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康艾诺听我讲完,突然跳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我的鼻子喝道:“我巴康艾诺在森林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我还不知道这个吗?用得着你来教训我吗?我如果把吉斯当做一头黑熊,我不会傻到出五百块钱替它找女婿;我如果把吉雅当做一头熊崽,我会用胡子扎它小脸蛋吗?吉斯是我的女儿,你懂不懂?女儿!”
他几乎对着我咆哮起来,猛烈的酒气和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他步履踉跄,脸色通红。用酒浇愁,怕是要醉了。果然,他咆哮了一阵后,突然双手掩脸,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用醉得发僵的舌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总以为吉斯会来找我的。我等呀,等呀,白天,守,守着太阳等;夜里,守,守着火塘等,苦苦等了三个多月。吉斯,没有来……呜呜……吉斯,回来吧,我,我把窝棚,让给你和吉雅住。都怪我,怪我瞎了眼,把恶熊吉帕带来木瓜岛,呜呜……”
巴康艾诺说了一通酒话,倒在竹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顿饭,谁也没有吃好。
夜里,我由于兴奋,又失眠了,在竹榻上翻来覆去,直到朝霞像一条条金线穿进竹墙来。
大清早,巴康艾诺就起来了,在火炭上煨了一大块野鸡干巴给我吃。没等我吃完,他就扛起猎枪,说是要去巡林。我急忙脱掉笨重的翻毛皮鞋,换上轻巧的软底胶鞋,跟他一块儿去。
树林很密,我们不时碰断横贯在小路两旁树枝上的蜘蛛网。串着露珠的蜘蛛丝粘在我们脸上,凉津津,痒丝丝。草叶上的露水把我们下半身全打湿了。太阳升上竹梢,我们来到古榕树。远远望去,苍劲巨大的树干下,有一个两米高的树洞。我朝榕树四周仔细观察了一遍,不见吉帕。
“也许它到森林里找食去了吧?”
“它在睡懒觉。来,我们爬到树上去,等它出窝。”巴康艾诺领着我,爬到古榕树附近一棵石梓树上,躲在茂密的树叶里。
“自从打败了老虎,赶走了吉斯,整座木瓜岛成了吉帕的天下。”巴康艾诺小声给我介绍道,“醇香的蜂蜜,没有其他熊跟它抢着舔;甘美的野果,没有其他熊跟它争着吃。每天早晨,太阳晒屁股,它才出窝,到树林里晃一圈,吞下许多嫩嫩的竹叶或草莓,吃得打饱嗝,饱得伸懒腰;然后躺在野花丛中,睡到夕阳西下,又去饱餐一顿;不等天黑,就钻进榕树洞睡觉了。它又懒又馋,好吃贪睡,已经变成了大胖子,连爬树都很困难。”
这时我发现榕树周围的森林死一般沉寂,连鸟叫的声音都听不到。我奇怪地问道:“巴康艾诺,怎么这儿不见其他动物呢?”
巴康艾诺朝榕树洞呶呶嘴:“你仔细瞧呀!”
榕树洞上,赫然挂着一条虎尾。
“这头恶熊,把这条有一节节黑色圈环的虎尾当做旗帜挂在榕树洞上,吓唬飞禽走兽。那些野兔、鼷鹿、九节狸远远见到它,立刻惊慌逃窜;就是蟒蛇、野猪这样的猛兽,见了它也赶紧让路呢;甚至连小鸟都不敢在它居住的大榕树上垒窝搭巢。哼!”巴康艾诺气愤地说道。
等了一个多小时,吉帕才出窝。它确实太胖了,四肢结实的肌肉变成了软塌塌的肥肉,浑身裹着厚厚一层脂肪,一张熊皮绷得紧紧的,就像一个大人穿着一身小孩衣裳。它果然像巴康艾诺所说的那样,一出窝就找竹叶、鸡枞、野木瓜大吃大嚼一通,直吃得肚皮滚圆冒尖,然后回到古榕树来跌膘。
