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露儿没指望黑球来救自己。黑球虽然是狼种,但还年轻,站起来只及豺的肩胛高,狼爪还没长锋利,狼牙还没长硬实。但出乎茜露儿的意料,黑球在豺的恫吓面前没一点惧色,反而先下手为强,勇猛地朝豺扑了过去。
这真是一场食肉兽之间惊天动地的血腥厮杀。豺咬住了黑球的耳朵,黑球叼住了豺的尾巴,棕红色的豺毛和黑色的狼毛在月光下飞旋。豺在体力上和智力上都占绝对优势,很快,豺就骑压在黑球身上,在黑球的左前腿咬了一口。黑球惨叫一声,血从尖齿形的伤口漫出。黑球仰面躺在地上,疯狂地踢蹬四肢,好不容易才从豺野蛮的爪牙下挣脱出来,浑身狼毛凌乱,一条腿也微微有点瘸了。
茜露儿战战兢兢地目睹了这场性命攸关的拼斗。黑球领教了豺的厉害,不会再继续横拦在它和豺之间了,它想。力量对比很悬殊,黑球不是豺的对手,黑球一定会夹起蓬松得像扫帚似的狼尾巴逃跑的,它想,对任何动物来说,保全自己的性命都是最重要的。
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侧转身子,绕到黑球左侧发出驱赶性质的嗥叫。很显然,豺是有意让出一个缺口,让出一条生路,怂恿黑球逃命。它不愿和狼纠缠。它想快点吃到羊肉。但是受了伤的黑球并不退缩,对豺让出来的缺口连看都不看,仍然像个勇敢的小卫士一样护卫在茜露儿面前。
豺被惹恼激怒了,恶狠狠地朝不识抬举的黑球扑了过来。豺和狼搂抱成一团,互相撕咬。黑球咬住了豺的脖颈,可惜它的狼牙还不够犀利,力气也还不够大,无法麻利地咬断豺的喉管。豺咬住了黑球的肩胛拼命甩动,仿佛是要把黑球身上的肉活活撕扯下来。黑球疼得大幅度扭动身体。一豺一狼在狭窄的平台上翻来滚去,滚了两下就差不多滚到平台边缘了,石块泥屑落下断崖,好半天深渊下面才传来物体砸地的沉闷的回响。
豺很快意识到胡乱翻滚的危险,竭力想往后缩,往安全地带滚。黑球却仍拼命往平台边缘靠。黑球虽然幼小,却不乏和豺一起滚下断崖坠入深渊同归于尽的勇气。
黑球和豺小半个身体都吊在平台外了。深渊冒着—股阴森森的冷气。茜露儿一颗心紧张得快跳出了嗓子眼。只要再使半把劲,豺和黑球就要一起完蛋了。
在这节骨眼上,豺终于气馁了,胆怯了,松开豺嘴,抽回豺腿,退出了格斗圈。这时,豺刚好站在平台边缘,惊魂未定,气喘吁吁。黑球也一翻身站了起来,位置刚好在内侧,没有停顿也没有喘息,张嘴又朝豺咬去。豺本能地退后了半步,不料一脚踩在一块碎石上,突然一滑,从断崖上翻落下去。
深渊下传来一声绵长凄厉的豺嗥。断崖上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黑球轻轻走到茜露儿身边,举举狼爪,又甩甩狼头,像是在安慰茜露儿不要害怕。然后,它蜷伏在茜露儿身边,伸着懒腰。
茜露儿看见,黑球浑身伤痕累累,特别是肩胛处那块伤口,被豺牙咬掉了一大块皮,露出白生生的肉,即使创口愈合,恐怕也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了。茜露儿用羊舌轻轻舔着黑球肩胛上半月形的创口,还用脸颊轻轻梳理着黑球凌乱的狼毛。
黑球大概是累坏了,很快进入了梦乡,呼噜咕叽,睡得好香好沉。
现在,茜露儿又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脑袋将黑球顶翻进深渊了,但它放弃了这个血淋淋的念头。
月亮沉下了山峰,启明星升起来了。茜露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最后一次舔了舔黑球的脑门,留下母性的温情与祝福,离开了断崖。
不管怎么说,黑球是狼,它是羊;羊和狼是不能生活在一起的。
十一
老天爷帮了大忙。茜露儿刚离开断崖,就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雪遮盖了气味涂掉了蹄印,黑球醒来后想追踪也失去目标了。
