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狼黑宝有难,它茜露儿没有任何怜悯之情,碎尸万段也难解它的心头之恨。但黑球就是另一码事了。它毕竟给黑球哺乳了整整三个星期,不说建立了母子感情,起码还有那么几分亲密。黑球虽然也是只狼,但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小狼崽,还没有吃过羊,没有犯过杀戮的罪孽。茜露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离开,又有点舍不得;想回到黑球身边去,又觉得有悖情理。
它在羊性和母性间犹豫彷徨。这时,黑球跌跌爬爬又钻到它的膝下,小家伙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想在母亲的乳房间来寻找镇静和安慰,张着小嘴来吮吸它的奶头。乳汁汩汩流进黑球的嘴腔,也牵引出了茜露儿被羊和狼世俗观念所压抑了的母性。它心里痒丝丝的,涌动起一股温柔,一团缱绻。有奶便是娘,哺乳便是儿。黑球是它茜露儿头一个哺乳的对象,比初恋更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它伫立着不动,给黑球喂了个饱。
动物在童年期总是天真可爱的,会对庇护和哺育自己的母兽做出许多眷恋的亲昵的举动,讨取宠爱。小狼崽也不例外。黑球吃饱奶后,在茜露儿面前打滚,四只爪子在空中踢蹬舞动,而后又趴在茜露儿胸口,去驱赶钻进羊毛的一只七星瓤虫,憨态可掬,把茜露儿逗乐了。
也许,它应该陪伴在黑球身边,等黑球断奶后,等黑球能独立谋生后再离开,它想,虽然这样做,完全不符合喀纳斯红崖羊的行为规范。
八
茜露儿带着黑球,搬离了葫芦石洞,按红崖羊的生活习性,登上日曲卡雪山北麓一座断崖,在几乎悬空的一条石缝里建立了新的窝巢。
转眼间又过去了两个月,黑球的牙齿已长齐并越来越尖利了,肩胛和胸窝鼓凸起一块块腱子肉,长成半大的幼狼了。
令茜露儿感到欣慰的是,黑球虽然是狼,却从来没扑食过活的动物;虽然生性淘气,好动好闹,但总的来说还是像羊羔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只要它茜露儿一声吆喝,黑球就会从远处飞奔到它身边,像羊羔那样摇动脖颈甩动尾巴伸出舌头来舔掉它羊毛上沾着的泥星。黑球从来没有像狼那样用利爪磨尖牙,也从来没有像狼那样在寂寞的深夜坐在冰凉的磐石上朝弦月嗥叫。
黑球是吃它茜露儿的羊奶长大的,也许,会变成一头羊羔的,当然是外狼内羊,或者说是披着狼皮的羊。它茜露儿没本事给黑球换一副羊的皮囊,但完全可以努力培养它羊的品性。
茜露儿决心试一试。
狼性格暴烈,茜露儿就利用母性的权威,让黑球从清晨到中午一动也不动地躺卧在它身边,观赏蓝格盈盈的天、白格飘飘的云,以磨掉黑球身上的浮躁和野性。一段时间后,黑球果然温顺娴静差不多能和羊羔媲美了。
狼嗓音嘶哑高亢,叫声凄厉,很不中听。茜露儿就耐心地进行示范,“咩———”气出丹田在食草的羊肠缭绕巡回,音调平缓而节奏起伏,蕴涵着柔美与宁静。“咩———咩———”黑球学得相当努力,虽音调仍然跌宕太大,怪声怪气,非狼非羊,但比纯粹的狼嚎要顺耳得多了。
在重塑黑球性格的过程中,最难的课题就是改变黑球的食谱。红崖羊吃草,特别爱吃带着露珠的翠绿的草叶,脆嫩爽口,汁液甘甜,简直是一种享受,不亚于人类吃满汉全席。茜露儿一门心思想教会黑球享用青草。“咩———咩———”茜露儿一面叫唤一面做示范动作,刷地用牙齿齐崭崭地啃下一团草叶,用舌头卷进嘴去,放在牙床上细嚼慢磨。吃吧,宝贝,当你学会了吃草,你就变成真正的羊了!茜露儿充满信心地用眼神鼓励黑球。黑球好奇地在草面上抓抓刨刨嗅嗅闻闻,它正处在模仿时期,学着茜露儿的样也啃了团青草,刚嚼了一口,便噗的一声吐了出来,还使劲甩动下巴颏,那痛苦难忍的鬼样子,就像误吃了毒药。任茜露儿怎样引导,它再也不去啃咬青草了。
茜露儿不甘心重塑黑球性格的努力就这样轻易失败了。
