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雪妖,并没因为北斗母豹在一点点朝它移动而惊慌失措,仍然蹲坐在原地,紧一声慢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向北斗母豹吼叫,表情很严肃,可以肯定是在用雪豹特殊的语言与北斗母豹进行某种对话。可惜我们对雪豹语言一窍不通,不知道它吼叫声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北斗母豹将野山羊拖拽了约十三四米,刚好是彼此刚才对峙距离的一半,松开嘴,慢慢往后退却,退出五六步后,不知什么缘故,身体一百八十度旋转,本来是头朝着雪妖的,现在变成尾朝着雪妖了。
雪妖抻直脖颈,朝晾在裸岩上的野山羊做嗅闻状,好像经不起食物的诱惑,由蹲坐倏地站立起来,犹犹豫豫向前跨去。
我们看得很清楚,北斗母豹虽然尾对着雪妖,但一双眼睛却在偷偷朝后窥视,两只耳朵不停地颤动,全神贯注身后的动静。
“它像是在设圈套,引雪妖上钩。”强巴说。
我心头一紧,这不是不可能的事。雪豹是一种善于动脑筋的动物,捕食时,会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自己,还懂得要绕到下风口,以避免被猎物嗅闻到可疑的气味。曾有一篇报道,一只雪豹吃完一头野驴后,将驴皮剥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乔装打扮成披着驴皮的豹,趁着黑夜混进野驴群,用这样的办法,在一个月之内将全部十二头野驴宰杀殆尽。喜欢雪豹的人说,雪豹是智慧超群的动物;不喜欢雪豹的人说,雪豹是阴险狡猾的动物。智慧超群也罢,阴险狡猾也罢,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雪豹会动脑子耍手腕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动物界称得上是出色的谋略家。北斗母豹将野山羊拖拽到雪妖面前,跑开去背对着雪妖,神情诡异,弄不好就是一个阴谋诡计:把野山羊当做鱼饵,引诱雪妖来啃吃,趁雪妖埋头撕食猎物警惕性放松之际,突然杀个回马枪,置雪妖于死地。
我这么想是有根据的。一般来说,雪豹在捕食时遇到觊觎猎物的同类,吹胡子瞪眼发出威胁的吼叫,把对方吓唬走,也就算了,不会萌生杀机把对方咬死。生死搏斗有很多未知因素,完全有可能在咬杀对方的同时,自己也受到创伤,因此,在雪豹社会为食物而同类相残的事并不多见。但哺乳期的母雪豹就不同了,因为担心自己的小豹崽会遭到掳掠,脾气更暴躁,性情更残忍,杀戮也更频繁,为了防患于未然,常在自己巢穴四周巡视扫荡,发现土狼、豺狗、毒蛇、猞猁、山豹之类的食肉猛兽,或咬杀消灭,或驱赶得无影无踪,要是遇到同类,也绝不会心慈手软,同样会像对待其他食肉兽一样驱逐追咬。
雪妖来到猎物跟前,趴在野山羊身上,撕开羊皮,啃咬羊腿。
我觉得雪妖的处境非常危险,它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只羊腿上,啃得不亦乐乎,似乎忘了旁边有一只陌生雪豹存在,警惕性松懈到了零。这时候北斗母豹要是突然回转身来,猛烈扑咬,后果不堪设想。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将保险拉开,我对雪妖的安全是负有责任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葬身同类间的互相残杀。万一北斗母豹果真要杀回马枪,我就往天上开枪,用震耳欲聋的枪声来制止北斗母豹动粗行凶。
倏的一下,北斗母豹蓬松的长尾巴一甩,果然身体做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转,我不假思索立刻枪口朝天扣动扳机,橐,撞针发出轻微响声,是颗臭子儿,枪没有打响。我怔了怔,接着想扣第二枪,我的食指已经按在扳机上开始用力了,就在这时,我看见北斗母豹身体虽然转了过去,但并没朝雪妖扑过去,它微微眯起双眼,豹脸看不出凶狠毒辣的杀气,倒似乎蒙着一层亲善慈祥。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心里突然间冒出一个问号,我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冒冒失失就开枪,是不是太鲁莽了一点?这么一想,我压在左轮手枪扳机上的右手食指松开了,决定先不忙开枪,继续观察一下再说,等北斗母豹爪牙落到雪妖身上时,再扣动扳机估计为时也不晚。