茜露儿整整跑了一天一夜。翌日,东方天际显出鱼肚白时,它已站在日思夜想的神羊峰前。玫瑰色的朝霞笼罩在酷似羊形的石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被涂抹上一层嫣红的色彩,远远望去,活像一头健壮的喀纳斯红崖羊。
转过一道山岬,前面怪石嶙峋的石窝窝里传来它十分熟悉的羊咩声,一股好闻的膻味也随风飘来。它陶醉了,恨不得一步钻进它朝思暮想的羊群中去。但它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它在狼窝待过,和狼共同生活了小半年,它身上一定沾染着一股狼的腥臊味。红崖羊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来思想的。它如果就这样回到羊群,会惊吓同类,会被视作异类的。必须先洁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它想。
它来到一条小河边,河面结着一层亮晶晶的薄冰。它咬咬牙跳进寒冷彻骨的河里。薄冰碎了,在它的腹部划出一道道伤痕。它冷得浑身发抖,感觉麻木了,血液仿佛也要冻凝固了,但它仍嫌不够,一次又一次在小河里徒步行走,用温热的身体把薄冰层撞得七零八碎,还一次又一次把热胀的羊头钻进冰水里。冰水能洗去它身上那股令羊恶心的狼味,能洗去半年来的屈辱和羞耻,能洗去不堪回首的往事。
它在小河里浸泡到太阳落山,这才爬上岸来。羊毛上结了一层冰凌,寒风一吹,它冷得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打了七个喷嚏,但它终于使自己还原了红崖羊的本味。
十二
茜露儿重新变成喀纳斯红崖羊群里一头美丽的母羊,每天跟随着羊群到尕玛尔草原觅食,又回到神羊峰憩息。渐渐地,它把自己被黑狼掳掠又哺育狼崽的传奇式的经历给遗忘了。这是生活中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它应当忘掉的。
冬天很快过去了。在烟花纷迷的阳春三月,茜露儿和头羊古莱尔再度结合,不久,产下一对健康的小羊羔,一公一母,公的叫沦戛,母的叫珊瑚。茜露儿精心哺育,小羊羔越长越活泼可爱,胖嘟嘟像两只小红球。茜露儿沉浸在母性的喜悦中,怎么爱也爱不够。
头羊古莱尔也很钟爱自己的孩子,常常陪伴在茜露儿身边,让羊羔玩自己的尾巴,教羊羔跳跃奔跑,还教羊羔熟识哪几种是可食的青草,哪几种是吃了要丧命的毒草。
茜露儿是头羊古莱尔的爱妻,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可说是要地位有地位要青春有青春要容貌有容貌,还有一对美丽的小羊羔。用羊的标准来看,茜露儿应有尽有,生活十分幸福美满。
要是没有那只凶暴的猞猁闯进羊群,茜露儿会永远成为头羊古莱尔最温顺的妻子和珊瑚沦戛最称职的母亲的。灾祸像股邪恶的风,吹偏了它生活的帆,改变了它命运的航向。
那是一个暴雨来临的闷热的下午,羊群在头羊古莱尔的率领下,穿行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间,想找个能躲避暴雨袭击的山洞。
突然,隐蔽在一棵大青树丫上的一只猞猁冷不防蹿进羊群。猞猁也是讨厌的食肉类走兽,属猫科动物,比猫大比虎小,银灰色的皮毛间分布着不规则的黑斑。猞猁朝羊群发出一声比猫雄浑比虎柔弱的啸叫,秩序井然的羊群像沸油锅里滴进了冷水,一下子炸开了。
猞猁在混乱的羊群中朝茜露儿的宝贝羊羔珊瑚扑去。珊瑚当时正依偎在它父亲———头羊古莱尔的身边。珊瑚吓得惊叫一声,往古莱尔的腹底下躲藏。茜露儿领着沦戛在二十多步远的地方看得十分清楚,要是这时候古莱尔转身朝猞猁亮出头顶那对琥珀色的锋利的羊角,虽然无法把猞猁赶走,起码能把猞猁吓一跳,延缓猞猁的扑击动作。它茜露儿已经把沦戛送进溃逃的羊流中,可以腾出身来朝古莱尔和珊瑚所处的位置飞奔而去,只要赢得短暂的几秒钟时间,它茜露儿就可以赶到珊瑚身边,带领珊瑚逃离死神。
