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什么,在黑暗里互相厮杀么?”我对这种喜欢故弄玄虚的把戏非常厌恶,尤其是这种像九流电影里演的那样,以灯光来营造紧张气氛的下三滥手法。
“御景君,前面。”他的话音未落,电力重新恢复了,我发现此刻已经有个男人充当主持人地站在了前面的聚光灯下。
紧接着他以可以媲美于美声唱法的高亢男高音宣布交易会开始,我听得浑身不舒服。我们面前的人群开始攒动,气氛甚是热烈。
“不要以为主持这里的Party只是个小角色,他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也就是这次交易会的举办人。不过看起来不怎么精明能干就是了,”雷斯林牵动嘴角轻轻一笑,“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站起身:“这里可以交给你么?”
“难得你会主动拜托外人,那么我就破例执行一次留守任务好了。”
“谢了,祝你尽兴。”
他在我身后微微扬了扬酒杯。
找到电梯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但当我站在紧闭的电梯门前却犹豫了好久。
对于这种密封的铁盒子,我自小就有种彻骨的恐惧,我上一次乘坐电梯还是99年的事,不过说“乘坐”其实并不确切——那次我是被人故意关进电梯里的。
至于怎样获救之类的过程我完全没了印象,当时我被人救出来时早已经因为发高烧不省人事,而我能记住的也只是醒来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竹奈满脸的眼泪。
她把我的手抓得生疼,无论我怎么告诉她我没事了,她却只知道一边点着头一边像完全没听懂我说话似的不停地哭。那时候我曾经对自己发誓,以后绝对不要再让她为我流泪。只是命运总是特别喜欢和自负的人开恶劣的玩笑——于是2002年的10月,它又叫这个情景在我的面前重演,甚至变本加厉。
“我们又见面了,有着一双墨绿色眼睛的先生。”
我扭过头对之前在宴会厅里遇到的女子说:“小姐,您的定语太长了。”
“这次你终于没有朋友同行了吧?你还要用什么借口拒绝我?”
我耸耸肩:“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要找‘浅井小姐’么?”
我的心跳加速了:“您知道?”
她笑着走上前来,指了指电梯:“要一起乘么?”
就在电梯启动的同时,我感到自己仿佛立刻迷失在了一个无重力无声音的漆黑世界里,如同一名得了空间丧失症的宇航员一般在恐惧与崩溃的边缘绝望地挣扎。
呼吸频率随着地面的下沉开始变得越来越不规则,耳朵里也跟着嗡嗡作响,似乎全身的毛孔都在不住地冒汗,可是却感到彻骨的寒冷,内脏好像被人拿工具用力地钳住,一点点地加大力道,抽搐的痛楚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游离出体外,恶心得直想吐,可喉咙偏偏又干涩得要命,我像一个溺水者般把背后的墙壁当作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指关节被撑得痛到使我疑心它是不是早已经折断了,我不住地告诉自己“马上就到了,再坚持一会儿,你可以假想它不过是座广阔的平地”,但所有的自欺欺人就如同脆弱的气泡,刚刚冒出意识的水面就被只有这个时候才似乎特别勤奋又清晰的理性各个击破。
这时候出现在我视线里的并不是大片大片的留白,而是一帧帧如同电影剪辑的视觉片段,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戴眼镜的黑发男人像个被人遗弃了的木偶一般摔倒在了地上,血从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处往外冒,他动了动嘴唇,之后瞳孔失去了焦点,伴着女人凄厉的痛苦尖叫。随后四周归于一片死寂,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只知道自己的周围都是刺眼的鲜红,那些殷红的血简直像要把人吞噬,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粘稠的液体沾满了我的手尖与指缝,灼热得令人颤栗。
就在我马上就要撑不住了的时候,电梯停了,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的煎熬终于结束了。
我瘫坐在墙角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么一会儿工夫,风衣里的衬衫竟然完全被汗水浸湿了,风吹过来的时候,我不禁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如果早知道要乘这该死的电梯,我就是死都不会接受这个任务。
“你的样子还真是奇怪,刚才你在电梯里的脸色也好可怕,惨白得吓人。”我差点忘了那女子的存在,她试探性地走到我跟前,“……难道是时间到了么?”
“……我看上去很像是在磕药的人么?”
她笑了:“如果是也没有关系,我们现在要去的可是一个好地方。在那里只要你出得起钱,连天堂都可以买到。”
“StairwayToHeaven……”
“你在说什么?”
“LedZeppelin的名曲,”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仍在微微发颤的双腿,“讲的是一个姑娘想要购买通往天国的阶梯的故事,推荐去听。”
她不屑地扬了扬嘴角。
“好了,您该告诉我‘浅井小姐’的事了。”
她挑挑眉毛:“你找她干吗?”
“肯定不是为了搭讪。”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专门为想来地下会议厅参加交易的人引路的‘浅井小姐’又怎样?”她的神情有些挑衅。
“我会松一口气,至少我能确定她不在这儿。”
“你这人还真是很有趣。”她转过身,“走吧,既然你已经来到了这儿。”
我站在原地没动。
即使她没有回头,我依旧能感到她在笑:“你害怕?”