雪妖似乎对北斗母豹倏地转过身来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抬起脑袋漫不经心瞟了北斗母豹一眼,便埋头继续啃那只羊腿。
“我看不懂了,雪妖好像不害怕北斗母豹,北斗母豹也不像设圈套要咬杀雪妖,它们到底在搞啥子名堂吗?”强巴脸上云遮雾罩表情十分困惑。
好像故意要把疑团滚得更大,北斗母豹脖子伸得老长,绕到雪妖背后,不断做深呼吸,就好像雪妖身上的气味让它着迷。嗅闻了一阵,它竟缓慢迈动四肢,摸到雪妖身后来了,伸出粗糙的长舌头,舔吻雪妖那根豹尾。我的心又陡地紧张起来,唯恐北斗母豹这个舔吻动作包藏祸心,舔着舔着突然啊呜一口把雪妖的尾巴咬下来,继而再抢前一步去咬雪妖的后脖颈。我又做好开枪的准备,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忧纯属多余,北斗母豹的舔吻动作自始至终非常温柔,实在看不出有突然翻脸行凶的迹象。倒是雪妖态度不够友善,尾巴左甩右摇,躲避北斗母豹的舔吻。啪,雪妖长长的豹尾卷成个花结,尾根使劲蹦弹,尾尖像鞭梢重重在北斗母豹脸上抽了一下,好比不客气地打了对方一个响亮的耳光。奇怪的是,北斗母豹并未生气,只是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表情仍然亲善慈祥,又黏黏糊糊舔吻雪妖的尾巴。过了一会儿,北斗母豹跨前半步,去舔吻雪妖的腿、胸侧、脊背和脖颈。当北斗母豹舔理雪妖颈毛时,雪妖突然跳起来,凶狠地咆哮,张嘴去咬北斗母豹。北斗母豹往后逃了几步,躲闪开雪妖的噬咬,却并没有以牙还牙进行反击,豹脸上也看不出愤怒,相反,眼角低垂耳朵闭阖嘴吻紧皱,显得很伤感。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真让人不可思议。
雪妖咬了个空,气咻咻地返回野山羊旁,继续撕啃羊腿。
北斗母豹好像挺舍不得离开雪妖,又小心翼翼靠拢过来,竟然伸出舌头来舔吻雪妖的额头。雪妖勃然大怒,回过身来凶猛地扑向北斗母豹。这一次,北斗母豹躲闪不及,被雪妖扑了个正着,压在地上。雪妖张嘴咬住北斗母豹肩胛,让我们惊愕的是,北斗母豹明明可以反咬一口的,却放弃抵抗,甚至没有挣扎,侧躺在地,闭起眼睛,完全是一副听凭宰割的模样。它身体比雪妖强壮,爪牙比雪妖锋利,经验比雪妖老到,却在雪妖面前束手待毙,也太有悖常理了啊。雪妖虽然咬在非要害的肩胛,但雪豹的下颚孔武有力,能毫不费力地撕裂厚韧的水牛皮。雪妖这一口下去,完全可以预见,北斗母豹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来,在缺医少药的动物界,也会造成致命的伤害。我们和北斗母豹虽无冤无仇,但也没有任何情感瓜葛,它愿意白白送掉性命,那就请便吧。我们采取袖手旁观坐山观豹斗的态度。
哦,雪妖已经在用力阖拢嘴巴了,北斗母豹肩胛上的一大块肌腱已被叼得鼓起丘包,雪妖再狠劲一拧,马上就会造成很难愈合的撕裂伤。让我们不敢相信的是,北斗母豹仍直挺挺躺着,无怨无悔甘愿受刑的样子。就在这最后一秒钟,雪妖不知拨动了哪根神经,突然中止了用力,若有所思地望着北斗母豹,慢慢松开嘴。还算好,北斗母豹的肩胛没有出现血肉模糊的撕裂伤,也许留下了一排齿痕,但我从望远镜里看不清楚。
雪妖松开嘴后,北斗母豹便睁开眼,又伸出舌头舔吻雪妖柔软的颈窝。雪妖似乎不太领北斗母豹的情,仍然骑在北斗母豹身上,仍然是扑咬对手的战斗姿势,扭头躲避北斗母豹的舔吻,抬头仰望湛蓝天空那轮金灿灿的太阳,不知是何缘故,呕呦——呕呦——发出绵长的吼叫,声音哀惋凄凉,好像在向苍天倾诉无尽的委屈。北斗母豹也扬起脖子,同样的神态同样的姿势,呕嗬——呕嗬——向太阳号叫,声音悲怆苦涩,好像在向苍天哭陈内心的楚痛。
我和强巴对视了一眼,仿佛有一种心灵感应,我们同时意识到北斗母豹和雪妖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我激动得心跳加快,强巴也兴奋得脸上流光溢彩,我们彼此会心地微笑,心和心短促地交流,便又目不转睛用望远镜观察两只雪豹的动静。
它们朝太阳吼叫了一通,北斗母豹又软绵绵地侧躺下来,脑袋枕在草丘上。雪妖一头扎进北斗母豹怀里,脑袋有节奏地拱动着,相隔有一段距离,看不清它是在干什么。说它是在噬咬吧,北斗母豹脸色安详,没有任何痛苦;说它是在玩耍吧,北斗母豹肚子底下能有什么好玩的呢?
