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灰色的下午,天空布满铅一样沉重的阴霾,狂风卷起密密的沙尘笼罩高黎贡山,一只灰色鹞鹰在高空盘旋,一群土灰色野狗在石灰岩山坡上钻头觅缝找寻可以充饥的食物。北斗母豹的巢穴设在半坡一个临风的岩洞里,岩洞很浅,洞口也太大,强劲的山风夹带着沙尘直往岩洞里灌,吹得四只还不满半岁龄的幼豹睁不开眼。它是只有经验的母豹,从越聚越厚的云层和昏天黑地的风沙中得知,一场罕见的倒春寒暴风雪即将来临。不难判断,鹅毛雪片一定会顺风刮进岩洞,用不了半天,这个又浅又小的岩洞就会被雪花塞满,变成雪冢,把它的四只幼豹活活埋葬。要躲开这场天灾,唯一的办法就是搬家,搬到山湾背风的石洞里去。
四只幼豹不足半岁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搬家很费劲。要是幼豹再小一些,北斗母豹便会使出猫科动物的绝技,用又长又尖的犬牙将小家伙轻轻钩钓起来,衔在唇齿间,就像一个高效稳妥的搬运工,一次一个很快就能将一窝幼豹运送到新家去。要是幼豹再大些,已有足够的力量能自己在山坡奔跑,北斗母豹倒也省心了,只消在前面开路,注意警戒别让其他食肉兽靠近,也就能平安迅速完成搬家过程。它们现在的模样,重约二十来斤,体大如灵猫,已无法再将它们衔在唇齿间奔走,而它们自己筋骨稚嫩腿力不济,在平地上尚能平稳行走,崎岖的山道就会磕磕绊绊,走不快也走不远,挺麻烦的。
再麻烦也得搬家,这是无法选择的,也是不能犹豫的。
北斗母豹领着四只幼豹在高原雪坡艰难行走。它一会儿蹿到前面,在灌木和矮树丛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幼豹蹚出一条安全通道;一会儿奔到后面,在碎石和积雪铺就的羊肠小径将跌倒的幼豹扶起来。才走了一半路程,便遇到了麻烦,那只灰色鹞鹰从高空俯冲下来,不怀好意地在幼豹头顶盘桓,那群土灰色野狗也来凑热闹,隔着百米左右的距离汪汪吠叫,搅得北斗母豹心烦意乱。风刮得更紧,夹带着细细的雪尘,预示着暴风雪即将拉开序幕。它不断用尾巴拍打,用嘴吻推搡,用叫声牵引,催促幼豹快走。在路上多耽误一秒钟,就多一份危险,只有赶快去到新家,安全才有保障。
就在这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最小的雌幼豹,哦,就是现在我们想方设法要放生野化的雪妖,体力不支,走着走着走不动了,蹲在一棵树桩旁喘息。北斗母豹带着其余三只幼豹已朝前走出二三十米,可怜的雪妖成了孤零零的落单者。灰色鹞鹰翅膀偏仄像片枯叶一样无声滑落下来,伸出犀利的爪子攫抓雪妖的背脊。雪妖惊叫一声,北斗母豹掉头飞也似的奔蹿过来,将灰色鹞鹰赶回天空。灰色鹞鹰在空中盘了一圈,又拍扇翅膀瞄准前头三只小雪豹试图俯冲下来。北斗母豹顾此失彼,情绪未免急躁,一面冲着天空呕呕咆哮,威胁恫吓,阻止灰色鹞鹰行凶作恶,一面用长长的尾巴抽打雪妖的屁股,催促它快走。或许是北斗母豹心急火燎尾巴抽打得太重太猛,或许是雪妖刚才被灰色鹞鹰的攻击吓得腿儿发颤心儿发抖,或许是北斗母豹尾巴钩住了雪妖的脖子使雪妖闪了个趔趄,或许是雪妖踩在一块冰轮上滑了一跤,总之,雪妖踩上猎人挖掘的捕兽陷阱,訇的一声响,盖在陷阱上薄薄的草皮塌落了,雪妖跌进三米多深的土坑。
灾难就此形成,野生动物遭遇天灾人祸,那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雪妖掉落陷阱的响动,把灰色鹞鹰吓了一大跳,扇动长翼逃之夭夭了。
尘埃落定,雪妖抖掉身上的沙土草屑,不幸中的万幸,身体完好无损,四肢也没有受伤。它想爬出陷阱,但坑壁笔陡,无法攀爬,它想跳出土坑,但土坑有三米多深,它试了试,连一半的高度都还达不到,它只能呜呕呜呕哀叫,呼唤北斗母豹来相救。
