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设想雪妖这样做的心理动因。它从小被人类豢养,接受人类的嗟来之食,当然要看人类的脸色行事,稍有差池,主人就要训斥,弄不好还会不给饭吃用饥饿来惩罚它,久而久之,它得出经验,提供食物的人类是得罪不起的,要想免遭训斥鞭笞,要想不饿肚子,只有降低自己的姿态,做出乞求饶恕的举动来。豺群虽然不是人类,但同样提供它必须的食物,也含有被豢养的性质,也可以把豺群的围攻看成是与人类训斥鞭笞意义相同的一种惩罚,它想逃避这种惩罚,它想平息豺群的愤怒,于是灵机一动,就做出乞降动作来。这是它自幼养成的习惯,大概已经变成条件反射了。
紫铜老豺酋愣了愣,被雪妖奇特的举动吓了一跳。动物都会对反常现象抱有必要的警觉,对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谨慎对待多长一个心眼。它往后退了一步,两只豺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紧张地思索,这只正在和豺群搏斗的雪豹为啥突然身体缩成一团躺下来了,这家伙并没受到致命伤也没累得口吐白沫呀,葫芦里究竟卖的啥子药哟?
其他大公豺也都停止噬咬,用惊愕的眼光打量雪妖。
雪妖趁机跳将起来,拔腿继续追撵那匹腹部吊着一排乳头的母豺,那母豺逃得精疲力竭,迫不得已只好扔下叼在嘴里的那只猪头。雪妖一口叼起猪头,往铺着积雪的山坡仓皇逃窜。紫铜老豺酋如梦初醒,率领豺群追赶,但已经迟了,雪妖叼着猪头狂奔飞跑,已经登上雪坡,银白色豹皮与白皑皑冰雪融为一色。
豺群追到雪线,便停了下来。豺虽然也适应高山寒冷的气候,但豺皮保暖性比豹皮差远了,豺在冰天雪地待久了会冻僵身体;豺脚掌面积也比雪豹脚掌要小得多,细细的豺脚杆和小小的豺脚掌容易陷进积雪,在雪坡上行走起来很困难;因此豺群通常都在雪线以下的山谷草原活动,不会越过雪线到终年不化的雪山上去。
豺群站在雪线外,朝逐渐远去的雪妖发出嘶哑难听的长啸。我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从它们厌恶的表情和尖锐的声调中,不难感觉到,它们是在发狠谩骂和刻毒诅咒。
——抢食我们的野猪头,你会被骨头卡破喉咙,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活活饿死的!
——我们迟早会和你算账,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啖你的肉,嚼你的骨!
老半天,愤怒的豺群才恢复平静,钻进一片灌木丛去。
“雪妖是在玩火,危险的游戏。”强巴忧心忡忡地说。
“是啊,”我心情沉重地说,“它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危险的深渊。”
我和强巴都为雪妖的安危担心。
强巴的比喻非常准确,雪妖确实是在玩火,假如我们听之任之,它逃脱不了玩火者必自焚的悲惨结局。明摆着的,豺群绝不会姑息它的拦路抢劫行为,虽然它的抢劫行为含有某种乞讨的成分,但豺绝不会对一只雪豹产生怜悯同情,对不同物种的动物来说,食物之争就是生死之争,水火是不能相容的。这一次,雪妖在关键时刻蜷缩身体侧躺下来做出乞降的姿势,靠出乎意料的反常举动把紫铜老豺酋吓了一大跳,从而逃脱了豺群的围攻。但这种办法只能奏效一时,不是长久之计。当下一次雪妖仍做出乞降动作试图为自己解围,紫铜老豺酋决不会再发愣发傻,让雪妖得以脱逃;豺是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紫铜老豺酋不仅不会再被吓一跳,反而会利用雪妖蜷缩身体侧躺在地放弃抵抗斗志松懈的机会,率领豺群汹涌而上,狠命噬咬,其结果,雪妖的乞降行为只能是让自己吃大亏遭大难。
