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勐巴纳西的森林里,有一座三面环水的半岛,形状像只木瓜,就叫木瓜半岛。清澈的打洛江水像一条绿色的绸带缠绕在褐色的礁石上。岛上竹翠林密,野果芬芳,是动物的乐园。
我爱到木瓜岛来,只要有出差的机会,不管绕多远的弯路,都要拐到岛上来会会傣族护林员巴康艾诺。这是一个老鳏夫,早年丧妻,孑然一身,在木瓜岛上当了整整二十年护林员。他的肚子像只金葫芦,装满了有趣的动物故事。可是,由于他长期离群索居,性格很怪,碰到他高兴,讲上三天三夜也不嫌累;他要是不高兴了,就变得像石头一般沉默。不过,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有一贴妙药,专治巴康艾诺的“哑巴症”,那就是满满一水壶烧酒。傣族谚语说得好:酒是金钥匙,能打开人的心扉。嘿嘿。
这天,我沿着野兽踏出来的牛毛小路,来到巴康艾诺的家。这是搭在打洛江边的一个小窝棚,金黄的山茅草铺顶,翠绿的芭蕉叶围墙,竹子篱笆围成个小小的院落。
我在门外高声叫道:“巴康艾诺,巴康艾诺!”
窝棚里悄然无声,只有几只尖尾巴沙燕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叫着,显得分外冷清。看来,老头是到森林里巡视去了。夕阳西下,估计他快回来了,我决定到窝棚里坐着等他。
护林员是个很苦的职业,整天钻山沟,串森林,防止有人乱砍滥伐树木,防止有人偷猎珍贵动物,还要扑灭荒火,调查山洪。除了隔上一年半载,县林业局派人来了解情况外,极少有客人光临巴康艾诺的窝棚。老头生活太孤单,连只狗也不养。我曾劝过他,养只狗做个伴,他却说,养了狗,孔雀、白鹇、麂子、马鹿这样的动物就会害怕,躲避他,不再跟他交朋友了,因此,他说什么也不养狗。没有看家狗,老头一出门,窝棚就变得像废弃的古堡那样毫无生气。
我边想着,边走近窝棚。推开虚掩着的竹门,我惊得差点跳起来,巴康艾诺正坐在昏暗的窝棚里,闷头抽着草烟,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大团大团的烟雾遮住了他的眉眼。
“你,你……你在家哪!”我实在没料到他会在家,愕然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再说,一屋子辛辣的草烟味,也呛得我直咳嗽。
老头抬起脸来,乜斜着眼睛,瞪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又闷头咂巴草烟了。
傣族是个好客的民族,有客人来,主人便会迎出门,端上喷香的糯米茶,说许多比香茶更香的话,然而眼前这个巴康艾诺,神情为什么那么冷漠?是不是因为我工作忙,已快有一年没来木瓜岛了,老头记忆衰退,把我忘了?
“巴康艾诺,你认不出我了?我是允景洪来的……”
“我眼不花,耳不聋。”
“你是否病了,要不要我去请个摩雅(傣语:医生)来给你瞧瞧?”我真心诚意地问道。
“你别诅咒我,我还死不了呢!”巴康艾诺的话像被霜镇过的石头,冷冰冰,硬邦邦,好在我摸透了老头的脾性,所以并不介意。我思忖老头大概是遇到了极不顺心的事,才这样生气的。可是,我左问右问他为啥生气,这倔老头干脆变成“哑巴”了。我只好使用激将法,说:“巴康艾诺,看来你是讨厌客人。那好吧,我这就走。”我佯装着朝门外走去。
“屁!你给我回来!我活了那么大年纪了,你还想叫我背上不好客、小气鬼这样的坏名声进棺材呀?”
“你算什么好客的帕萨傣哟。我进了屋,冷板凳都坐不着,凉水都喝不上。”我装着气呼呼的样子跨出门去。
果然,老头被我激怒了,呼地跳起来,伸出青筋暴胀的手,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喝道:“罐里有米,钵里有盐,竹榻上有簇新的棉毯,任你吃任你睡。你莫多心,我巴康艾诺不是在跟你怄气。”
“那你为啥对我冷眉冷眼的?”
他把我拖回屋里,强按在一只藤篾板凳上,说:“吉斯走了,永远离开木瓜岛了,我难过。”
“吉斯,吉斯是谁?”我听得稀里糊涂,问得傻里傻气。
“吉斯不是人,是一头熊,懂吗,是一头母熊!”
