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懂了:吉帕不愿我来打扰它们的家庭生活,它不愿让我来分享它的快乐,它讨厌我这个老头。吉帕呀,你忘了是谁出五百块钱把你领来木瓜岛的。我很伤心,为了不至于使吉斯太难堪、太尴尬,我马上告辞了。
“吉斯不愿离开我,我朝前走,它抱着吉雅围着我绕圈圈,就像连环扣一样,一个圆圈接着一个圆圈,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连环图案。它是在用黑熊独特的方法向我表达它的挽留之意。你知道,我是个倔老头,自尊心太强,顶害怕人家讨厌我,哪怕对方不是人,是一头黑熊,我都忍受不了。我还是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到古榕树去做客,吉斯也没有再来过。虽说我表面上同吉斯断了来往,但我暗地里还是经常去看望它的。我躲在远远的树上或岩石后面,观察黑熊一家的生活。吉斯当然是不知道的。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因为我总觉得在吉帕身上有一种非常令人担心的东西,我怕善良的吉斯受欺负。
“开头两次,我发现我的担忧简直是多余的。它们仍然形影不离。找到竹笋,吉帕便伸出肥厚的熊掌,插进山土把竹笋齐根撅断;遇上野板栗,吉帕便爬上树去,摇动树枝,抖落栗子。吉斯和吉雅吃饱后,总要替吉帕梳梳毛发,搔搔痒,表示感谢;吉帕呢,也摇头晃脑,显得很得意。
“吉雅慢慢长大了,吉帕的态度也在变坏。有一次,我看见这三头熊在一棵紫椿树上找到一窝野蜜蜂。吉帕爬上树丫,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捣开蜂窝,掏出一大块一大块蓄满橙黄色蜂蜜的蜡板,摔下树去。愤怒的蜜蜂扑上来,朝它脸上和手背上猛蜇。它扇起一只巴掌,朝嘤嘤嗡嗡的蜜蜂打去。越打,蜜蜂围得越多。它干脆用两只手掌去拍蜜蜂。树枝一晃,它站不稳,咚的一下,从高高的树枝上跌下来。这一家伙跌得不轻,它趴在地上哼哼哈哈呻吟了半天才爬起来。这时,吉斯正捧着蜂蜜,津津有味地吮吸着,一双黑手掌沾满了金黄的蜜汁,像涂着一层金箔。吉雅坐在草地上,用两条短短的熊腿圈住几块蜡板,吃得心满意足,稠稠的蜜汁把嘴边那圈绒毛粘成一撮撮,像一支支毛笔。吉帕望着吉斯和吉雅,突然愤怒地吼叫一声,冲过去,把吉斯手上的蜂蜜和吉雅圈在腿里的蜡板通通抢过来,独自享受。吉斯像是被吓坏了,紧紧拉住吉雅,闷声不响地坐在树下,望着吉帕发呆。
“这畜生,竟会从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手中抢吃的。也许它自以为上树掏蜂窝,遭蜂子叮,又摔疼了屁股,劳苦功高,理应由它先吃饱,然后才轮到吉斯和吉雅。
“这以后,我发现,每次找到鸡枞、蘑菇等食物,吉帕总是毫不客气地抢先吃饱,然后把剩下的少得可怜的一点食物给吉斯和吉雅分吃。隔不多久,吉帕和吉斯就分开找食吃了。不过,它们晚上还是住在一个榕树洞里;分开找食时,也在同一片树林里,彼此相距不太远。
“又隔了半年多,那天我要到五号林区调查泥石流的情况,路过一片竹林,看到吉帕独自在挖竹笋吃。我正想悄悄绕路过去,突然,一头雄马鹿仰着头,把长长的鹿角贴住脊背,飞也似的从我身边跳过;一对绿孔雀咕咕咕惊叫着,扑棱着翅膀从我头顶掠过。紧接着,竹林里刮起一阵狂风,扑来一股刺鼻腥臭,闪出一只老虎来,朝吉帕奔去。我赶紧躲在一蓬野竹的后面。这是一只华南虎,金黄的毛色间镶嵌着一道道黑色的斑纹,四只虎爪雪白,像踩着一片云,虎尾像条长长的鞭子高高竖起,那双铜铃似的虎眼在昏暗的竹林里闪动着绿幽幽的光。
“吉帕连连后退。老虎一步步朝它进逼,离它五六米远时,突然后腿一蹬,扑了上去。吉帕躲闪不及,慌忙间伸出左掌,抵住虎颏,右掌在虎腹乱抓乱拍,虎毛被打得纷纷飘落。老虎一扭腰,甩开熊掌,敏捷地跳到一旁。