雪妖很快为我们揭开了谜底,过了一会儿,它抬起头来,伸出长长的舌头梳理自己的唇吻。我们看见,它的嘴角滴淌洁白的乳汁,很快,它又将脑袋钻进北斗母豹的怀里。这一次,它的身子稍稍偏仄,我们看得很清楚,它的嘴含住北斗母豹的乳头,肩膀一弓一缩,确确实实在吮吸奶水。
“雪妖是北斗母豹的女儿!”我和强巴异口同声地叫起来。雪妖找到了阔别一载半的妈妈,北斗母豹找到了失散一年多的女儿,母女俩丛林团聚,对它们来说是个意外的惊喜,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天大的喜讯。我和强巴太高兴了,有点忘乎所以,嗓门提得很高。我们的话声顺风传播开去,把听觉灵敏的北斗母豹吓了一跳,竖起耳朵瞪大警觉的眼睛四处张望。在这节骨眼上,我偏偏咧嘴嘻笑时又吸了一口冷风,脖子痒丝丝的想咳嗽,怎么憋也憋不住,蹲在地上闷声闷气地咳了几声。虽然我捂嘴蒙头并将脸埋进草丛,竭力减弱这要命的喘咳声,但不幸的是噪音还是给北斗母豹捕捉到了,它受惊地跳了起来,叼起那只野山羊,钻进茂密的灌木丛,雪妖紧跟在它身后。
灌木的枝枝蔓蔓遮挡了我们的视线,无从观察它们的去向,这一带地形有点复杂,也不易跟踪,失去了继续观察母女俩相认团聚精彩镜头的机会,我很遗憾。幸运的是,我们亲眼目睹了雪妖吃北斗母豹的奶,对哺乳动物而言,尤其是对生性孤僻的雪豹来说,哺乳行为确凿无疑证明雪妖和北斗母豹之间存在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这一点是绝不会弄错的。
“雪妖有救了。”强巴颇内行地说,“有北斗母豹带它,它很快能学会如何捕食如何与其他动物打交道,成为一只真正的野雪豹的。”
“是啊,对雪豹这样的动物来说,只有亲妈妈才是生命旅程合格的教师,能教会幼雪豹独立生活所必需的一切知识。”我由衷地说。
“差一点你就开枪把北斗母豹吓唬走了。”强巴笑着数落我。
事后想想,幸亏碰到颗受潮发霉的子弹,不然的话,我会后悔死的。我这一枪真要是打响了,北斗母豹肯定吓得魂飞魄散,很长时间都不敢在这一带露面,雪妖也就丧失了与妈妈团聚的机会,这将是我这辈子犯的最荒唐也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这也许是天意,老天爷不忍心看着我在节骨眼上出错,故意让我的左轮手枪打不响。
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喜欢追求完美,我只看见雪妖和北斗母豹母女相认团聚整个过程中的一个片段,我无法忍受这么精彩这么重要的事件竟然留下许多空白与缺憾,我无法让时间倒流,更不能让这对豹母女在我面前表演或重现它们是怎么在雪域荒原不期而遇,又是怎么克服陌生感交流神秘信息认出对方是自己的至亲骨肉,我只能凭借无拘无束的想象力,来描摹我所没有看到的情景,填补空白弥补缺憾,再现这一事件的全貌。