我兴趣陡增,料想其中必定有一段曲折精彩的故事,赶紧掏出水壶,往两只椰壳碗里斟满烧酒,送到巴康艾诺面前,说:“盐能调味,酒能浇愁。巴康艾诺,来,喝一口,通通气,舒舒心。”
巴康艾诺一闻到酒香,阴沉沉的脸变得开朗了。他接过碗来,咕嘟噜喝了个底朝天;还嫌不够,又夺去我的水壶,自斟自饮起来。我一面蹲在火塘边点火煮饭,一面试探着问道:“吉斯是头野熊,它要走,谁也管不住它的,你何苦烦恼哩?”
烧酒果然灵,巴康艾诺眼光柔和了,出气均匀了,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不懂,吉斯不是自己要离开木瓜岛的,是吉帕把它赶走的。”
“吉帕?吉帕是谁?”
“吉帕就是那头公熊。唉,都怨我,把它领来木瓜岛,种下了祸根。”
我越听越离奇,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只得央求道:“巴康艾诺,请你把吉斯和吉帕的事从头给我说说吧,哪怕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也不要遗漏。”
“说来话长哟。四年前,一天半夜,江边突然传来凄厉的熊叫和野猪的嚎声,一阵紧似一阵,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赶到江边一看,原来是一头凶蛮的大野猪正在追逐一头小黑熊。跑着跑着,那头小黑熊被一棵枯倒的大树绊了个趔趄,野猪鬃毛倒竖,扑上去,一口咬住小黑熊的脖子……我一看情形危急,就举起竹弩,扣动扳弦。竹箭不偏不倚,正好穿透猪耳朵。野猪惨叫一声,丢下小黑熊逃走了。
“我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看,那头黑熊才像个猪崽子那般大小,浑身伤痕累累,一见到我,就扑到我的脚边,呜呜哀叫起来,样子怪可怜的。一般来讲,母熊是不会丢下自己的小熊不管的,可是我左等右等,也不见母熊的影子。也许,它遭到了猛兽袭击,或者掉进了猎人的陷阱。我不忍心把这头负了重伤、孤儿似的小黑熊扔在森林里不管,就把它抱回了窝棚。当天夜里,我踏着一片蛙声,到豹子岩去,采来七叶一枝蒿,用石碓捣成药浆,抹在小黑熊的伤口上。小黑熊很聪明,很懂事,我给它抹药,它就伏在地上,舔我的鞋子和裤腿。
“冬天过后,木瓜岛上春雨绵绵,竹笋遍地,又脆又甜;到了夏天,花香蜂勤,一窝窝椭圆形的蜂房悬挂在树上,馨香诱人;进入秋天,芭蕉熟了,柠檬黄了,芒果压弯了树枝。我每天辛辛苦苦到森林里去,找来食物,喂养小黑熊。不是吹牛,我像待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样疼爱它,竹笋挑大的,芒果挑熟的,菠萝挑黄的,把它喂饱。没多久,它就养好了伤,越长越壮实。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吉斯。
“你没见过吉斯刚来窝棚时的模样,那才叫吓人呢,又瘦又弱,小小的眼睛凸出来,嘴显得特别尖。它身单力薄,一巴掌还拍不断一根细细的金竹呢。可两年后,它长大了,变得丰满漂亮,脑门和肩膀上的长毛飘飘洒洒,十分秀丽,身上的绒毛也闪着光泽,像一口油腻腻的铁锅。它的食量大得惊人,我采半天竹叶,还不够它吃一顿。它在我这小小的窝棚里待不住了,常常跑到森林里去玩耍。我心想,吉斯长大了,它总不能伴着我这个老头儿过一辈子呀,它该找它的同类伙伴,该有自己的窝。我把它抚养大,已经尽到责任了。于是,我就把它带到密林里放了,让它自由自在地在山野里生活。但我白天把它放了,夜里它又回到我的窝棚来。吉斯很聪明,任我把它带得多远,它都识得回来的路。这傻瓜不愿离开我。说老实话,我巴康艾诺早年被瘴气夺走了老婆,一个人过了半辈子。年轻时整天忙忙碌碌,还不觉得怎么样,如今老了,总觉得孤孤单单不是味,也想有个伴。可我不是缺德鬼,吉斯回到森林,回到它的同类那儿,会比在我这儿幸福得多。我用鞭子抽,用棍子赶,撵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把吉斯撵出门去。这傻瓜脾气也倔得很,见我不让它进竹篱笆,就在这不远的一棵古榕树洞里住下了。它不肯远离,每天见我一出门,就噢噢叫着跑到我身边。它在木瓜岛上自己找食,不找我麻烦,我也不好再撵它了。
