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正临近大学毕业,别的同学都在忙于前程问题,我却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游山玩水,毕竟我的前途已经被决定好了——CAREER出身的警察官僚。
通俗来讲,相比NONCAREER,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而成为CAREER的人就像存在于等级森严的社会中的上流阶级,享有许多平民没有的特权与地位,因此CAREER还有一个通称,即“特考组”。
我的父亲橘拓志在警视厅担任警视总监,在别人眼中看来女儿继承父亲的事业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倒没有“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女性警视总监”的想法就是了。
而我则是在搭乘“爱卡提莉娜”号(俄国女皇,1729—1796)时遇到御景风的。
那时候我对旅游非常热衷,早就想到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去看看。2003年的9月10日正巧有一艘名叫“爱卡提莉娜”的豪华客轮要从东京港首发,终点是马来西亚的吉隆坡,于是我就兴致勃勃地登上了船。
这艘船大概可以容纳600名乘客,服务人员有500名之多。由于我是第一次乘坐豪华客轮,所以高兴地端着数码相机到处留影,傍晚时我又忍不住来到了甲板上。
其实对于摄影我完全没有概念,可燃烧般的夕阳与云彩,流金似的水面着实让我兴奋不已。在高出水面数米的甲板上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虽然现在是用餐时间。
护栏旁的长椅上躺着一名穿着一身白色休闲装的人,他用一本书盖着脸,好像是睡着了,金黄色的夕阳均匀地铺洒在他身上的每一处,营造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优美与和谐。
这时一阵陌生的音乐响了起来,是手机铃。
“……喂。”手机响了好半天,这人才懒洋洋地从兜里摸出移动电话接通放在耳边,十六七岁少年的声音。
“我早说过咱们的审美不太一致,所以你能不能别再随便换我的手机铃?”他冲着电话有些无奈地说,语气倒也没有怎样的不耐烦,“……游戏音乐?FF7?又怎样,留着你自己去听吧。”
他“啪”的一声合上手机,重新把书拉回脸上。
结果不到两秒钟他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这次的铃声与之前的又不一样了。那少年摸索着直接把来电掐掉,几次之后他实在忍无可忍地接了电话:“……我说,你就是每天都很闲,也不至于无聊到侵入我手机玩换铃声的把戏吧?做点与你身份相符的事情有那么难么,还是你那么想我现在就把手机扔进太平洋?”
挂掉电话后他好像失去了再继续睡下去的兴致,于是拿着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留着那种如今在男生中很常见的蓬蓬头发型,漆黑的发丝在潮湿的海风中自由地微微扬动,皮肤白净个子颀长,藏在他额发下那双眼睛是最吸引人的地方,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眼珠流动着似有似无的狡黠,不算明亮却非常灵动。我猜想,只要见过那眼睛一次,就会永生难忘。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之后把手机揣进衣兜准备离开。
“小姐,如果你想拍风景照,在这种甲板上最好有三脚架。”走到我身边时他突然说。
“啊……谢谢你提醒。”我完全没想到他会主动和我说话。
我顺便瞥了一眼他拿在手里的书,原来是俄文版的《罪与罚》。
“你觉得这书怎么样?”这部作品我在念国中的时候曾经读过,至今里面有些台词还能背下来,只是我从没读过俄文原版。
“唔,小说果然还是要原汁原味的好。”他拍了一下书回答,“日文版和德文版都不怎样。”
他的话叫我非常感兴趣:“这么说你还懂德文和俄文?”
“皮毛而已。”他冲我礼貌地笑笑,“抱歉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我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在VIP餐厅里我并没有如期看到之前那个白衣少年,有些失望地点了一些菜兀自吃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少年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很吸引人,危险,浪漫,纯粹又含蓄。带着让人难以忽略的极强存在感。
“哦呀,这不是橘小姐么?!”突然在我头顶爆出一声做作的惊呼,我毫无热忱地抬起头:“原来是樱田先生,真巧,你也在这艘船上。”
樱田雄,二十八岁,CAREER出身,隶属于东京警视厅警备部,阶级是警视正,为人八面玲珑,前程无量,有传言说他非常可能会成为未来的警视总监,而老爸似乎也很器重他,甚至在我的生日会上还半开玩笑地要求他成为我丈夫的候选人之一。
我那时丝毫没给他们留情面地当众回了一句:“原来在当今社会里‘政治婚姻’的毒瘤还没有被肃清,你们就那么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参与家庭问题的访问节目么?”
事后老爸非常不高兴地训斥我说:“樱田君有什么不好?年轻有为又很英俊,并且我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又何必当众叫他那么下不来台?再有当父亲的怎么会不顾及自己女儿的感受呢,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呀!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至少逢场作戏总得学一些吧,真是太任性了!”
