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茜露儿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现在沦戛跑在它身后,再跑出几十步远,对,就跑到前面那块鹰嘴形的岩石前,自己往岩壁上一靠,突然收敛脚步并闪出路来,没有思想准备的沦戛就会一下子跑到它前面去了。这样,就变成它茜露儿在后沦戛在前的逃奔次序,鹭鸶谷已经越来越狭窄,沦戛再想回到它身后是不可能了。跨过鹰嘴形岩石便是隘口,它要紧紧地用脑袋抵住沦戛的屁股,不让沦戛有任何回转身来的机会,一直到把沦戛抵进隘口。当然,这样做极有可能在它把沦戛抵进隘口的同时,恶狼已噬咬住它的羊尾。这没关系,它反正是要死的,被狼从正面咬死和从背后咬死都一样,最多延长一些死亡的痛苦罢了。
一眨眼,茜露儿已经接近鹰嘴形岩石了。它正准备往岩壁上靠,突然,身体左侧被什么东西猛烈挤撞了一下,它没防备,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跌倒在岩壁上,肋骨几乎要被撞断了,痛得它靠在岩壁上无法动弹。它以为是黄母狼追上它并扑撞它了,可定睛一看,两只狼还在好几步远的后头呢。
沦戛呼的一声擦着它的身体蹿到前头去了。是沦戛挤歪撞倒了它!是沦戛为了先它钻出可以逃生的隘口,把它挤歪撞倒了!
不,这不是真的。它想,一定是自己在做噩梦,或者是自己因极度恐惧产生的幻觉!但事实是无情的,它看见沦戛壮硕的身体钻出了隘口,头也不回地奔进了神羊峰。
十五
茜露儿受到了两只恶狼的前后夹击,左右两边都是光溜溜的陡崖,无法攀爬。它是母羊,连可以吓唬一下狼的羊角都没有。它已陷入绝境,除非它插上翅膀,是无法摆脱被狼吃掉的厄运的了。
“嗷———”黄母狼冲它嗥叫一声。它明白,这是屠宰的前奏、进餐的铃声。
茜露儿并没被吓得瘫成一坨稀泥。既然死亡无法避免,断绝了生的希望,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其实,当沦戛把它挤歪撞倒的一瞬间,它的母性的生命已经结束了。它以为自己创造了一件杰作,结果却发现是劣品。它的心早碎了。
它默默地伫立着,神态安详娴静,就像是在等待情侣前来幽会。它靠着坚实的岩壁,微微屈起后肢,那双忧郁的羊眼凝视着残忍的狼眼。它把所有的力量汇聚在平滑的羊额上,准备在黄母狼向它扑咬时蹿跳起来迎面撞击。它并不幻想会撞击出什么奇迹,冲开一条生路什么的,它晓得像自己这样一头不长羊角的母羊,在两只恶狼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反抗只能延长死亡的痛苦,但它不愿像普通的红崖羊那样在狼牙下无所作为束手就擒。它不想让这对狼公狼婆吃起它来太顺利。它要在它们咬断它喉咙时制造点障碍,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障碍。它想用自己最后一刻的生命来证实自己关于塑造新羊的理想并不完全是乌托邦式的梦幻:世界上还是有敢于向狼牙迎战的羊!
最后的时刻应该是辉煌的时刻。黄母狼松弛的腹部收紧了,浑圆的臀部撅成锥形,眼瞅着就要起跳扑咬。茜露儿羊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那匹黑公狼蹲在旁侧,或许想欣赏妻子的屠杀艺术,或许想观看羊在生命被掳夺时的丑态。
一股尖啸的西北风从隘口刮来,滑过茜露儿的身体,带有一股羊膻味,漫散开去。这将撩拨它们的食欲,茜露儿想。果然,黑公狼拼命翕动着鼻翼,“叽———”朝母狼发出一声用意含混不清的低嗥声。
本来已准备扑咬的黄母狼奇怪地蹲坐下来。这是在搞什么鬼名堂嘛,是不是想玩一种屠宰的新花样?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黑公狼匍匐着身体,慢慢地朝它走来,在它左侧右侧和正前方绕了两个来回,表情诡谲而又神秘。
“咩!”茜露儿愤慨地叫了一声。要吃就吃,何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突然,黑公狼扫帚般蓬松的狼尾巴笨拙地甩动起来,“嗷———咩———”狼嘴吐出一声奇特而怪异的叫唤。
这是狼腔羊调,非狼非羊的叫声!熟悉而又陌生,勾起了遥远的回忆。
茜露儿心里抽搐了一下,也探出羊鼻贴近黑公狼仔细嗅闻了一遍,透过浓重的狼的腥臊味依稀还能闻到一丝羊奶的芬芳。它又朝黑公狼肩胛望去,果然有一块半月形的伤疤。黑球!原来是它曾经哺乳了半年的黑球!这肩胛处半月形的伤疤就是在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断崖上和老豺搏杀时留下的永恒纪念。那时黑球才半岁,还是一只幼狼,却勇敢地横挡在它和老豺中间,甚至不惜同老豺一起滚落深渊同归于尽……两年不见,黑球完全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狼了。