跌膘是黑熊治疗肥胖症的绝招,每天早晚各做一次。肥胖的黑熊爬上大树,攀住树枝,突然松手,从高高的树枝上跌下来,肥墩墩的屁股砸在山土上,一次,两次,三次,一直要跌得浑身冒出七层油汗。按理说,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减膘的效果就越好。吉帕笨拙地爬上树枝,往树底下探头探脑看了一阵。可以想象,从高高的树枝望下去,草叶上翩翩起舞的花蝴蝶都变成蚂蚁般小了。它胆怯了,不敢往下跌,缩回到树腰,钩住树枝往下看。也可以想象,从树腰往下看,一只金龟子变成了一粒阳光。它还是不敢往下跌,又缩回到离地才一人多高的一根横杈上,从那儿往下跌,屁股轻轻落地,跌坐在柔软的青草上。我看着心里暗自发笑,这么个跌膘法,怪不得它越跌越胖,胖得连肚脐眼也被肚皮上厚厚的脂肪密封起来了。
临近中午时,吉帕躺在野花丛中酣然入睡。我看看没有趣味,就和巴康艾诺打了个招呼,准备溜下树去,离开这儿。我一只脚刚跨过树丫,突然,一阵呼啸,树林里跳出一只斑斓猛虎,转眼间已蹿到吉帕跟前,吼叫了一声。
吉帕惊醒了,面对着猛虎,吓得浑身哆嗦,可是忽然间,它昂起头,挺起腰,嘴儿微微启开,熊掌轻轻挥动,显出一股无所惧怕、要压倒对方的气概来。
我好生奇怪,转过视线,仔细看了看老虎:这只老虎体格健壮,前额的“王”字十分醒目,显得威风凛凛,但屁股上却是光溜溜的,没有尾巴。哦,原来它就是上次被吉斯一家子打败的秃尾巴老虎呀,怪不得吉帕那么神气。
看来,吉帕根本不把秃尾巴老虎放在眼里。它亮出熊掌,雄赳赳地奔过去,照面就是几掌,把虎鼻打烂了。
老虎呻吟着从熊掌下逃出来,纵身一跳,跳上榕树旁那座石岗。
这是一座一丈来高的石岗,背阳那面长着一层暗绿色的青苔,顶端和向阳那面经千万年风雨剥蚀和阳光暴晒,变成了古铜色,形状突兀,像口古钟。
吉帕不会跳跃,上不了石岗。它搔搔脑壳,奔到石梓树下来,抱来一块两三百斤重的石头,绕着石岗走了三圈。
我和巴康艾诺躲在树上,观看着这场熊虎搏斗。我不理解吉帕抱大石头的行为,好奇地问巴康艾诺是怎么回事。巴康艾诺压低声音说:“它要叫老虎看看,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力士。它以为老虎一定会被吓得半死、从石岗上滚下来。”
老虎卧在石岗上望着吉帕的表演,无动于衷。
吉帕丢下石头,又去扳树劈竹子。碗口粗的小树被它连根拔起;一蓬蓬粗壮的凤尾竹被它用熊掌劈得七零八落。
老虎仍然没有被吓跑。
吉帕累了,浑身大汗淋漓,坐在地上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望着老虎发呆。
这时,老虎轻巧地跳下石岗,扑上来撕咬。吉帕狂舞着熊掌,与老虎搏斗了一阵。老虎并不恋战,一扭身,甩开熊掌,跳回石岗。
吉帕气得嘴角都扭歪了,发疯般地一会儿抱石头,一会儿扳小树,一会儿劈竹子,还用肥胖的身躯狠命撞击榕树。巨大的古榕树簌簌发抖,嫣红的榕树果像雨点似的撒落下来。
老虎卧在石岗上闭目养神,以逸待劳,等吉帕精疲力竭,便又蹿下石岗……
这样折腾了几次后,吉帕口吐白沫,累瘫了。巴康艾诺苦笑摇摇头,咬着我的耳朵说:“要是吉斯在,它不会让吉帕做这种蠢事的,它们一家子能把老虎打败,剥下虎皮做褥垫。”
这时,吉帕奔向树洞,取下那条虎尾,冲着石岗挥舞了一阵,然后用脚踩,用牙啃。秃尾巴老虎一见那条虎尾,顿时虎毛倒竖,怒目圆睁,前额那个醒目的黑色的“王”字扭成了疙瘩。看来,它正是为了雪洗断尾之耻才来的。它长啸一声,突然居高临下扑到吉帕身上,一口把虎尾叼住,又跳回石岗。
吉帕失去虎尾,就像失去了护身符,变得垂头丧气,刚才那股要和老虎决一雌雄的气概连一点影子都不见了。看来它清醒过来,明白自己不是老虎的对手。它转身来到榕树下,用尖利的指甲抠住树皮,心急慌忙地往上爬。老虎有个弱点,不会爬树。
但是,吉帕肥胖的身躯很呆笨,刚才搏斗中又耗尽了力气,才往上爬了两步,就咕咚一声滑落下来。它急忙翻身起来,鼓鼓劲,又往上爬。好不容易才爬上两米高,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那只秃尾巴老虎从石岗上扑下来,一口咬住吉帕的后腿,把它拉下树来。吉帕的后腿被虎牙咬穿了好几个洞,汩汩淌着鲜血。
巴康艾诺端起了猎枪,瞄准了老虎,突然,他又把枪放下了,嗫嚅着说:“没良心的蠢熊,活该!这是报应。蠢熊,活该!”