“你别看吉斯是熊,是畜生,还挺讲感情的呢。你知道,我这儿离村寨远,每隔一两个月,我就要出去赶个集,买点米呀、盐巴呀、辣子呀、火柴呀、针线呀,赶个集来回少不了三天时间。过去,我出门后,那些麂子、马鹿便会冲开竹篱笆,闯进我的窝棚偷东西吃,把家里搅得一塌糊涂;吉斯来了后,我一出门,它就像个卫兵一样,守在我窝棚的竹篱笆外,不让坏家伙来捣蛋。它还摸准了我出门的规律,第三天傍晚,准会到森林边缘的小路口等我回来。平时,我去巡林,它也会跟着我,遇到个荆棘我钻不通,它就会用它那结实的熊掌在荆棘丛中劈出一条路来。它还会给我搬柴火呢。我没有儿女,不晓得世界上当爹的对儿女是怎么个爱法,反正我是把吉斯当女儿看的。”
巴康艾诺突然闭了嘴,不再说话。我急忙催道:“说下去呀,吉斯后来怎么啦?”他仿佛没有听见,仍然默默地坐着。他眼角边的鱼尾纹痛苦地皱拢来,我知道他又陷入对吉斯的怀念中。我再一看,椰壳碗里已经空了,就连忙斟上酒,端到他面前说:“巴康艾诺,像吉斯这么一头好熊,走了,是怪可惜的。来,再喝碗酒,也许我们能商量出个办法,去把找它回来。”他喝着酒说:“吉帕伤了它的心。只要吉帕在木瓜岛一天,吉斯就一天不会回来。”
“吉帕是怎么回事?”
“唉——”巴康艾诺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倾吐着满腹伤心和委屈,“我是好心办了错事。又过了半年,吉斯完全长大了,我心想,总该替它找个女婿,成个家呀。我跑遍了整个木瓜岛,连熊的踪迹都没找到。木瓜岛没有其他黑熊,吉斯又不愿意离开木瓜岛,这事可真难办。我四处打听,到处托人,希望能弄一头成年公熊,为吉斯找个上门女婿。
“这天,我去赶集,在小酒馆里遇到年轻时一起闯荡山林打猎的朋友岩苏,他说他养了一头五岁公熊,愿意出卖,保我满意。我立即到他家相亲,一看,关在木笼子里的这头黑熊果然长得好,身躯高大魁梧,站起来几乎有两米高,腰圆膀阔,脖子上叠起七层赘肉,浑身油黑发亮,胸口有块弯弯的白斑,就像漆黑的夜空里的一钩皓月。好一个英俊漂亮的女婿!我乐得合不拢嘴。我问岩苏要多少价,他伸了个满手掌。五百块,比小伙子娶媳妇还贵哪!当然,这么一头黑熊,如果卖给城市里的动物园,五百块的价不算贵,可我是买来打算让它返归山林的,再说,岩苏你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不能昧着良心敲我老头的竹杠嘛。但这狠心的家伙一口咬定这个价,少半文也不卖,还威胁说如果我今天不买,他明早就宰了黑熊,割零了卖,熊掌、熊胆、熊皮、熊肉,起码能卖个六七百块。他还说是可怜我的吉斯,看在佛面上才只要我五百块。我一狠心,买下了。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十元,又爱喝口酒、抽个烟,这五百块钱是我整整二十年的积蓄啊!我辛辛苦苦积攒下这笔钱,本来想买口上等寿材,等我死后,替我热热闹闹办个白喜事。寿材我不要了,白喜事我也不办了,两眼一闭,抓把黄土盖脸,既节约又省事。
“我把这头五岁的公熊带回了木瓜岛,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吉帕。开头,吉斯和吉帕在一起时,还闹点别扭,你抓我的脸,我咬你的腿,吼叫声震得打洛江水直哆嗦,但没过几天,就变得亲亲密密。它们一起去江边饮水,一起去森林找食,一起趴在树丫上晒太阳,一起钻进榕树洞睡觉,相亲相爱,形影不离。