它想,黑球吃饱了它的奶汁,自然不肯去吃草了。饥饿是动物最优秀的教师。用饥饿来迫使黑球把青草列入自己的食谱,也许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于是,第二天,它整整一天不给黑球喂奶。任黑球哀叫乞求,任黑球可怜巴巴地一遍又一遍表演摇尾巴竖蜻蜓等小节目,它就是不让黑球钻到自己的怀里来。
到黄昏时,黑球已饿得叫声喑哑,脚步发软。是时候了,茜露儿想,饥饿这位最优秀的教师该粉墨登场了。它走到一块长着味道美极了的苜蓿地里。
为了吸引黑球的视线并撩拨它的食欲,茜露儿将啃吃草叶的动作夸大到了艺术表演的程度,嚼得满口流香,嚼得心旷神怡。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发生,黑球对紫花苜蓿不屑一顾,连闻都不想去闻。
这当口,湿漉漉的草地里跳出一只硕大的牛蛙,黑黄绿三种颜色杂驳的蛙背在阳光下闪烁炫目的光彩。黑球盯着牛蛙看了几秒钟,突然屈起后腿竖起前腿,“咩”怪叫一声,就要朝牛蛙扑过去。茜露儿眼捷蹄快赶紧奔过去挡住了黑球,摇晃起腹部的乳房,让黑球来吮吸自己的乳汁。
有奶吃,黑球自然放弃了扑食牛蛙的冲动。对茜露儿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黑球打开杀戒,品尝荤腥。它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要黑球吃草的努力。
九
又过了两个月。时令已进入深秋。几场西北风一刮,树叶掉了,草叶黄了,清晨醒来山峦草原都落了一层亮晶晶的雪霜。对红崖羊来说,深秋和冬天是食物匮乏的困难时期,只能到沼泽地去寻找芦苇根或啃吃榆树皮,实在没有办法就嚼食干涩无味的枯草。半饥半饱,在夏季养得膘肥体壮的红崖羊过完冬天便会掉一身肉。食物质次量少,自然影响产奶。本来茜露儿的四只羊奶胀鼓鼓的像源远流长的泉,喂饱黑球还有富余,现在,后面一对乳房都萎缩干涸了,前面两只乳房虽然还有奶,却稀薄如水,寡淡无味。黑球正在长身体,自然吃不饱,常常饿得哇哇直叫。
按常规,红崖羊都是春天交配,夏天产仔,秋天断奶,这是适应气候变化牧草盛衰的最佳选择。应该给黑球断奶了。可是,黑球断奶后吃什么呢?它不肯去吃青草,一断奶不就逼着它去杀戮弱小动物吗?茜露儿宁肯无限期延长哺乳期,也不愿看见黑球变成一只恶狼。它尽量让黑球滞留在它的乳房边。有时,它的奶汁流干了,贪婪的黑球还使劲吮吸,疼得它真想尥蹶子把黑球蹬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蹄,叫黑球小半天不得翻身!但一想到不能让黑球变成食肉的狼,它就忍痛哺乳,奶汁里搅混着殷红的血丝。
生理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是不以羊的意志为转移的。终于有一天早晨,茜露儿前腹部两只乳房也萎缩干涸流不出一滴奶来了。中午,黑球已饿得直咬自己的尾巴。下午,茜露儿带着黑球逛进一片白桦树林,希望能捡到几枚鸟蛋给黑球充饥。吃鸟蛋似乎不属于杀生范围。
突然,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绵羊从树林里钻出来,从它和黑球面前奔过去。这只小绵羊也许是迷了路,也许是淘气从牧羊人的羊圈里溜出来的。一刹那间,黑球两眼发亮下巴扭歪耳朵尖竖,喉咙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既像是诅骂又像是欢呼的声响。
茜露儿的心揪紧了,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还没等它想出制止的办法,黑球已像支黑色的箭朝小绵羊扑去。黑球的扑击迅猛有力,一眨眼工夫已凶狠地用两只狼爪把小绵羊按翻在地。小绵羊在狼爪下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咩———咩———”绝望的惨叫声。
茜露儿急忙赶过去:“咩,咩咩咩咩!放开你的爪子,放开你的爪子!”