“您刚才也见识到了,我最害怕的东西只有电梯。”
她再不答话,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得很响。
我盯着她的背影,回想着我们刚才的对话,心里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大约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一道雕花铁门前,守在门旁的两名穿着黑色西服的高大男子见到是她立刻鞠了一躬后让开了。
哦哦,看来这次我遇到的是一名大人物。
“你确定要加入其中?”她转过头来问。
我有些不耐烦:“小姐,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很愚蠢么?”
“那是因为我遇到过无数比这个问题更愚蠢的男人。”
“那么您今天很幸运,我不会比你提的问题更蠢。”
“都到了这里你还要逞口舌之快么?”虽然这么说,可她的脸上一点愠意都没有,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胸口,“你带着枪?”
“看吧,我就说自己不会比你提的问题更蠢。”
“把枪给我,进这里面是不可以带这东西的。”
“等我确定可以进去的时候再把枪交给你也不迟。”
“……好吧,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进去和他们说一声。”说完她走了进去,我还没等窥到里面的情景门就被关上了。
那两名负责守卫的男子盯着我看的眼神实在不能算得上友好,我也尚未无聊到要去与男人搭讪,于是点了一只烟往远处走了几步。
我发现自从北野进入这座城堡之后他的信号就停留在一个地方没有移动过,刚才在进电梯前我在洗手间的垃圾筒里找到了他脱下来的衣服,几小时前我递给他的那枚纽扣造型的发信器依旧好好地别在他的袖口上。看来他在到了这里后就立刻变装了。
我能想预料到的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他发现了我的收信器所以采用这种方法做了紧急处理,但我也知道,北野是绝对不会再回到警视厅找御景风警部补算帐就是了。
就在这时,巨大的爆炸声从我的背后轰然传来,我立刻在身体下倾的同时护住头,为强大的冲击力所驱,我被撞翻在地上,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一切已经恢复平静了,我挣扎着坐起身来一边抖开压在我身上的碎砖烂瓦,一边拍着自己暂时什么也听不见了的耳朵,还算幸运,除了右臂划出一道口子以外再没有其他地方受伤。我站起身一脚踹开会议室有些变了形的铁门,浓烈的血腥味与焦肉味立刻扑面而来,混在一起刺激着人的嗅觉神经。我皱着眉头四处看了一下,在这里参加交易的大概有十几人,不过现在都已经面目全非了。看来我来晚了一步,在这里已经不可能再找到什么有利的线索了。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之前向我自称“浅井小姐”那个女人断掉的手腕,因为我记得她在右手腕戴着一条白金手链。
对于她的猝死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思路不能自控地飘得很远,一年半以前,当摩托斯大厦发生大爆炸的时候,或许让竹奈与杰比极度恐惧的,就是他们怕自己将要面对的就是这样支离破碎的我吧?
后来杰比和我说,你当时混身是血地倒在满地的玻璃碎片里,明明都伤成那个样子了竟然还说那种混帐话简直能把人气死。
我当时说了什么?
自己去想!
完全没有印象的我时常这么问他,可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如果说在那起大爆炸里我也能如今天一般幸运,或者这两次的结果颠倒一下的话……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那么竹奈,你是不是就不会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身后有节奏地回响,在死寂的走廊中显得是那样的突兀,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被摇曳的壁灯扯得很长,鬼魅一般。
虽然不愿承认,但看来我真的是在这场地下大爆炸中唯一生还的人。
看了一下时间,我已经在这个像是螺旋迷宫的地下室里穿梭近一个小时了。来时的路已经被倒塌下来的墙砖堵住了,而应该存在的另一个出口我却怎么都找不到。
如果我出不去,或者再晚点出去,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我掏出手机看了下,竟然还有信号。
于是我有些不情愿地拨通了杰比的手机:“喂,来帮忙。”
“哦原来是无情的友人A,”他在那边笑了,“我可还记得你之前拒绝来机场接我呀。”
“你帮我走出这里的迷宫,我就当你在日本的导游如何?”
“路痴,你的意思是免费?”
“……对。”我答应得有些咬牙切齿,“再有谁是路痴啊!?”
“还有请我吃好吃的日本料理?”他简直在得寸进尺。
“那种东西你不是在美国吃过好多次么?再有那东西一点也不好吃,我讨厌鱼与豆腐。”
“日本料理只有在日本吃才正宗嘛!美国有什么正宗可言,难道叫我去吃KFC?”
我耐着性子和他周旋:“我现在的处境生死攸关,你能不能等我出去再讨论这么没有紧张感的话题?”
“哦是么,那算了,我挂了……”
“喂杰比,”我认真地说,“如果我因为走不出去而死在这里的话你千万不要自责,警视厅会给我连升两级的,抚恤金也会不少,所以在我的葬礼上你千万不要抓着我的遗像大哭着说什么‘都是我害了你请你把我送下地狱吧’之类的话哦。”
“……好了好了,来讲你的具体位置吧。”电话那边传来了他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
我把自己的具体位置告诉给他,不到三分钟他就把地图传到了我的手机上:“自己去看吧,不过这路线还真有点复杂,你确定自己可以看得懂么?”