“吉帕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力士,但我总觉得它只有笨力气,憨头憨脑,没有吉斯聪明。榕树梢上的白鹛鸟吵醒了它的午睡,它会抱起几十斤重的大石头,高高抛掷上去,像大口径炮弹,把榕树震得枝颤叶落,把鸟儿吓得逃出木瓜岛。有一次,我看见它在树林里找到一个蚂蚁包,它先折了一根细树枝戳进洞洞钓白蚂蚁吃,钓一次能吃到三五十只白蚂蚁。它嫌不过瘾,丢了细树枝,抓住一棵碗口粗的小树,猛一用力,连根拔起,然后把小树戳进蚂蚁洞,结果,蚂蚁没钓起,反而把蚁窝捣平了。
“由于吉斯的关系,吉帕对我还算客气。我在森林里遇见它,它会学着吉斯的样,给我让路;我到榕树那边去,它虽然不像吉斯那样扑过来舔我的鞋子、在我跟前翻筋斗、跟我亲热、跟我玩耍,但也不躲避我,只是懒洋洋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自从有了吉帕后,吉斯变了。过去,有事没事,它每天都要到我窝棚的篱笆外逛一圈。如果我高兴,开了竹门放它进来,它会在院子里玩到天黑才回去。后来,每次都由吉帕陪着它来,但吉帕从来不走近窝棚,陪到半里外的凤尾竹林里,就在那儿等吉斯回去。吉斯在我院子里待的时间稍长一些,吉帕便会吼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一阵比一阵紧,像在呼唤,像在催促,像在埋怨。每逢这时,吉斯欢快的脸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显得焦躁不安。我不忍心叫吉斯为难,就把它赶出窝棚,让它早早归返。渐渐地,吉斯来得越来越稀了,起先隔两三天来一次,后来隔十天半月才来一次,再后来竟要隔两三个月才来一次了。说老实话,一段时间内,我还挺妒嫉的,甚至有点气愤,哼,没良心的吉斯,有了温暖的家,就把我这个孤老头忘啦!吉帕也怪可恶的,把我救它出木笼的恩情全忘干净啦!后来再想想,当初我买吉帕,不就是为了让吉斯成家吗?只要它们日子过得快乐,疏远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约过了一年零几个月,一天清晨,我刚起床,在三角架上吹旺火,忽然听到外面有熊在叫。我出门一看,嘿嘿,吉斯又来看我了。我急忙打开竹门,放它进院子。咦,它为啥一反常态,不朝我扑来同我疯上一阵,而要捧着肚子,忸忸怩怩呢?啊啰,它怀里抱着一头熊崽,猪崽般大,在吃奶呢!哈哈,我的吉斯生小熊啦!哈哈,吉斯抱着熊崽回娘家拜望我这个外祖父来啦!我简直快乐疯了,东摸摸,西搜搜,一会儿搬出焐熟的香蕉,一会儿端去香甜的蜂蜜,恨不得把窝棚里所有好吃的全塞进吉斯和熊崽的肚皮里去。
“我把熊崽抱起来,它可爱极了,晶亮晶亮的小眼睛,云一样轻柔光滑的绒毛。我使劲地亲它,它身上有股子新鲜的奶香。它大约是被我的胡子扎疼了,在空中舞动着四条细嫩的小腿呜呜叫着。哈哈,认认我这个外祖父吧,将来外祖父也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来!我一面亲它,一面给它想出个好听的名字:吉雅。‘雅’在傣语中是黑宝石的意思。
“吉斯不再跟我淘气、跟我撒娇,它娴静地蹲在一旁,微笑着看我逗吉雅玩。吉斯变得温柔、端庄,像一位真正的母亲。这天,尽管吉帕在凤尾竹林里大声叫唤,我还是把吉斯和吉雅留到下午才放回去。
“过了两天,我采了满满一背篓熊最爱吃的蛋黄果(一种热带野生水果,味酸甜),到古榕树去看望吉斯和吉雅。吉斯见我去,当然很高兴;吉雅也仿佛认识我这个外祖父了,爬在我的肩上,淘气地来抓我的头发。可是吉帕的神情,却叫我沮丧,这家伙先是阴沉着脸,在一旁冷眼观看,后来见吉斯老偎着我,吉雅还爬到我肩膀上来,它就生气了,恶狠狠地瞪着我,喉咙里发出噜噜的威胁的低吼声。吉斯不安地望望我,跑到吉帕面前,温顺地靠在吉帕身上,轻轻叫了几声。我听不懂熊的语言,但我从吉斯的表情可以猜到,它是在劝慰吉帕不要生气。吉帕并不领情,伸出熊掌把吉斯推倒在地,然后用笨重的身躯把周围的小树一棵接一棵撞倒。它见我仍然没走,就把我那只盛蛋黄果的竹篾背篓抢去了,怒冲冲地塞在屁股底下,压成薄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