样回家对娘子交代?林冲真熬得住。林冲误入白虎堂,后被发配去沧州,林冲熬得住;在途中,董超、薛霸对他像对待一头猪,林冲奉行的是打左脸给右脸,还时不时地买账,“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里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薛霸)口里喃喃地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在野猪林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董超、薛霸要结果他,林冲也是老鼠一样地求猫有佛心放下屠刀,“泪如雨下”,林冲真熬得住。
在沧州劳役,林冲想的是好好工作争取减刑,回家和娘子团聚,这太天真了。陆谦他们先是烧了草料场,想把林冲火葬,林冲侥幸逃得性命,这时我们才看到了林冲这匹豹子的表演。到了革命的圣地梁山呢?那里一样也有不正之风,领袖王伦心胸狭隘,对林冲的猜忌、排挤,甚至刁难,林冲也都忍了。而《水浒传》写到梁山好汉捉了高俅,这时的林冲呢?只是“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但林冲还是以革命的大局为重,压住内心的火气。
忍是林冲的一面,他的狠呢?狠是和准连在一起的,他的火并王伦,是看准了发狠。但我认为林冲的狠是他对待妻子。有人说林冲和娘子是《水浒传》中唯一的爱的故事,我是怀疑的。他们夫妻之间“已至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面赤,半点相争。”但林冲去沧州决定休掉妻子,这不是把羊肉送入虎口,任人宰割吗?一个弱女子,被丈夫休掉,改嫁,还是死掉,都不是好的去处。
妻子等待林冲不行吗?林冲不想担当道义的责任,你以后即使被高衙内抢去,也不是我林冲的责任了。林冲表面上对丈人说:“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林冲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尚且保不住妻子,何况一个老翁?林冲的休书是这样写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自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是啊,在关键的时候女人总是要被抛弃的。假使林冲把妻子休掉,妻子后来生活得好,这证明林冲的远见,但妻子最后要是死掉呢?
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写道:“猫儿给围赶得走投无路,也会变成狮子。”是高俅的步步紧逼,林冲才杀了陆谦上了梁山;是吴用的巧言善逼,林冲才火并王伦出了那口糟践恶气。但没人逼呢?林冲其实和我们一样是需要补钙的,血中少火气,骨中少硬气。
林冲是可怜的。他抡起的拳头,打下去固然惹祸,收回来呢?收回来也是祸。在一个不能自由生活的时代,每个人都不能握住自己的命运。但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林冲的“落草为寇”也就成了他唯一的正途。这时,我们才理解了“豹子头”的绰号的雄强来。但这个隐忍的英雄,这个让人想落泪的英雄,这个在夜奔的路上走着的英雄让我们反思的是,有多少兄弟走在夜奔的路上啊。
玩的就是心跳——说小旋风柴进
世有柴进,然后有梁山泊,梁山泊常有,而柴进不常有。
说实在话,没有柴进和大宋的黑道愤青勾勾搭搭,梁山的事业不会那么红火,是柴进为梁山的大业储备了人才、火药和面粉,应该说他是梁山的恩公。他的这种作为,与江湖的绰号“小孟尝”是名实相配,但我也一直心疑,他的另一绰号“小旋风”,有点刺眼刺耳,与其身份不配。
不是哪个人都能做得像孟尝君那样,有钱,有身份地位,还有胸襟。但这些条件柴进基本具备,我们看他的干部履历,血统高贵,柴大官人是大周柴世宗子孙,地道的凤子龙孙;再有就是大官人的家底雄厚,有大捧大捧的白亮亮的银子可以拿出来周济落难的弟兄,这一点与宋江相似,流荡江湖的赌徒石将军石勇就说过:“老子天下只让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这泥上人就是宋江和柴进。