我当时坐在沙发上故作淑女地摆弄着自己的裙裾,之后模仿时代剧里的口气向他温柔地微笑道:“既然父亲大人这么器重樱田先生,您去嫁他就好了嘛,女儿会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的。”
从那以后,似乎被我伤透心了的老爸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过有关樱田的任何事情。
没办法,我就是对这种油头粉面又缺乏幽默感的男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好感。
“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樱田一边笑着一边坐在我的对面,“我听说了,橘小姐在前些日子的考试中又拿了第一,真是才女呀!19岁就以东大第一名的成绩进军日本警界真是前所未有呢。”
“你不知道当众提起女生的真实年龄有多么没礼貌么?”我懒得听他每次见到我都重复同样的话,于是不耐烦地转移了话题,“樱田先生这次应该是执行任务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橘小姐呀。”
“哦?那是什么样的任务呢?”我高兴地凑了过去,看来我被同学说成“光从好奇心就比平常人强一百倍这一点上来看,你身体里的确流着警探的血”也是没错的。
“是监视。”樱田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横沟正夫这个人么?”
“就是那个银行家么?”我立刻在大脑里过滤有关他的资料:
横沟正夫,52岁,日德混血儿,31岁移居日本,亿万富翁,表面是不断捐款给慈善机构的银行家,却有传闻说他在背地里无恶不作,买卖人体器官,贩卖枪火和毒品,更可笑的是这样一个家伙竟然还要在几个月后角逐日本的议员大选。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是从一个垃圾箱跳到另一个更加腐臭的下水道而已。程度不同,本质一样。
“那么前些日子横沟银行里三名职员突然死亡的事你也知道了?”
“嗯,大概知道一点。”
樱田皱了皱眉毛表示不满:“如果你是通过传媒才得知的这些消息非常有可能是不准确与不完整的。”
我会意地点点头,事实上我向来就没有抱过“媒体是无私向大众报道真相的存在”这种天真的念头,更何况日本的传媒对于这种每天量产的案件的关注,绝对不会比“某某歌手偶像要结婚了”多。
见我没有说话,樱田笑着问:“怎么,橘小姐有兴趣么?我可以帮你的,正好我这里有一些资料……”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樱田先生!”我适时地递上一个甜美的微笑。
他看起来非常兴奋地挠挠头:“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人!”
谁和你是自家人呀!
对于就职横沟银行的三名职员突然死亡的报道,官方说辞仅仅是“不幸的意外”,但从樱田拿来的资料来看,他们的死法却非常诡异,三名死者两男一女,死者间没有任何的共同点,第一名死者是被工地上掉落的钢筋砸死的,第二名死者是因被突然倒塌的巨大书架压倒因窒息而亡,第三名死者则是与自己的汽车一起翻进了山谷。当时横沟正夫立刻遭到了警方怀疑,可最后由于证据不足不得不释放了他。
为什么说死法非常诡异呢?
因为我觉得说是意外事件这未免太巧了,而如果说是蓄谋以久的杀人事件却又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比如连接钢筋的绳子有没有人为弄断的痕迹啦,书架有没有被装上可以轻易推倒的机关啦,却都找不到。
虽然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然而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却仍然有许多连科学知识也无法解释的存在。
看了一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我把资料重新装好,准备明天一早就还给樱田。
在睡觉前我还想再到甲板上瞧瞧,刚走出门,发现一名服务生正在轻扣隔壁VIP舱的房门。
住在107室的人我没有见过,似乎他从一开始登船就钻进房间没有出来。
住在这里面的人如果不是满脸皱纹的邋遢大叔肯定就是令人讨厌的乖戾之徒。我不负责任地这样推测道。
这时,107室紧闭的房门打开了。
“先生,这是您要的大吉岭红茶。”
睡觉前还喝茶?他也不怕失眠。我暗自嘟囔着,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往那边看,只见一个趿拉着拖鞋穿着松垮衬衫的少年走了出来,接下来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悦耳嗓音——
“谢谢,我自己端进去就可以了。”
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此刻也觉察到了我的存在,他微微愣了一下之后向我一笑。
“哦,晚安。”我先开了口。
“晚安。”之后他关上了房门。
我皱起眉毛,乖戾之徒么……
之后的几天,樱田那家伙老是动不动来找我,一会儿是吃法国菜一会儿是看海景,“难道你的监视工作很清闲么?”我问他,如果这工作这么清闲,下次我会找机会告诉老爸指派给你比较不清闲的工作。
“横沟那家伙自打上船之后就没有怎么出过船舱,连用餐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虽然我也会因为工作过于无趣而抱怨,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毕竟不是一遇到案件就兴奋异常的侦探,能看到这么和平的景象是我们的最大心愿呀!”
我反感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说话还和我国小时写的作文一样。
“不过横沟今天晚上会到船尾的戏剧院看表演,他一定会出舱的,”樱田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自顾自地接着说,“警方得到情报说横沟正夫手里有一批毒品需要脱手,如果他打算在船上交易恐怕就是今晚了!”