吉帕狂叫着,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抱住虎腰,又踢又咬。老虎猛地一掀,把它仰面掀翻在地,四只雪白的虎爪紧紧按住它漆黑的身躯,张开血盆大口,朝它胸窝那块月牙形的白斑咬去。那儿是黑熊的致命处,皮嫩肉薄,里面就是心脏。吉帕两只前掌托住老虎的下巴,拼命挣扎。
老虎眼睛里射出一股复仇的光,狠命将虎头往吉帕怀里钻。吉帕吼叫着,高声呼救。寂静的山野,传来空洞的回声。
老虎尖利的门牙已经触到吉帕的心窝了,我不忍心看下去,闭上了眼睛。
“轰——”突然,耳畔一声巨响,差点把我震下树去。睁眼一看,巴康艾诺端着枪,枪膛里弥漫开一股淡蓝色的硝烟。
霰弹射进榕树冠,打得枝叶飘落。秃尾巴老虎丢下吉帕,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下了树,朝倒在血泊中的吉帕走去。巴康艾诺边走边唠叨:“哼,应当叫秃尾巴老虎咬断它的喉咙!这头没良心的蠢熊!”
我又气又好笑,用揶揄的口吻说:“要是你的枪不走火,我们现在可以掏熊胆、割熊掌了。”
“你懂个屁!”巴康艾诺不满地说,“你以为我是在救一头又蠢又恶的黑熊吗?我是救吉斯的夫婿,懂不懂?吉斯的夫婿!”
吉帕伤得很重,肩膀和背上被虎爪撕烂了,胸口和大腿被虎牙咬破了,淌着血。它瘫在地上,见我们过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巴康艾诺叹了口气,大声对吉帕说:“你呀,是自讨苦吃。你昧着良心赶走吉斯,才会落到这个下场。”
吉帕瞪着一双小眼珠,呜呜哀叫。
“你看,它认错啦!”巴康艾诺兴奋地对我说,“这畜生后悔了,知错了。”
我实在不敢恭维他。在我看来,吉帕的哀叫,是因为伤口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它瞪起小眼珠,说不定是在仇视我们,害怕我们会伤害它呢。但我怕伤了老头的心,不敢说。
巴康艾诺忙碌起来,钻进灌木丛,扯来一大把大叶钩藤,放在嘴里嚼烂了,敷在吉帕的伤口上。不一会儿,流血止住了。接着,他又去砍来好几根竹子,捋下嫩竹叶,喂给吉帕。吉帕吃饱后,停止了哀叫,还能坐起来了。
“进树洞去,回窝躺着吧。”巴康艾诺拍拍吉帕的背,柔声说道。
吉帕一瘸一拐,慢慢爬向树洞。来到树洞口,它又回转身来,对着巴康艾诺长长叫了一声。巴康艾诺朝它挥挥手说:“进去躺着吧,你的心事,我明白了。”它这才钻进洞去。
巴康艾诺又去砍了许多芭蕉、果根、木瓜等黑熊爱吃的食物,堆在树洞口。这时,已经是黄昏了,太阳变得红艳艳,给山林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我马上要到野猪岭去,失陪了,你自己回窝棚休息去吧。”他说。
我晓得野猪岭也是一片原始森林,离木瓜岛大约有八十里山路。“天快黑了,你明天再去吧。”我劝道。
“不行,我非得连夜赶到野猪岭去把吉斯和吉雅找回来不可。”
“什么?你去找吉斯和吉雅?”我着实吃了一惊。
“是的。你没有见吉帕老朝我点头晃脑,老朝我哀叫吗?它在请我原谅它过去的罪,求我帮它把吉斯和吉雅找回来。”
我非常钦佩巴康艾诺丰富的想象力。在我看来,吉帕的摇头晃脑或哀叫,充其量是在感激巴康艾诺帮它敷药、找食。要说它良心发现,想念吉斯,央求巴康艾诺去找吉斯和吉雅,实在缺少依据。
这老头大约是从我脸上看出了怀疑的神情,气呼呼地冲着我叫道:“你敢不相信吗?我告诉你,不管是人是熊,到了这种时候,都会后悔自己过去犯下的过错、思念亲人的。就拿我来说,老婆害疟疾死了三十年,我今天仍然后悔,当初在她活着的时候,不该喝醉了酒就揍她。我每天都这样想:要是我的玉嫩她活转来,我一定从此滴酒不沾,把她当珍珠宝贝捧在手里。我不说虚话,三十年来我真是每天都这么想的,所以,我至今还没有另外成个家。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才会觉得珍贵。吉帕失去了吉斯,经过这次血的教训,它为什么不该明白过来呢?”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看着巴康艾诺干瘦干瘦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森林里。但愿他的话是对的。
我多么想跟着老头一起到野猪岭去找吉斯啊。遗憾的是,我只有三天假,明天就必须返回允景洪——黎明之城去了。我下了决心,下个月,工作无论怎么忙,也要抽时间到木瓜岛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