过去几个月我们从未发现北斗母豹的踪影,由此可以推断,北斗母豹原先可能住在高黎贡山西麓某个岩洞里,新近才搬迁到这一带来的。育幼期的母豹经常搬家,小雪豹在巢穴屙屎撒尿,时间一长,巢穴散发一股刺鼻的味道,容易招来不怀好意的其他食肉兽,所以母雪豹隔一段时间就要叼起幼豹转移地方建立新巢穴。正如我在前一章节已经提到的那样,北斗母豹安顿好新家后,肚子饿了,便跑出来觅食。它扑倒了一头野山羊,惊咩声和打斗声吵醒了正在睡懒觉的雪妖。出于好奇,雪妖从月牙状山洞跑出来瞧热闹。开始,北斗母豹对突然出现的雪妖抱有敌意,附近某个岩洞有一窝正在吃奶的小雪豹,它出于母性的谨慎,对周围包括同类在内所有食肉兽都本能地深深戒备,只要可能,就将它们消灭或远远赶走,以消除隐患。它打量一眼雪妖,哦,一个乳臭刚干的小丫头,明显不是自己的对手。它不想把驱逐雪妖的过程拉得很长,不想纠缠不休浪费自己的体力,它想速战速决,一个回合就决出胜负,这样,它就可以早点带着猎物回巢穴,陪伴并照顾小雪豹。
处在哺乳期的母雪豹,奉行三个“尽可能”原则。首先,尽可能缩短外出狩猎的时间,延长待在自己巢穴的时间,以减少小雪豹遭遇不测的危险,增加小雪豹存活的机率;第二,尽可能节省自己的体力,频繁使用埋伏奇袭的手段对付猎物,避免长途追击,更愿意挑选猎物群中的老弱病残者,作为自己攻击的首选目标,使自己保持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体力,以求更有效地保护和哺育小雪豹;第三,尽可能地珍爱自己的生命,十倍谨慎百倍小心,不去无谓冒险,不管狩猎还是与同类争斗,有十分把握才肯出手,出手时力求先发制人快速取胜,晓得自己一旦失手受伤或惨遭意外,对小宝贝来说,都会带来灾难性后果,都将是灭顶之灾。
北斗母豹假装没发现雪妖,把野山羊挂在岩角上,扭头跑到一边去啃食积雪,就好像它捕捉猎物累得口干舌燥,想吞几口雪水歇歇气。这当然是个圈套,把野山羊当诱饵,引诱雪妖来偷窃,它便可凭借有利地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居高临下扑蹿上去,不等雪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在雪妖身上猛咬一口,即使不能将雪妖置于死地,也一定能咬得雪妖灵魂出窍,一溜烟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了四条腿,这辈子再也不敢到这一带露面了。
一切都按北斗母豹设想的那样在进行,雪妖饥饿难忍,馋得口水一个劲往外淌,终于经不起美食的诱惑,压低身子爬向那只颈椎被拧断但还没死绝的野山羊。刚刚张嘴欲啃,北斗母豹旋风般地扑了过来,雪妖躲闪不及,被扑翻在地。北斗母豹照准雪妖的脖子咬下去。它尖利的犬牙已经衔住雪妖的颈皮和颈毛,上下颚正要用力闭阖,突然,它闻到了一股隐藏在毛丛深处特殊气味,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贴近,既荒疏又亲密,有效刺激了它中枢神经上的情感穴位。刹那间,它冷酷如冻土捏成的心像被温暖的阳光穿透了,涌起热泉般的柔情,杀气腾腾的豹牙和豹爪也似乎在瞬间摆脱了它意志的控制,变得像食草兽爪和牙般绵软温宛,灵魂里有个神秘的声音在急促地提醒它:禁止撕抓,禁止噬咬,禁止杀戮!对任何生命都一样,灵魂是至高无上的,肢体与五官服从心灵的调度。北斗母豹不由自主地松开嘴,松开豹爪,负伤般地号叫着,从雪妖身上跳下来,往后退出好几步远,怔怔地望着雪妖发呆。对动物来说,气味是身份证,气味是户口簿,气味是打开记忆的钥匙。北斗母豹脑子里浮现出一年前丢失幼豹那段悲惨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