“吉帕转身逃命。老虎纵身一跃,扑在它背上,在它肩头咬了一口。吉帕疼得满地打滚,狂呼乱叫,震得满山的竹子都颤抖起来。我正要解下猎枪救吉帕,这时竹林里哗啦哗啦一阵响,吉斯和吉雅一前一后,怒冲冲奔过来。我一看就明白,它们是在竹林边缘听到吉帕的呼叫声赶来相助的。老虎丢下吉帕,转身来对付吉斯和吉雅。
“吉雅已长成半大的熊了,它毫无畏惧,和吉斯分成左右两路朝老虎扑去。老虎很狡猾,等两头熊逼近了,突然来个向右转,虎头冲着吉斯,屁股对着吉雅,然后一拧虎头,一挺虎腰,两条后腿猛力一掀,把吉雅掀出三丈远。接着,老虎又朝前一扑,把吉斯踩在虎爪下。我怕伤着吉斯,迟疑着不敢开枪。
“吉雅像只黑皮球一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站起来,跛着扭伤的腿,奔过去,在虎耳和虎脑上又撕又打。老虎啸叫一声,直立起来,去搂吉雅,看样子是想把吉雅也一起按倒在虎爪下。吉斯死死抱住一只虎爪不放,老虎这一招落空了。吉雅趁机也揪住一只虎爪,吉斯、吉雅和老虎扭成一团,在地上打滚,碾断了好大一片竹林。
“吉帕冲上来打老虎屁股。老虎被吉斯和吉雅缠住,转不过身来,就抡起长长的尾巴,朝吉帕脸上扫来。虎尾像根铁鞭,打得吉帕哇哇乱叫。终于,吉帕揪住了虎尾,张开尖嘴狠狠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虎尾被咬断了。老虎威风扫地,惨叫一声,奋力一跃,撞倒吉斯和吉雅,跳出包围圈,一溜烟似的逃出了木瓜岛。
“刚才仓皇逃命的那头雄马鹿回到竹林,向着吉斯和吉雅,摇晃头上那架琥珀色的鹿角;那对绿孔雀张开美丽的翅膀,在吉斯和吉雅头顶盘旋。阳光透过竹叶,在吉斯和吉雅身上投下一个个绚丽的光环。吉雅还将毛茸茸的虎尾卷成项链,套在脖子上,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为勇敢的吉斯和吉雅感到骄傲,更为它们感到高兴。我心想:吉斯和吉雅奋不顾身地救了吉帕,吉帕一定会感激它们,会为自己过去的薄情而感到羞愧,从此它们又会相亲相爱起来。瞧,吉帕低着头,默默地坐在竹子下,它是在忏悔吧。
“我这个老傻瓜,压根儿想错啦。吉帕突然间蹿上去,一把从吉雅脖子上抢来虎尾,挂在自己的头颈里。吉雅上前来夺,被它一巴掌打得东倒西歪。吉帕戴着虎尾项链,扬扬得意地走来走去,在雄马鹿和绿孔雀面前炫耀威风。卑鄙的家伙,我看得直想呕吐。
“这天半夜,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雨中还夹着小冰雹,山风料峭,寒气逼人。我被冻醒了,起来添床棉毯。突然,透过哗哗的雨声,我听见低沉的熊叫,叫得那么悲切,那样凄凉,像在哀求什么。我打开门,在一道道雪白的闪电的照耀下,我看见吉斯趴在篱笆外。深更半夜,又是这样的坏天气,它怎么跑来了?我吃了一惊,赶紧亮起手电,冒雨打开竹篱笆门。吉雅躲在吉斯肚子底下,也在呜呜哀号。吉斯用自己的身躯为吉雅遮挡风雨和冰雹。我赶快把它们引进窝棚,烧旺火塘。吉斯冷得直发抖,拼命朝火堆前凑,火苗烧焦了胸前的绒毛,它也不愿意退后一步。出了什么事啦?我大声问吉斯。可惜它不懂人话,不能回答我。
“半个小时后,吉斯烤暖了身体,就缩到墙角。它目光呆滞,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待了整整一夜,像遭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我明白了,一定是吉帕把它和吉雅赶出榕树洞,它们找不到地方躲雨,就跑到我这儿来了。这个榕树洞不是太宽敞,吉雅越长越大,树洞就显得越来越窄小。过去的习惯,都是吉帕睡在洞口,吉斯抱着吉雅睡在洞底,刮风下雨,免不了将吉帕淋湿。我猜想今晚上吉帕一定是被寒风和冰雹惹火了,索性将吉斯和吉雅赶走,自己独霸树洞,舒舒服服,免遭风雨之苦。不然的话,吉斯是绝不会半夜到我窝棚来的。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吉斯带着吉雅要回森林去,我怎么拦也拦不住。等它们走远了,我就悄悄地尾随上去,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来到古榕树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吉帕独霸着树洞,还在呼呼大睡,那粗鲁的鼾声一里外都能听见。