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雪妖葬身豺群的惨烈景象:某天中午,雪妖在饥饿的催逼下,同往常一样来到尕玛尔草原等待狩猎归来的豺群。这天豺群打猎运气不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围住一头雄马鹿,殊不知这头雄马鹿脾气特别暴烈,像个吃了豹子胆的拼命三郎,用鹿角挑翻一匹母豺,用鹿蹄蹬伤一匹公豺,冲出包围圈逃之夭夭。后来豺群在一块草坡上地毯式搜寻,总算发现一只藏在乱石堆里的穴兔。狡猾的穴兔一会儿钻进地洞一会儿躲进草丛,豺群追了老半天才将那只穴兔擒获。就在这时,雪妖从树林里蹿出来拦截豺群抢夺那只穴兔。紫铜老豺酋本来就因为狩猎失利窝了一肚子火,看见企图拦路抢劫的雪妖,更是气得七窍冒烟。当雪妖将穴兔抢到手时,紫铜老豺酋率领豺群团团将它围了起来。雪妖又蜷缩身体侧躺下来摆出乞降的姿势,指望能像上次那样躲过惩罚。紫铜老豺酋鼻吻耸动丑陋的豺脸浮起一丝阴笑,闷声不响地绕到雪妖背后,突然发出一声怪啸。一瞬间,十多匹大公豺旋风般地一起扑跃上来,两匹一组分成若干个小组,四个小组分别咬住雪妖四条豹腿,其他小组有的跳到雪妖背上,有的按住雪妖的肚皮,有的抓咬那条长长的豹尾;就在同一瞬间,紫铜老豺酋闪电般蹿到雪妖屁股底下,施展豺最恶毒最下流也是最厉害最具杀伤力的格斗手段——活掏猎物的肠子;雪妖这才幡然猛醒,意识到乞降方法失灵,豺群要对自己下毒手了,想奋起反击,但已经迟了,四条腿被八匹豺死死咬住,就像被绳子捆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紫铜老豺酋肮脏的豺爪捅进雪妖的肛门,鱼钩状尖利的指爪在雪妖肚子里乱抠乱抓;豺们配合得非常默契,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雪妖肚子一阵绞疼,拼命挣扎,殊死反抗,一口咬住一匹大公豺的脖子;大公豺被咬得双眼暴突四肢痉挛颈椎断裂,却仍死死咬住它的豹腿不肯松嘴;噗的一声,紫铜老豺酋残忍地将雪妖热腾腾的肠子给掏了出来,雪妖像一堆淋了雨的泥巴瘫软下来;豺早已饿得眼睛发绿,蜂拥而上,撕食尚未断气的雪妖……
我被噩梦吓醒,额头上湿漉漉的,沁出一层冷汗。
虽然只是个噩梦,但我相信,如果我们不设法改变雪妖现在这种觅食模式,不久的将来,我的预示凶兆的噩梦就会变成惨不忍睹的现实,雪妖必定成为豺群裹腹的食物,继而变成豺排泄出来的臭烘烘的粪便。
怎么才能让雪妖改变现有的觅食模式呢?说服教育显然是行不通的,和雪豹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它已习惯了拦截狩猎归来的豺群,获得必需的食物,只要产生饥饿感,就必然会重蹈覆辙,除非我们增加喂投的食物,将每天三磅肉块增加到十磅以上,它在我们这儿能混饱肚子,或许就不会降尊迂贵向豺群去乞讨了。可我们的目的是要把雪妖野化成真正的雪豹,好不容易才使它的性格开始向野生动物方向转化,如果给它增加食物,它又会从野化状态回到豢养状态,变成一只离不开人类的大家猫,我们也就前功尽弃了。
强巴提议,我们每天在雪妖从雪线附近月牙状山洞去尕玛尔草原的路上放置一些食物,让它捡食。它能轻轻松松获得维持生命的食物,就不会冒被恶豺噬咬的风险去拦截豺群了。
这显然是一种换汤不换药的做法,在路上放置食物与增加喂投食物,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仍然是一种豢养关系。可我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既不能增加喂食数量以避免它在野化过程中走回头路,又不能撒手不管眼睁睁看着它往火坑里跳——拦路抢劫狩猎归来的豺群,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两全之策。比较之下,强巴的这个提议似乎还算是勉强可以行得通的应急办法。在雪妖经过的路上放置食物,虽然也是喂养关系,但它不知道是我们放置的食物,不会产生依赖心理,同时又能阻止它去拦截危险的豺群,不至于白白送掉性命。我同意按强巴的提议先试一段时间。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啊。