但我一直以为,柴进的种种行为,玩的成分居多,一般的公子哥不是玩女人就是玩蛐蛐,走狗斗鸡,如高衙内,但柴进却玩黑道、玩政治,其实在政治上,柴进的手腕差得远,根本不入流,也许要的就是玩的花样,心跳的感觉。
我们看他其实根本没有明白所谓的誓书铁券只是皇帝老儿的障眼法,当不得真,但柴进却天真得很,对那些黑道弟兄,把胸脯拍得山响,“兄长放心”,“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俱不用担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
所谓的誓书铁券,又称作丹书铁券,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里介绍说,那是一块瓦状、高尺余、宽二尺的铁片,上面用金子嵌的字作为誓词。
所谓的誓书铁券只是施耐庵从农民的朴素观点出发,大宋的江山是从老柴家孤儿寡母手里兵不血刃拿回的,心里总有点亏欠,那就送一块免死的金牌吧。但免死金牌到头却是纸糊的,我们看当高廉的小舅子殷天锡强占柴进叔叔的花园之后,柴进的婶娘明明白白告诉殷天锡,“我家是金枝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但这只能吓唬一些小地痞,山高皇帝远,别说是前朝的皇亲国戚,就是当朝的权贵,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拳头大就是爷,殷天锡根本不予理睬,反而把柴进叔叔揍得鼻窍流血、心头存气、眼角包泪。我们看这时的柴进竟还是天真未泯,说“尊婶放心”,“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这话有点玄,柴进作为一个过气的家族,应该战战兢兢地小心头上的达摩斯之剑,老老实实苟全性命,但他却对过去失去的江山念念不忘,时刻想着过去的黄袍几时回到柴家,这就触及赵官家的核心利益。其实在历史上,周世宗柴荣的儿子们结局是很悲惨的,除了周恭帝柴宗训,柴荣还有三个儿子:曹王熙让、纪王熙谨、蕲王熙悔。
乾德二年十月,当时最多也不过就是六七岁的柴熙谨不明不白地夭折。熙让和熙悔也在不久之后陆续“不知其所终”。自赵匡胤黄袍加身,周恭帝就被废为周郑王,他先是和继母小符氏一起幽居西宫。
建隆三年(公元962年),刚九岁的柴宗训被贬居房州,那是一个贬放废帝、废太子的好地方,在大巴山和秦岭之间,当年唐中宗李显贬居房州,后却咸鱼翻身重登帝位。只是李显的历史轮回没能在柴宗训身上搬演。贬居房陵十一年后,即宋太祖开宝六年(公元973年)三月,柴宗训便死在了荒凉的居所。离他的二十岁生日还差五个月,刚刚成年,却还没来得及成婚,更没来得及为他英雄一世的父亲柴荣留下一枝半叶,所以柴进说自己是金枝玉叶,怕只是小说家言。柴宗训死后的待遇却是超高标准。赵匡胤为这个儿时曾经喊过自己叔叔的少年穿孝发哀,辍朝十日,又派人专办丧事。还给他上了个“恭皇帝”的谥号。这些演给世人看的剧目,柴宗训是再也不会知道的了,也不会鼓掌欢迎了。
直到嘉佑四年(公元1059年),五十岁的宋仁宗忽然想起了后周王朝的皇子们来,下令找来柴氏族谱,从柴氏家族的旁支诸房中找一个辈分最长的人,给予一定的待遇,由他及他的后人承担奉祀后周皇族之职。但是这位柴氏后人,和柴荣有多大的关联就不好说了。
五代十国是乱世,但乱世也有公道人心在,我们看郭威代后汉是因为后汉皇帝要杀他,诛后汉皇室更有妻儿血仇在前。赵匡胤代后周是为了什么?灭绝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周世宗柴荣后嗣又有何借口?
对于这一点,即使是宋朝臣子都忍不住要为后周皇室大声喊冤。欧阳修便在《新五代史》中留下了这样一段话:当周太祖举兵于魏,汉遣刘铢诛其家族于京师,酷毒备至;后太祖入立,遣人责铢,铢辞不屈,太祖虽深恨之,然以铢辞直,终不及其家也。及追封妻子之被杀者,其言深自隐痛之而已,不敢有非汉之辞焉,盖知其曲在己也。故略存其辞,以见周之有愧于其心者矣!