可是,身上没有奶,叫破喉咙也不灵啊。黑球仿佛聋了似的,对茜露儿的规劝和哀求不予理睬。它疯狂地将尖尖的狼嘴刺进小绵羊柔软的颈窝———“叭!”
响起喉管被咬断的脆响,鲜红的羊血爆溅出来,黑球伸出舌头贪婪地吮吸起来……
茜露儿赶紧把头扭开。它不忍心也不习惯观看恃强凌弱的屠杀场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随风飘进它闻惯草叶馨香和野花芬芳的鼻孔,熏得它直想呕吐。它只好跑到老远的一座蚂蚁包背后,把羊脑袋埋进一丛衰草间,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鼻不闻阿弥陀佛。
太阳西斜时,黑球兴高采烈地回到茜露儿身边来了。茜露儿用厌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黑球,刚才还空瘪瘪的肚皮凸突出来;浅灰色的唇吻间还粘留着几丝残血;油亮的狼毛由于厮杀而显得有些凌乱,却生气勃勃。看来,可怜的小绵羊已被它吞进肚去,白桦树林里只剩下一副羊的骨骸和皮囊了。
“咩叽,咩叽!”黑球兴奋地在蚂蚁包上下蹿跳着,无师自通地哼起了狼歌。茜露儿是红崖羊,听不懂狼的语言,但从黑球得意忘形的表情间不难猜出歌词大意:
血浆比奶浆更好喝,
咬断小绵羊的脖子是多么舒服,
乔皮咕吐,叽哈呀嗬。
我的爪子和牙齿同样锋利,
不吃肉我宁肯饿肚皮,
香格里里,甜格西西。
茜露儿沮丧到了极点。现在它才明白,黑球是标准的狼种,绝不会因为吃了几个月的羊奶就变成羊的。是的,黑球为了能吃到它的奶,为了不失去它母性的庇护,为了取悦于它,曾学着像羊那样甩尾晃脑,学了羊的腼腆恬静,甚至还能”咩咩”发出非狼非羊的叫声。但这些它费尽心血传授的羊道是多么脆弱,一旦有一头小绵羊从面前经过,黑球就爆发出了被压抑的全部狼性。
黑球第一次尝到屠杀的甜头,高兴地在茜露儿面前打着滚。
茜露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黑球已经开了杀戒变成一只凶恶的狼了。狼最爱吃羊,黑球刚才吃的就是小绵羊。绵羊和红崖羊同宗异族,除皮毛红白差别外,长相大同小异,都有一股羊膻味。过去因为黑球尚小,不明事理,误把它茜露儿当做母亲。纸包不住火,真相总有一天会败露的。对狼来说,有奶便是娘,无奶便是羊。当黑球再长大些,一经发现它茜露儿是狼的食谱上名列首位的红崖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把它撕碎吃掉的。继续陪伴在黑球身边,就像待在定时炸弹旁边一样危险。应该趁黑球的狼意识还没彻底觉醒前赶快离开,它想。
十
宝石蓝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茜露儿领着黑球回到了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断崖上。黑球蹲在石缝口一块悬空的平台上,向着月亮,发出一串婴儿啼哭般的嗥叫声。世界上所有的狼都有这种奇特的习惯。也许是在向月亮倾诉自己的孤寂,也许是在向月神宣泄对世界的仇恨。茜露儿身为红崖羊无法理解狼向月亮发疯般嗥叫的内在意蕴,但有一点它是明白的,黑球从生理到心理都在迅速狼化。
黑球叫累了,便趴在茜露儿身边,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熟了。黑球到底还是只幼狼,睡着睡着就把脑袋拱进茜露儿温热的胸窝,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是出于幼仔对母兽的一种依恋。
茜露儿在目睹黑球扑食小绵羊后,对黑球的温情便已烟消云散。它现在心里对黑球只有憎恶,一种世世代代遗传积累下来的羊对狼的本能的憎恶。它轻轻摇动着身体,黑球睡得很沉,没惊醒。它悄悄抽身站起来,想趁黑球睡熟之际离开断崖。刚走了两步,它又犹豫了,就这样离开黑球了吗?黑球很快就会长成一只大公狼的,会像世界上所有的恶狼那样肆无忌惮地闯进羊群进行血腥的屠杀。不,黑球较之那些普通的狼对羊群的威胁和危害会更大。黑球吃过自己差不多半年的羊奶,身上会永远保留一股羊膻味;黑球熟识一整套羊的生活习性,会像羊那样搔首弄姿,甚至还会用假嗓子吊出可以混淆视听的“咩咩”的叫声。黑球完全可能利用这些特长骗过善良的羊的鼻子、耳朵和眼睛。这将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披着羊皮的狼!