“吉斯直立着在榕树洞前徘徊,不敢进去。吉雅在风雨中折腾了半夜,大约是累极了,巴望能在树洞里柔软的稻草和树叶堆上睡个好觉,所以一到洞口就爬了进去。树洞里,吉帕的鼾声戛然而止,传来了一阵厮打声,接着,吉雅惨叫着逃出洞来。吉帕怒冲冲地追出来,在吉雅背上狠狠捶打噬咬。吉雅背脊上的绒毛被打落了一大片,它疼得在地上打滚,逃进吉斯的怀抱。吉斯一弓腰,趴在地上,把吉雅罩在肚皮下。吉帕追上来,猛扇一巴掌,正打在吉斯脖子上,把它打翻在地。吉斯发怒了,瞪起血红的眼睛,咆哮着进行还击。但它是母熊,比吉帕矮一个头,身躯也远不如吉帕那样壮实,两个回合下来,便被打得鼻青眼肿。吉雅上来帮忙,被吉帕迎面一掌,劈在鼻梁上,鲜血直流。吉斯发狂了,肩膀和头上的长毛倒竖起来,嚎叫着扑上去拼命。吉帕转身从树洞里拖出那条色彩斑斓的虎尾,挥舞着,气势汹汹迎过来。
“吉斯被这条老虎尾巴镇住了,吓坏了,屈服了,带着吉雅,转身逃进了莽莽密林。我一看事情不好,急忙拔腿追上去,高声叫道:‘吉斯,回来!吉斯,回来!’但我离它们很远,又是逆风喊叫,它们没有听见。它们跑得飞快,我年老体弱,根本追不上。我只听见它们一路上绝望的哀嚎,越来越微弱,最后从木瓜岛上消失了。它们是朝野猪岭方向跑去的。
“唉,我怎么也想不透,吉帕为什么要赶走吉斯和吉雅。莫非它以为是它咬断了虎尾才把老虎打败的,凭它神奇的力气与赫赫名声它应当获得整座木瓜岛,所有的山珍美味都应归它吉帕单独享用,榕树洞应当成为它独占的宫殿?多么可恶的家伙呀!吉雅难道不是它吉帕亲生的熊崽吗?它不讲夫妻情,难道也不念骨肉情吗?唉——”
巴康艾诺把一只喝空了的椰壳碗重重往地下一摔,结束了他的故事。我完全被老头生动的叙述迷住了,沉浸在愤怒与同情的感情旋涡中。我说:“巴康艾诺,像吉帕这样无情无义的家伙,你的猎枪为啥不瞄准它的心窝?”
“我几次都往枪膛里填满了火药和铅巴,可我在最后一秒钟又克制住了自己。要知道,我巴康艾诺好歹是个护林员,怎能违反法律,去猎杀国家保护的动物呢?”
我和巴康艾诺默默无语地对坐了一会儿,夜幕降临,习习晚风带着野花浓郁的香味,从四壁的竹缝里灌进来。过了一会儿,我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我开始觉得,巴康艾诺在对待吉帕、帕斯和吉雅上,似乎过多地渗进了人类社会的思想感情和道德准则。它们毕竟不是人,是熊啊!我对动物世界多少了解一些:黑熊生性孤独,每年发情期公母才相聚在一起,平时都是单独活动;熊崽幼时跟母熊在一起生活。吉帕能和吉斯、吉雅共同生活达两年之久,已经很难得了。我应当让巴康艾诺明白这个道理,使他变得冷静些、理智些,从无谓的伤感中摆脱出来,于是我尽量用委婉的口气劝道:
“巴康艾诺,请你相信,我的心情同你一样,为吉斯的命运担忧。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你要知道,在动物世界里,除了极个别的例外,只有母爱,而没有父爱,也不存在什么夫妻情义的。鸡雏只跟母鸡走;公猪不会帮母猪照料猪崽;其他像狗呀,虎呀,蛇呀都一样,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我想,这是动物世界和人类社会的本质区别之一。吉帕是黑熊,它不可能像人那样对吉斯负丈夫的责任、对吉雅负父亲的责任。吉帕是野兽,只能从兽性出发,同类之间为了争食,为了争地盘而斗殴角逐,那是很正常的。吉斯打不赢吉帕,被赶出木瓜岛,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丛林法则。在我们人类看来,这个丛林法则很残酷,但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所以,我劝你不必为吉斯离开木瓜岛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