欧阳修毕竟是文人,文人的愤慨虽然令人感动,但柴进的誓书铁券上要铭刻上欧阳修的话让赵官家看,这也许是不错的主意。誓书铁券其实是一个玩意,玩玩就算,千万别把豆包当干粮,这一点柴进反不如狱卒牢头出身的黑旋风李逵,绰号里都有“旋风”二字,见柴进太拿誓书铁券当回事,黑旋风说:“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理论的武器向来敌不过武器的理论,当段天锡的无理取闹气得李逵忍无可忍,三拳两脚地把他打死了,柴进还在念叨誓书铁券可以护身,不愿意和李逵一道拔腿开溜。如果不是梁山泊的好汉打下高唐州,那眼黑井就成了柴进不花钱的活棺材水葬了。
柴进的绰号小旋风,有人考证“旋风”乃是一种炮,《三朝北盟会编》卷六十六中说:“金人攻东水门,矢石飞注如雨,或以磨磐及碡碌绊之,为旋风炮,王师以缆结网承之,杀其势。”但我们看柴进的性格和教养,不是那火炮脾气,有时透出的是一种雅致。宋江、柴进、燕青等人元夜入东京去钻李师师的门路,来自山东郓城的宋江哪见过高级的消费场合,在江湖上对付好汉的那一套在这里不好使,宋江本来就被阎婆惜吓怕了,对女人有一种恐惧,而到了京城里的高级风月场所更是显出了土鳖的品性,“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酒行三巡,宋江口滑,揎拳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比起宋江来,柴进没有梁山泊的粗野咋呼的样子,把他的绰号说成炮,是会被人耻笑的。我以为,旋风就是一种自然现象,在我小时,在野地里,一看到旋风,大人就告诫,旋风是鬼魂变的,要对着旋风吐口水,那妖气鬼魂就不近身了,旋风是打转转的空气涡旋,是由地面挟带灰尘向空中飞舞的涡旋,这种涡旋正是我们平常看到的旋风,它是空气在流动中造成的一种自然现象。
从这里来看,这和柴进的作为是颇相宜的,旋风里带个“小”字,不是那种威猛,也有点邪乎,这和他的贵公子的不安分,有点顽童的癖性是最匹配的,柴进是赵官家的小旋风,起不了大浪,我们可以看出誓书铁券保护了触犯赵官家核心利益私通梁山的柴进,却没能保护得了叔叔的一个后花园,这里面的诡异真的令人觉得好玩且沉痛,真正该保护的不去保护,不该保护的却逍遥法外,这种政权存在的合理性是值得怀疑的,后来这旋风就会从小变大,变成龙卷风,把皇室宫阙吹得七零八落,那时一切都晚了,买后悔药也找不到地方了。
胡子与义气——说美髯公朱仝
自从关云长的胡子一出,在中国传统里,好像胡子有多长、多粗,义气就有多长、多粗。在嘴上没毛的小白脸那里,我们好像很难找到义气的影子。同样是胡子,关羽的胡子和张飞的胡子有很大的区别,有俗语:“张飞发脾气,吹胡子瞪眼”,张飞的胡子在人们印象里,是如针、如刺、如蒺藜,是扎手的主。对关羽的胡子,我们多的是柔韧、是美感,看起来很美。
《水浒传》里的人物多有《三国演义》的影子,比如李逵身上的张飞因子,再就是朱仝,也如云长关羽一样有一副好胡须。在人们眼里,关羽义薄云天,关羽与刘备、张飞之间“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刘备兵败投袁绍,关羽被曹操所俘,曹操礼遇甚厚,拜为偏将军,封为汉寿亭侯,但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降汉不降曹”。为报曹操知遇之恩,他策马千万众之中,杀颜良、诛文丑,解曹军白马之围。曹操更加喜爱关公,派关羽同乡张辽劝说,关羽说:“我知道曹公对我很好,但我受刘备厚恩,立誓生死与共,绝不能背叛于他。”曹操听罢也无可奈何。以后关羽打听到刘备下落,拜书告辞曹操,“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又投到大哥温暖如春的怀抱,我们所感动的关羽的义其实还在于他义释曹操,当时曹军大败,夺路而逃,诸葛亮令关羽镇守华容道,关羽立下军令状,说曹操若是到来,必取人头。可是关羽念在当年曹操的关照,加上曹操的哭脸哀求,还是放走曹操。在京剧《华容道》里,我最欣赏袁世海先生饰演的曹操,在关羽的卧蚕眉下低眉顺眼的无奈苍凉,再就是求情的泪水冲决了关羽。
但说关羽之义,不能怠慢了他的胡子,我们看《三国演义》第二十五回:“关公奏曰:‘臣髯颇长,丞相赐囊贮之。爷帝令当殿披拂,过於其腹。帝曰:‘真美髯公也!爷因此人皆呼为美髯公。”关羽的胡子到了小肚子,平时要用锦囊,真是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