“怎么,你要为我一点点地引路么?”
“少做梦了。说起来你竟然会跑去当警察,真叫我始料未及。”
“因为我是警察控嘛,”我学他的腔调,“那么回头等我褪下身上的制服我们再叙旧。”
按照杰比传来的地图我很快就找到了出口,按理说对于他的骇客技术我应该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个为无数网络高手所拜服的天才骇客不但可以轻松用手机侵入网络系统搞破坏活动,甚至还能通过手机信号捕捉到我的具体行踪,并美其名曰为“只要连上网络,我就在你身旁”。而正因为拥有这样的能力,国安局才绝对不会轻易给他自由。
“等我死了之后他们或许还会敲打我的棺材盖说‘喂,你这自私的家伙!不要偷懒,快复活起来工作’,真是不懂体贴的可恶上司们呐。”杰比偶然也会和我提起这件事,“再或者有一天他们找到了比我更厉害的人,可能就会放过我了。”
在这一点上杰比是不同的,他从来不会夸大自己的能力或者有什么自满的情绪,用他的话来解释是“选择加盟国安局已经是我人生中抹都抹不去的败笔了,如果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夸耀,我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呀。”
虽说有着超乎常人能力的人就必须背负一些生命赋予的异于别人的沉重,但换个自私的角度来想,那么属于自己的人生又该是怎样?以我和杰比的年龄都未够资格去感慨人生,而我们现在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继续活下去罢了。
我回到楼上,从电梯里钻出来后找了个地方坐了一会儿,我发现这里的气氛与我离开前有所不同,我想了一下之后拨通了雷斯林的手机。
电话响了好半天那边才有动静:“还活着么?”
“托你的福。”我说。
“作为礼貌,你不该问问我的情况么?”
“……那么你怎么样?”
“发生大爆炸了,肋骨好像断了一根。”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你不用来宴会厅了,这里除了倒霉的死尸与顽强的生者外什么也没有。”
“你看到管家内田了么?”
“没,我醒来时就……”
我挂掉电话,冲站在我面前的男人露出笑容:“晚上好,内田先生。”
“你找我?”他走上前,由于逆光我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把手机揣进衣兜:“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不怕爆炸么?现在这里很危险。”虽然这样说,可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惊恐与慌张的痕迹。
“生死由命,该你死的时候再怎么小心也没用。”
这座城堡的最顶端有个宽敞的展望台,在这里能非常清楚地看到东都铁塔与美得夸张的星空。
“要喝么?”他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一瓶葡萄酒,我看了一眼标签,是Riesling。
“不要,我怕你下毒。”我靠住看台的护栏往下望。
“没有那个必要,至少目前是。”他笑了,“我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久却从来没见过你,你是第一次来么?”
“对。不过我这次还什么都没买到。”
“你想买什么?”
“索多玛的苹果。如何?”
他显然是吓了一跳:“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笑了:“你叫我找的‘浅井小姐’死了。”
他的表情并不惊讶:“哦?原来是她告诉你的么。”
“就在一个半小时以前,地下室的会议厅也发生了大爆炸。”
“那还真是遗憾。”他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葡萄酒,“说起‘索多玛的苹果’,我以前倒是听过,这种毒品只有横沟正夫手里才有,不过半年之前那个银行家就被警察逮捕后死在狱中了,啧,肯定是被人干掉了。”
“不得不说,他为新毒品命名的品位实在俗不可耐。”半年之前我的确在“爱卡提莉娜”号上遇到过横沟,而他之所以被警方逮捕,似乎与我还脱不了干系。
“今天晚上我只负责给来参加地上交易会的客人引路,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再加上这里刚刚发生了大爆炸,也许什么都没有了。”
“地下也是。”我接着说,“不过内田先生不知道是谁做的么?就这样搅乱了这场盛大的宴会,这城堡的主人不会生气么?”
“我的主人已经在大爆炸里去世了,”他转向我,“不要兜圈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根据我的推测,只是推测,”在下楼的楼梯里我走在他的前面,“有人早就瞄上了这场交易会,而之前就有消息称,这次交易里会流通一种刚刚被开发出来的最新型毒品,完美到足以媲美去年横沟手中的‘索多玛的苹果’,于是这个人借机混了进来,等拿到了东西后就立刻引爆了这里。”
“很有趣的猜测。”
我挑挑眉毛:“不过既然这座城堡没有耗费到我的任何资产,就是它现在立刻化作灰烬也与我无关。但我现在比较想知道那个扰乱警方判断后混进这里取走毒品的人到底是谁。”
“应该是Ray没错,他很喜欢用这种使两方拼命竞争、之后自己坐收渔利的手法。”
“抱歉,我不这么觉得。”我说,“Ray那家伙不喜欢玩爆炸的把戏,再有如果真的是Ray做的话,只要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了,绝对不会把这么多人都扯进来。”
“你似乎很清楚他嘛,并且很喜欢为他开脱。”他笑得有些轻蔑,突然他的话锋一转,“先生,你喜欢哪种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