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露儿觉得这是锻炼沦戛意志和胆量的天赐良机。它领着沦戛从远远围观的羊群中站出来,朝狰狞怪石走去。死狼的腥臊和尸臭味越来越浓。出于一种对狼的先天畏惧,沦戛贴在茜露儿屁股后头,缩头缩脑,四肢颤抖,悲壮得就像一头家羊走在去屠宰场的路上。
第一次接近狼,胆怯是难免的,茜露儿想。离死狼还有十几码远时,沦戛停下不走了,善良的羊眼里流露出灵魂出窍的恐惶。茜露儿用身体顶撞,用脑门推搡,“咩咩咩咩咩咩”,还进行了耐心细致的思想教育,却收效甚微,沦戛仍赖着不走。
看来,必须身教重于言教了,茜露儿想。茜露儿到底在狼窝里待过,顶得住这股熏鼻的狼味。它轻松地走到死狼跟前,戏弄似的举起一只前足踢踏尖尖的狼嘴,羊蹄敲击交错的狼牙,“橐橐橐橐”,清脆而富有节奏。茜露儿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沦戛,别看这副浊黄的狼牙尖锐结实,其实已丧失了噬咬的功能,一点也不可怕。接着,茜露儿又转过身体,尾朝死狼,猛尥蹶子,咕咚一声,死狼被蹬翻在地,像截枯木一样滚了几下,肚皮朝天躺在一片白色的砂砾上,四条狼腿僵硬地刺向天空。
整个喀纳斯红崖羊群都被茜露儿惊险的表演震呆了,在头羊古莱尔的率领下,“咩———咩———咩———”朝茜露儿发出一片由衷的赞叹声。
沦戛受到鼓舞,终于又开始移步朝死狼逼近,在茜露儿的催促下,它一低脑袋,将两支磨得尖利锃亮的羊角捅进死狼的肋骨,屈伸了一下羊腿,像举重运动员似的把整匹死狼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又重重地摔抛出去。
成功了!茜露儿心里真比雪地里意外地寻觅到一丛嫩草更高兴。它觉得沦戛敢于用羊角去挑狼,是喀纳斯红崖羊品性的一次质的飞跃,由怯懦而变得英勇。
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考验。茜露儿当然不会愚蠢到以为沦戛从此就可以用羊角与野狼争雄。羊终归是羊,没这份天赋也没这份必要去拿自己宝贵的生命和狼开玩笑。但有一点茜露儿深信不疑,将来沦戛娶妻生崽后,万一不幸遇到恶狼袭击,再也不会像古莱尔一样,只顾自己逃命,把心爱的小羊羔送给恶狼当美餐。茜露儿相信,自己精心哺养培育长大的沦戛,在妻儿危在旦夕的关键时刻,一定会摇晃头顶那对弯刀似的羊角,勇敢地接受死神的挑战,与恶狼周旋,在狼牙下救出妻儿,待妻儿逃出危险后,自己再撒腿逃命。
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出类拔萃的羊了。尕玛尔草原上的牧草又一个枯荣轮回。沦戛完全变成一头成年公羊了,体格健壮,心智健全,羊毛绵密细长,红得发亮,配上那对一尺多长的羊角,显得威武潇洒,咩叫声沉浑有力。更使茜露儿感到骄傲的是,由于沦戛曾经用羊角挑起过一只狼,虽说是死狼,但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惊世骇俗的壮举,因此受到众公羊的敬重和众母羊的青睐,在羊群中的地位几乎和头羊古莱尔一般高了。
它茜露儿的心血没有白费。
十四
谁也没想到这一公一母两只狼会藏匿在雪堆里面。它们身上盖着厚厚一层雪,和凹凸不平的山地融为一体。伪装得如此巧妙,难怪哨羊发现不了。雪花挡住了哨羊的视线,雪花也捂盖住了恶狼的腥臊味。
灾难就这样酿成了。茜露儿和沦戛并肩走在羊群的前列,刚刚拐进峡谷,冷不防从雪地里蹦出两只恶狼来。要是换了头缺乏丛林生活经验的羊处在茜露儿的位置,根本用不着恶狼费心来扑咬,早就被吓呆吓傻吓瘫痪了。它茜露儿到底是饱经风霜的成年羊,又有过在狼窝里当奶羊的特殊经历,虽然也惊骇万分,但总算还能保持住必要的镇静。它尖咩一声,向身后的羊群报警。这时,那只土黄色的母狼已张牙舞爪朝它扑跃过来。母狼脊背上厚厚的积雪随风纷扬,像穿着一件白色的披风。茜露儿想急遽转身奔逃,但那只毛色黑亮的公狼已机敏地绕到它和沦戛的身后,切断了退路。