第一天,我们在路边的小树上拴了一只大阉鸡,雪妖不费吹灰之力吃了一顿美味鸡肉,果然不再去尕玛尔草原等候豺群出现了。
第二天,我们在树叶下藏了半只羊羔,雪妖嗅到血腥味扒开树叶吃得嘴角流油,吃饱后就返回雪线附近的山洞睡觉去了。
第三天,我们又到数公里外的集市上割了十公斤牛肉,挂在雪妖往返路线的岩石上,它轻轻一跃就把那坨牛肉给拽下来了……
一段时间下来,雪妖果然如我们预料的那样,能混饱肚皮,便不再去尕玛尔草原拦截豺群。它倒是得救了,但我经济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我的科研经费十分有限,要添置必要的设备、要支付强巴的工资、要维持我和强巴两个人的日常生活,本来就紧巴巴的有点捉襟见肘,现在天天要给雪妖购买新鲜肉食,一天两天可以,时间一长,便入不敷出了。总不能为了拯救一只雪豹而把自己给活活饿死吧。两个多月下来,我已囊中羞涩,科研经费所剩无几,最多还能坚持两三天,便再也买不起雪妖所需的肉食了。我晓得,一旦我们停止在路上放置食物,雪妖饥饿难忍,便又会旧病复发,跑到尕玛尔草原等候狩猎归来的豺群,用半是抢夺半是乞讨的办法从豺们口中获得食物。
辛苦了半年,野化毫无成效,雪妖满两岁了,仍然是依附在我们身上的“特殊家畜”,何年何月它才能成为自食其力的野生雪豹呢?
这么下去,该怎么办哟?
五母女重逢
我们已经对雪妖能否回归山林感到绝望,突然,出现了北斗母豹。
就在我焦头烂额之际,事情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这天上午,我和强巴在怒江边钓鱼,以改善生活。我们的伙食费都节省下来给雪妖买肉吃了,这片自然保护区除了怒江里的鱼,其他飞禽走兽都属于禁猎动物,我们只有靠钓鱼来补充身体所必需的蛋白质。
突然,寂静的怒江边,呦嗬——呦嗬——呕嗬——呕嗬——传来几声高亢嘹亮的豹吼,方向就在雪妖栖身的月牙状山洞附近。强巴是位有经验的猎手,侧耳听了一会,很肯定地说:“除了雪妖在叫,还有另一只雪豹也在吼叫。”我也竖起耳朵谛听,果然,是两种不同频率的豹吼声。一种是呦嗬呦嗬,声音稚嫩单薄,听着很熟悉,毫无疑问是雪妖在叫;另一种是呕嗬呕嗬,声音成熟饱满,听着很陌生,可以肯定是另一只我们从未见过的雪豹在吼。
我立即收起钓竿,拉着强巴往雪山上爬。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雪线山洞,藏在山包雪窝子里,用望远镜搜索观察。
白皑皑雪坡上,只有稀稀疏疏几丛瘦弱枯黄的针叶植物,视界开阔,一览无余。
在紧挨着雪线一块椭圆形草甸子里,雪妖和另一只雪豹相隔约二三十米,互相凝视,时不时冲着对方吼叫两声。
我在望远镜里上上下下打量那只陌生雪豹,哦,是只成年母豹,身体比雪妖大一圈,皮毛闪耀白银光泽,毛丛中饰有浅黑色小圆圈环形斑纹,两只眼睛橘黄色,就像琥珀一样流动着幽暗的光,张嘴吼叫时,露出寒光闪闪尖利的犬牙,与众不同的是,前额有七块黑斑,排列得就像北斗星,应当给它起名叫北斗母豹。北斗母豹腹部的乳房鼓鼓囊囊,就像吊着两排秋天饱满的香柚,毫无疑问,它正在哺乳期,高黎贡山雪线上方某个旮旯角落里有一窝小雪豹,正望眼欲穿盼着它早点回去喂奶呢。
“它们好像是在争食。”强巴小声说。
我移动望远镜,哦,北斗母豹前面果真躺着一只野山羊,野山羊的脖颈已经拧断,但还没有完全死绝,四蹄抽搐踢蹬。
可以断定,这只野山羊是北斗母豹捕获的,雪妖还没有能力擒捉奔跑如飞的野山羊。