它觉得它对古莱尔的期望并不算高。猞猁虽然凶猛灵巧,但毕竟是体长不足一米的中型食肉兽。猞猁在同自己差不多高大强壮的成年公羊面前,是不敢像在毫无防卫能力的羊羔面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进行扑咬的。等它茜露儿把珊瑚带出危险地带,古莱尔再逃也不迟。古莱尔的奔跑速度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堪称超一流,猞猁是无法追撵上它的。
可是,茜露儿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景象,古莱尔没胆量转身,也没勇气掩护珊瑚一起逃命。它甚至不敢扭头望猞猁一眼,就蹿跳起来,没命地朝山谷外奔逃。钻在古莱尔腹底下的珊瑚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孤零零暴露在猞猁的爪牙下。
猞猁朝前一跃,像张银灰色的网,把可怜的珊瑚罩得严严实实。
等它茜露儿赶到那儿,珊瑚已停止了挣扎。猞猁叼起珊瑚,攀上石岩,很快消失在沟壑纵横的山崖上。
自己辛辛苦苦哺养了两个多月的心爱的小羊羔刚才还活蹦鲜跳地在自己面前撒娇,一转眼的工夫便变成了猞猁裹腹的食物。茜露儿的心要碎了,卧在草丛中伤心地流着泪。
逃散的羊群见危险已经过去了,便慢慢聚拢来,又形成了一个大家庭。
头羊古莱尔垂着脑袋慢腾腾朝茜露儿走来,它的表情也很哀伤。
不,你应当为你在关键时刻抛弃珊瑚而只顾自己逃命的行为感到羞愧!茜露儿想。
但古莱尔浅蓝色的羊眼里只有伤心,没有羞愧。古莱尔走到茜露儿身旁,用漂亮的山羊胡须摩挲着茜露儿脸上的泪迹。古莱尔两条前腿间发达的肌腱贴在茜露儿的颈窝,缓缓蹭动着。它是在用公羊特有的身体语言安慰茜露儿别太伤心了。
过去,茜露儿十分喜欢古莱尔这种爱抚的姿势,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异性间的温存与深情。但此刻,它却觉得恶心。它讨厌空洞的安慰。它猛地将脖颈一甩,把古莱尔搡出好几步远。
天气越来越闷热,从日曲卡雪山背后飘来一块乌云,黑得发亮,形状像匹张牙舞爪的狼。
突然,茜露儿脑子里闪现出葫芦石洞里大狼黑宝的形象:洞外传来猎狗的狂吠声,洞口投进持枪猎人的身影;大狼黑宝面对着的是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但为了黑球能活下去,它不顾一切地蹿出洞去,以生命为代价把猎人和猎狗引开……
它茜露儿早已经把大狼黑宝、黑球和葫芦石洞彻底遗忘了,怎么突然间又会想起来了呢?茜露儿被自己的回忆吓了一跳。这很不正常,它想,它不该把恨入骨髓的狼和倾心爱慕的古莱尔相提并论的。
古莱尔被茜露儿粗暴地搡开后,“咩咩咩”向旷野吼叫着,似乎在渲染自己的委屈。
茜露儿觉得自己做得是有些过分了。按喀纳斯红崖羊的传统标准来衡量,古莱尔的行为并没有特别值得指责的过错。再健壮的公羊只要嗅闻到食肉类猛兽的臊臭,便会吓得魂飞魄散,脑子便会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念头,就是撒开四蹄没命地逃跑。也正是凭借这种恐惧的本能和逃跑的艺术,喀纳斯红崖羊才在弱肉强食的险恶的丛林环境中生存下来。食草的臼牙和扁平的蹄子是无法与啮骨的犬牙和尖利的爪子相抗衡的。怎么能用狼的行为规范去要求羊呢?狼就是狼,羊就是羊,生活不是演戏,是不能互换角色的。可是,思维似乎失去了控制,古莱尔撅起屁股扔下珊瑚一溜烟逃跑的镜头和大狼黑宝挺起胸膛舔别黑球后像黑色的狂飙蹿出洞去的镜头交叉叠映在茜露儿的脑海中,无法排斥。
暴雨终于落下来了,豆大的雨珠砸在树干、草叶、岩石和大地上,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所有的羊都钻进树丛、崖底和石洞里,躲避狂风骤雨的袭击。只有茜露儿仍躺卧在没有任何遮拦的草丛中,它觉得让滂沱雨水冲刷一番,心里还好受些。