整个红崖羊群趁机撤出了峡谷,逃进茫茫草原。眼看黄母狼已经起跳,就算自己扭身躲闪开这致命的一击,但身旁的沦戛必然会被狼爪搂住脖颈。茜露儿只好孤注一掷,也在一刹那间蹦跳起来,朝黄母狼蹿去。
红母羊和黄母狼在空中撞了个正着。假如黄母狼有点思想准备,只消稍稍扭动狼腰,张开前肢,茜露儿这一蹿就等于把自己送进狼嘴里了。幸运的是,黄母狼还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姿势。黄母狼以为茜露儿会吓得转身逃命。世界上所有的羊不论是山羊、绵羊、崖羊、羚羊还是其他什么羊在狼的爪牙面前都是这副熊样的。黄母狼压根儿就没想到在以温顺孱弱著称于世的喀纳斯红崖羊群中还有这样一头敢面对面朝狼身上蹿的母羊。判断失误导致措手不及,黄母狼被撞落地面还懵懵懂懂不明白是咋回事呢。
茜露儿虽然出其不意地朝前一蹿,使自己和身旁的沦戛暂时摆脱了窘境,但狼是铜头,它的羊额正撞在狼额上,像撞着了花岗岩,眼冒金星,绝对的轻度脑震荡,幸好逃命意识非常强烈,才没昏眩。它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堵截退路的黑公狼也已从背后扑跃上来了。它不敢怠慢,在被撞落地面的一瞬间,忍受着头部的剧烈疼痛,趁黄母狼还在发愣,擦着黄母狼的肩胛向峡谷深处没命地奔逃。
沦戛紧跟在它身后。
恼羞成怒的黄母狼和黑公狼紧追不舍。峡谷地面上都是铺着雪层的碎石,羊蹄滑滑溜溜,磕磕绊绊,影响了逃命的速度。狼越追越近了,狼嘴里喷出的那股血腥混着贪婪的气息热烘烘洒落在茜露儿和沦戛的尾尖。
茜露儿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鹭鸶谷。顾名思义,鹭鸶谷就是一条又细又窄的小山谷。进口处还好些,容得下两头羊并肩而行。越走越窄,出口处有一段十来米长的隘口刚刚能容得下一头羊通过。
出了鹭鸶谷就是神羊峰,善于攀岩跳涧的红崖羊只要一进入迷宫似的神羊峰,就算是逃出了狼爪。
沦戛加快了速度,和茜露儿首尾相连。在离隘口还有一百多步远,茜露儿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无法补救的错误。鹭鸶谷虽然是通往神羊峰的捷径,但狭窄的隘口无法让它和沦戛同时通过。两头羊出现在隘口要么你推我挤谁也别想逃离隘口,要么一头先通过另一头在旁侧等待三四秒钟。狼差不多是踏着羊的影子在追撵,耽误三四秒钟就等于把自己送进狼嘴去了。先后次序实际上是生死抉择。
要是它茜露儿不及时采取劝阻措施,逃到隘口前必然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沦戛倏地掉转头去,亮出那对宝刀似的弯弯的羊角,抗击恶狼的扑咬,掩护它先从隘口逃生。
但它绝不会用自己宝贝儿子的生命作抵押作赌注自己独自逃跑的,它也会倏地调整身体,掩护沦戛先通过隘口。当然,沦戛会挤它撞它竭力要把它往隘口推,而它要动用母亲的权威迫使沦戛让出死亡的位置。在生与死的选择关头,母与子互相谦让,该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啊!可它茜露儿无论如何也要让沦戛先钻出隘口,它心里很清楚,尽管沦戛的羊角已被磨得尖利锃亮,尽管沦戛年轻力壮并不乏拼搏的勇气,仍然不是两只恶狼的对手,绝不可能在掩护它茜露儿逃生后自己又能安全撤离。沦戛必然会在两只狼前后夹攻下很快葬身狼腹的。
茜露儿宁肯自己去死一百次,也要换取沦戛的生!但假如它动用了母亲的权威后沦戛仍然不肯先钻出隘口呢?在隘口前互相谦让虽然动人却不宜过分,弄不好反被恶狼捡了便宜把它和沦戛一起收拾掉,那才叫冤呢。沦戛一定不肯抛下它独自逃命的,它想。两年来它费尽心机就是在培养沦戛面对危险承担起公羊责任的勇敢精神,它相信这种精神在沦戛身上已经根深蒂固。它真有点后悔不该对沦戛灌输那么多关于勇敢关于牺牲关于责任关于义务关于耻辱关于荣誉的正统思想,特别后悔不该让沦戛去用羊角挑死狼。它此刻倒希望沦戛是只稀里糊涂长大的普通公羊,普通公羊不用它谦让就会抢在它前面钻出隘口。
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