在它嗅闻和观察黑球时,黑球蹲在它面前一动也不动,乖得像只羊羔。“嗷———咩———”叫得滑稽可笑,却也悦耳动听。
“嗷———”黄母狼突然凶猛地嗥叫起来。茜露儿晓得,黄母狼是在提醒黑球注意自己是只吃羊的狼,不该在母羊面前黏黏糊糊;是在警告黑球站稳狼的立场,和羊划清界线。
黑球,不,是黑公狼灰色瞳仁里闪烁的喜悦之光熄灭了,朝后退了一步,不仅仅是同它茜露儿拉开了身体距离,还拉开了心理距离。
茜露儿并没感到特别失望。本来嘛,它和这只名叫黑球的大公狼之间没有什么血缘关系。黑球没有忘掉它,在闻到它的气味后表现出久别重逢的喜悦,这就足够了。黑球已经不是当年依偎在它怀里吮吸乳汁的小狼崽了,早已变成专干吃羊营生的恶狼了。狼吃羊的本性绝不会允许黑球放弃这顿到口的美餐的。
黑球缓缓地扭转了身体,把蓬松的狼尾缠绕在茜露儿的羊脖上。也许这是狼的一种告别仪式吧,茜露儿想。很有可能由黄母狼独自担负起屠杀和宰割的任务,而黑球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扭转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既保持了某种心理平衡,又吃到了新鲜美味的羊肉,黑球何乐而不为呢?
但茜露儿很快发现自己的猜测不完全准确。黑球挡在它面前,把狼头钻进黄母狼的颈窝,摩挲着,叽里咕噜地发出一串低嗥。
黄母狼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惊奇、困惑、失望、沮丧、愤怒。“嗷!”它短促地嗥叫一声,喝令黑球让道!冰天雪地,气候异常恶劣,已经好几天没有寻觅到鲜活的食物了,黄母狼早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吃饭问题,一切感情都要服从生存这个最高原则。再说,为了能逮到红崖羊,黄母狼和黑球一起从黎明就钻进雪堆里,冰镇了小半天,都快冻成冰棍儿了,怎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感情白白放掉这只红母羊呢!
但黑球仍岿然不动,挡在茜露儿面前。黄母狼嗖的一声扑到黑球面前,朝黑球没有致命威胁的腹侧咬去,要用武力迫使黑球让道。
黑球像座石雕,既不回击,也不躲让。黄母狼尖利的狼牙咬破了坚韧的狼皮,伤口渗出几粒血珠。
“嗷———”黄母狼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丈夫的,咬了一口便不再继续咬了,无可奈何地长嗥一声,转身飞奔出鹭鸶谷。
黑公狼,不,是黑球,面朝着茜露儿,一步一步朝山谷外退去,退出很远很远了,这才倏地转身,追赶自己的狼妻去了。
十六
茜露儿仍呆呆地站在岩壁前。黑球到底没来吃它,还阻止饥肠辘辘的黄母狼来扑咬它。它不晓得该欣慰还是该悲哀。它狼口余生。它自由了。它现在又可以回到尕玛尔草原,回到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去了。那儿有头羊古莱尔,还有羊儿沦戛。但它永远也不想再回去了。
它还有一个去处,就是嗅闻着黑球的腥臊味回到黑球身边去。黑球没有忘记两年前的哺乳之情,一定会接纳它的。但它只是往黑球离去的方向眺望了一眼,便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它天生憎恶习惯于血腥杀戮的狼,即便是吃它羊奶长大的黑球,它也憎恶。
它在雪地里兜着圈,洁净的白雪上被它的羊蹄踩出一个巨大的圆。
它开始朝神羊峰高耸入云的峰巅攀爬。没有路,它顺着绝壁上一块块鳞片似的悬石艰难地攀缘而上。荒凉的山崖上,只有一只老雕在凌空盘旋。很快,它就登上了半山腰,爬得比雕巢还高了。终年不化的积雪闪耀着刺目的光芒,羊蹄踏在冰层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有树也没有草,举目望去,只有无穷无尽的冰雪,世界一片白茫茫。
它一定要爬上人迹和兽迹都没有光顾过的神羊峰巅,那儿有一只羊脸虎爪狼牙熊胆豹尾牛腰的红崖羊,而且是一只对同类善良温顺、对食肉类猛兽英勇无畏的大公羊。它一定要找到它。它茜露儿还不算太老,它要和这只杰出的大公羊生活在一起,繁殖出新品质的羊种,既有食草类动物的脉脉温情,又有食肉类猛兽的胆识和爪牙。
它相信一定能找到它。
雪山越来越陡峭,凄迷的雪尘迎面扑来,冷得一腔羊血仿佛快被冻凝固了。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呼吸变得困难,羊蹄频频打滑,但它仍一步一步朝神羊峰巅攀登。
白皑皑的雪山上,有一个醒目的小红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蠕动,在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