“啊,对不起。”
就在这时,走在走廊中的一名少年从后面撞上了樱田的肩膀。
我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尽管我们之间的谈话声音并不大,但足以使在寂静走廊中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而撞到樱田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之前我在甲板上遇到的那个白衣少年。
他今天并没有穿着之前的白色休闲服,而是在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半长不短的黑色风衣,额发从一顶黑色圆沿帽下不安分地探了出来,轻轻地铺盖在墨绿色的眼睛前。
“喂!你!”樱田激动地一把抓起了少年的领子,“你都偷听到了是不是?!”
少年不慌不忙地眯起眼睛:“只是撞了一下你的肩膀而已,不必那么小气吧大叔?”
“你说什么?你竟然叫我‘大叔’?!”樱田的额角暴出了青筋,那少年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所以就算樱田再怎么老相(事实上他还是时常自诩为年轻人的)也不该叫他“大叔”。
“我在问你是不是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樱田咬牙切齿地问,把他的领子抓得更紧了,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没有偷听,”少年继续以一副漫不经心地口气说,“我是大大方方地听到的。”
“臭小子!”樱田挥过去了拳头——
“住手啊!樱田先生!”我比谁都明白樱田到底有多么厉害,如果他真的动起粗来,这少年肯定会吃大亏。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瞬间一个人已经被摔飞出去,“砰”地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而稳稳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人则慢吞吞地整理好之前被揪得乱七八糟的衣领,然后稍稍正了正歪掉的圆沿帽冲我开了口:“小姐,你可以做证我刚才的行为是正当防卫么?”
樱田护痛地抽搐了几下后挣扎着坐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露出一副“不关我事”表情的少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樱田在柔道剑道射击各方面上都算得上一流,是大家公认的CAREER中罕见的搏击高手,可是面前这名少年却能如此轻易地把他摔飞出去……他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那么不想让别人听到你们俩的谈话建议你们去真空里说,当然,前提是你们之间有排斥第三者的传播介质存在。”少年讽刺地扬起嘴角留下这么一句话后径直走了。
“请等一下!”我突然叫出声。
那少年回过头来,幸好脸上没有流露出怎样的厌恶之情,“什么?”
“……这件事请你保持沉默好么?”我尽量把语气处理得诚恳些,“虽然以我的立场不能要求你协助警方……”
“放心,”我发现他的笑容好看得很,“我一看到横沟那张脸就失去和他搭讪的欲望了。”
“啧,英雄难过美人关,连小鬼也是!”少年走远后,我听到樱田小声说道。
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名少年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如果他听到了我和樱田的谈话,他大可以不让我们发现才对,但他却以撞到樱田肩膀为由来引起我们的注意,这又是为了什么呢?那分明是以告诉我们“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了”来制造……他想达到的状况。然而或者是我多虑了,他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没有可能。另外樱田私下向船员要了关于他的乘客资料——
御景风,17岁,独自旅行。
当我听到这名字时有一瞬间的走神,两周前我还和在美国国家安全局(NSA)工作的一个朋友在电话里讨论过这个姓氏,她在业余时间里非常热衷于搜集研究Ray的犯罪资料,并且很喜欢告诉我FBI哪次又被Ray耍了,所以她谈论起Ray的时候语气总是很兴奋。
“汀娜,你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每次我总会非常无奈地握着电话重复这句话。
“不,我只是单纯地欣赏他而已,就像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
“喂,我不得不提醒你,他是罪犯,可不是什么美好事物。”我纠正道,“所以你的说法不成立。”
“……真绫,你难道在吃醋?”她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因为没有机会见见Ray很是耿耿于怀……”
“鬼才想要见他!”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的确被汀娜说中了,因为一直没有机会见见这名举世闻名的天才罪犯,我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好像少了些什么。我不会拿他与亚森·罗平等人去做比较,但Ray给我的第一印象却依然是亚森·罗平法国式的优雅与潇洒……虽然事实证明,这是个能叫当事人笑掉大牙的笑话。不过从某方面来讲,能产生这种想法或许是少女情怀在作祟——于是我总是以自圆其说的满足口气安慰自己:“嗯,看来你也是个非常正常的女孩子嘛,真是太好了。”
关于Ray的资料我也曾经出于好奇地利用老爸的关系网搜集过一些,但是相当有限。确切地讲警方对他的了解其实都相当有限。
Ray,国籍不详,年龄不详,出没地点不详,多以窃取为主,鲜少造成人员伤亡,擅长易容术与变换声线,所以身份有许多种,一会儿是政府官员,一会儿是西餐店里的服务生,他的每次行动都非常地干脆利落,从未失败。而汀娜提供的资料显示,在Ray的众多化名里有个日本姓氏,叫“御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