茜露儿脑子里突然跳出前年喀纳斯红崖羊群在尕玛尔草原遭遇的惨祸。那是一只狡黠的老狼,唇吻间的胡须都老得焦黄了,狼眼布满了眵目糊。老狼从老死的红崖羊身上剥得一副羊皮囊,披在身上,在暮色苍茫间混杂进羊群,突然露出狰狞面目,趁羊群惊骇混乱之际,一口气咬断了七头羊的喉管。可怜的姗姗,已快临产了,结果肚子里的宝贝变成老狼的一道甜点心;可怜的杰亚,刚做了新郎,就变成新鬼;可怜的小羊羔索索,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三天……完全可以按逻辑推理,自幼经过红崖羊奶汁文化熏陶的黑球,将会比那只狡黠的老狼对喀纳斯红崖羊群构成更大的威胁!
要是不久的将来果真发生这样的惨祸,那它茜露儿就是恶狼的帮凶,残害自己种族的罪羊。它无法回避和抹煞这样一个铁的事实,是它用自己的乳汁养育了红崖羊最凶恶的天敌———狼!要是当初大狼黑宝一死,自己马上狠狠心离开黑球就好了,它想,黑球一定会饿死,世界上就少了一只吃羊的狼。它恨自己身上软弱的母性和母性的软弱才使自己铸下大错,它不能一错再错错到底的,它想,它不能这样轻易离去,它应该设法弥补自己的罪孽,铲除祸根。
黑球躺卧在石缝外狭窄的平台上,头朝外尾朝内,已经睡熟了。假如它走过去,用脑门顶住黑球的屁股,黑球不会惊醒;即便惊醒,看见是它,也不会在意的,茜露儿想。平台光秃秃,很滑溜,它只要屈起四肢使劲朝前蹦挺,就能将正在熟睡中的毫无戒备的黑球———不,是恶狼,从几十丈高的断崖上抛摔出去。黑球———不,是恶狼,只来得及在半空中发出半声惨嗥,就会被摔成肉饼。
为羊除害,它的行为是正义的,它想。它蹑手蹑脚踅回平台,克制住激烈的心跳,把脑门顶在黑球的屁股上。黑球没醒,它咬紧牙关,刚要用力蹦挺起来,突然,断崖左侧那条羊肠石径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对绿莹莹的可怕的兽眼像两点鬼火迅速朝它站立的位置飘来。一股豺的咸腥腥的恶臭气味直冲羊鼻。
豺也是红崖羊的天敌。赤褐色的豺虽然体格比狼瘦小一圈,也没有狼的雄姿风采,肢短颈细,走起路来缩头耸肩,相貌丑陋猥琐,但凶残却不亚于狼,且智商高于一般的哺乳类动物,因此在人类比喻邪恶的字典里,恶名声排在狼的前面,谓之豺狼。
豺狼豺狼,即最最凶残狠毒者也。
茜露儿惊得将脑袋从黑球的屁股上缩了回来。它想撒腿逃命,但两面悬崖一面峭壁,唯一的那条通道已被豺封死,无路可逃。它一步步朝后退缩,退到花岗岩平台边缘,已无路可退,再退一步就要坠入深渊了。
豺很快就踏上了平台。孤豺吃孤羊就像人类吃豆腐那么容易。豺已闻到了茜露儿身上那股羊膻味,发出一串奸笑似的嗥叫。
茜露儿四肢发软,跪在平台边缘索索发抖。黑球被惊醒了,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看面前的豺,又扭头望望缩成一团的茜露儿,似乎悟到了什么。“嗷———”它朝老豺愤怒地嗥叫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身体,挡在豺和茜露儿中间。
月光下,豺愣了半天。豺一定是在为一头母羊身边躺着一只幼狼而吃惊呢。豺使劲翕动那只粉红色的肉感很强的豺鼻,嗅闻黑球。黑球身上混合着一股狼的腥臊和羊的膻味,豺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像掉进了云里雾里。
“呜伊———”豺发出恫吓性的嗥叫,让黑球闪开!豺感兴趣的是鲜美的羊肉,而不是吃了会卡脖子的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