我脑子自然而然出现这样的情景:北斗母豹在雪线溜达寻找合适的猎物,发现一群野山羊正在山坳用羊蹄扒开雪层啃食草根,它凭借迷彩服般一身银白的皮毛,伪装得极其巧妙,悄悄接近猎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咬翻了一只反应迟钝的野山羊,其他野山羊咩咩惊叫,潮水似的往山下逃窜。羊群的奔跑声和咩叫声惊动了正在太阳底下打瞌睡的雪妖,出于好奇它跑来看热闹,瞧见北斗母豹咬断野山羊的脖子,它肚子正好有点饿了,便冲着北斗母豹大呼小叫,企图能分一杯羹。北斗母豹不乐意,彼此就争吵起来。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符合常理,这两只雪豹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凝视吼叫,那架势分明就是互相在攻讦谩骂威胁恫吓嘛!可我总觉得还有两个小疑点,似乎与我的判断有点相左。小疑点之一:如果真是雪妖看见北斗母豹擒获了美味野山羊犯了红眼病企图跑来分一杯羹,北斗母豹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捕获的猎物与其他雪豹分享,双方为此斗嘴怄气,作为北斗母豹来说,完全没必要君子动口不动手,完全没必要如此温良恭俭让。它是只成熟的母雪豹,力量上占据压倒的优势,只消凶神恶煞般扑将上来,几个回合就能把雪妖咬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何必浪费口沫打嘴仗呢?大自然奉行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北斗母豹干吗这么文明礼貌呢?小疑点之二:雪妖在力量上处于弱势,即使真的犯了红眼病,觊觎那只脖颈被咬断的野山羊,企图分一杯羹,也应当保持必要的警觉,预防对方突然蹿上来扑咬,彼此的距离应当拉大到七八十米。这是两个缺乏信任的猛兽相遇时最低限度警戒距离,以防不测,可雪妖此时与北斗母豹的距离仅有二三十米,对雪豹这样动作敏捷的大型猛兽来说,是个缺乏安全感十分危险的距离。更让我迷惑的是,雪妖在这么近的危险距离内与北斗母豹互相凝视吼叫,却没有摆出一副扭头屈腿胆战心惊随时准备逃窜的姿势,反而蹲坐下来,显得从容镇定。它不怕对方突然扑过来咬它?它就这么有把握对方不会猛烈攻击?
这两个小疑点让人费猜,我颇感困惑。
过了一会儿,北斗母豹围着野山羊慢慢转起圈来,我注意观察它的表情,它眉心皱成疙瘩,嘴角耷拉下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虽然是围着野山羊在旋转,但那双豹眼却始终盯着雪妖。我更糊涂了,它不叼着猎物一走了之,也不向雪妖龇牙咧嘴咆哮,在这里磨磨蹭蹭的究竟想干什么呀?它围着猎物转了七八圈后,张嘴咬住野山羊的脖子,朝雪妖所在的方向拖拽,走两步,停一停,从嘴角发出一声含义模糊的叫声,一点一点向雪妖靠近。
我使劲搔脑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它看见雪妖肚皮空瘪瘪的,晓得雪妖是只缺乏狩猎经验的初出茅庐的少女雪豹,生活窘迫,日子难熬,出于同类间的关怀和爱护,想让雪妖分享这只野山羊?
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动物界不可能有乐善好施的菩萨。据我所知,高黎贡山雪豹是一种性情孤僻的动物,平时不合群,独来独往,雌雄仅交配期间短暂相聚,其他时间成年雪豹都是独自生活,孤僻性格导致温情稀缺,独来独往造成互相猜忌。雪豹同类间基本不存在友谊,所有的成年雪豹都在自己的栖息地四周用尿液、粪便和残毛布置气味边界线,禁止同类入内,一旦有同类闯入领地,不可避免地会爆发一场恶战。
那么,北斗母豹为啥要拖拽猎物往雪妖靠拢呢?
强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两条浓眉紧紧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