第三天夜晚,羊群露宿在神羊峰内的一块草滩上。郁金香散发出馥郁的芳香,被晒了一天的青草暖融融的。大地一片温馨,流萤在清新的略带草莓气息的夜空划出一道道弧形的光亮。这是一个迷人的森林夜晚。公羊和母羊成双成对依偎在草地上,喁喁唧唧,互相倾诉着绵绵情意。茜露儿靠在羊儿沦戛的身旁。沦戛是它的慰藉,也是它的希望。
一个朦胧的身影绕过一对对情侣,来到茜露儿身边。一股它十分熟悉的雄性的膻味钻进它的鼻孔。它使劲翕动鼻翼。它喜欢嗅闻古莱尔身上的味道。
古莱尔热腾腾的身体靠了过来,长着两支琥珀色华丽羊角的脑袋也朝它的脸凑过来。茜露儿快要醉了。美妙的夏夜正是交流生命的黄金季节。它喜欢古莱尔充满情趣的爱抚。它正想发出柔声羊咩以传达自己的爱意,突然间,脑子里又跳动出古莱尔在猞猁面前丧魂落魄的怯懦相。
不,它茜露儿不想用大量繁殖来与猛兽对羊群的侵害相对抗。你吃掉我一只羊羔,我生出两只羊羔,这当然不失为一种保持种族生存的有效办法,可茜露儿觉得这样做等于在承认自己是食肉类猛兽享之不尽的食物源。它不愿意去生产食肉兽的候补点心。
茜露儿站起来,领着沦戛,转移到草滩的另一隅去了。古莱尔发出一声悻悻的咩叫。茜露儿也恨自己不能随波逐流。要是它没有被黑狼掳掠的特殊经历,它会对古莱尔抛下珊瑚自己逃命的事抱一种听天由命的无所谓的态度。现在不行了,生活经历就像一把雕刻刀,总会在灵魂深处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十三
它把所有的爱都用在沦戛身上。它要把沦戛塑造成一头具有勇敢品性的新型公羊。它晓得,它不可能让沦戛变成神羊峰顶的神羊,长出虎的爪狼的牙熊的胆豹的尾牛的腰来,但它可以在沦戛身上培养出一种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高贵品质,不要一闻到食肉兽的气味就丧魂落魄。它为此不懈地努力着。
有时,羊群在密林中穿行,它故意让沦戛走在队伍的最后头。茂密的树林里不时会发出的声响,借以锻炼沦戛的胆魄。
有时,羊群穿行在水雾弥漫的沼泽地间,它又故意让沦戛像头哨羊似的走在最前头,用智慧和勇敢在布满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泥潭的沼泽地里闯出一条安全通道来。
有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羊群挤在山崖下互相壮胆,它却把沦戛带到旷野,在暴风雨中行走,在霹雳声中散步。
有时,碰到狐狸、狗獾、灵猫等小型食肉兽,羊群虽然没惊慌逃窜,却也骚动不安。它却强逼着沦戛朝这些小型食肉兽挑衅地奔过去。
很快,沦戛头顶上长出了两支羊角,和头羊古莱尔一样,也是半透明的琥珀色,也是朝后潇洒地弯曲,像两把弯刀。茜露儿觉得,公羊头上的角不应该是一种漂亮的摆设,不应该是在求偶期间向异性炫耀的资本,也不应该是公羊间为争配偶为争地位进行窝里斗的武器。羊角应该是雄性的代名词,应该是在险恶丛林进行生存防卫的物质基础。锐利的羊角意味着有责任和义务庇护妻子儿女免遭祸殃。于是,茜露儿有事没事就让沦戛在砂石上磨砺羊角,蘸着晨露蘸着夜雾蘸着风雨蘸着冰雪,刷刷刷,磨磨磨,羊角在砂石上迸溅出一簇簇火星,角尖磨得锋利无比,即使面对一张厚韧的熊皮,也能一戳就穿出两个窟窿。
有一次,羊群路过一片乱石冈,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尸臭味。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匹老狼倒毙在一块狰狞的怪石背后。老狼身上没有伤痕,犬牙脱落了好几颗,看来是寿终正寝。虽然一颗罪恶的狼心早已停止了跳动,但狼头坚挺,圆睁的狼眼里仍凝固着残忍和狡诈。
尽管遇到的是一匹死狼,但羊群仍惊恐不安地往后退缩,有几头特别胆小的母羊已撒腿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