话说北斗母豹,眼瞅着雪妖变魔术似的从地面消失了,訇的一声响过之后,地上出现一个大洞,扬起一团灰尘,着实吓了一大跳,本能地跳蹿出去,奔到前头三只幼豹身边,将小家伙罩在自己的怀里,瞪起两只惊恐不安的眼睛,注视那块将雪妖吞噬的魔幻地面。一会儿,传来雪妖闷声闷气的呼救声。它带着三只幼豹爬到土坑边一看,雪妖在坑底急得团团转。看到北斗母豹的脸出现在坑沿,雪妖像盼到了救星,呜呕呜呕叫得更伤心更急切,恨不得妈妈立刻跳到土坑里来把它给救出去。
北斗母豹几次试探着伸出前爪想跳进陷阱去,犹豫了一阵,又把前爪缩了回来。它是只有经验的母豹,具备分析判断的能力。土坑狭窄,刚刚能容得下它的身体,无法助跑起跳,它若跳下去后,只能站在坑底原地蹿高。雪豹的原地蹿高极限也就是三米半左右,它要叼起一只二十来斤重的幼豹从这么深这么小的陷阱蹿跳出来,成功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弄不好不仅不能将雪妖救出来,还有可能连自己也被困在这该死的陷阱里头。它若被困在陷阱里,身边的另外三只幼豹必死无疑。它不能做全家同归于尽的傻事,它不能冒这个险。
雪妖在坑底撕心裂肺地叫,害怕妈妈不肯下来救它。
北斗母豹围着土坑急遽转圈,希望能找到一个不用冒太大风险就能把雪妖从陷阱救出来的好办法。也许,可以用爪子将沙土刨进土坑去,沙土一寸寸填高,雪妖也就一寸寸升高,土坑填满了,雪妖也就脱险了。它赶紧掉转头趴在坑沿四爪拼命扒拉,结果却令它沮丧,这一带是砂砾地,已临近冻土层,土地被冰雪冻得硬邦邦,爪子都磨麻磨秃了,却只刨出几十粒指甲大的碎石,照这样的速度刨下去,刨到明天指甲刨断爪掌刨出血,也无法用沙土将陷阱灌满啊,它不得不放弃这徒劳的努力。也许,可以用钓鱼的办法把雪妖钓出死亡陷阱,钓竿当然就是它那条两米长的尾巴,将尾尖探进土坑,雪妖蹿跳起来咬住它的尾尖,它就能将小家伙从土坑里拔出来。小家伙的牙齿已经长齐,它赖以在运动中保持平衡并能有效驱赶蚊蝇漂亮的长尾巴可能会被咬伤致残,这没什么,只要能把心肝宝贝从陷阱里救出来,它愿意做出必要的牺牲。它屁股坐在坑沿,尾巴垂落下去,耐心地试了好几次,哦,宝贝,能不能获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跳起来,再跳高一点,咬住,唉,别灰心,再来一次,把我的尾巴当做食草兽的喉咙,咬住咬准咬狠,千万别客气……遗憾的是,小家伙蹿高能力实在太差,跳了好几次,都没能咬住它的尾尖,而且一次比一次蹿得低,没什么指望了。
山风越刮越猛,细密的雪花漫天飞舞,三只幼豹身上盖了一层雪,缩成一团,冷得瑟瑟发抖。那群胆大妄为的土灰色野狗渐渐从山坡上逼拢来,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三只幼豹,怪模怪样地吠叫。北斗母豹咆哮着冲向野狗群,野狗四散奔逃,但不一会儿,这些讨厌的野犬又聚拢来,就像一群难以驱散的苍蝇,在三只幼豹周围发疯般地蹿跳吠叫。北斗母豹心里很明白,土灰色野狗饥寒交迫,极有可能会铤而走险,倚仗狗多势众,围攻它和三只幼豹。再继续待在这里,危险越来越大,三只幼豹即使不被贪婪的野狗群吃掉,也免不了要被肆虐的暴风雪冻成冰棍。它不能为了救陷阱里一只幼豹,而牺牲另外三只幼豹。它虽然只是一只普通母雪豹,不是什么数学家,但一小于三、三大于一这个粗浅的数学道理还是懂的。它不是个糊涂的母亲,晓得生活是十分严酷的,丢卒保车也罢,顾全大局也罢,牺牲局部利益换取整体利益也罢,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该忍痛割爱的时候就要忍痛割爱,婆婆妈妈患得患失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只能使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造成更大的危机。赶快离开这里,趁暴风雪还不是刮得太猛,趁土灰色野狗群还没有太猖狂,弃陷阱里的雪妖不顾,带着三只幼豹去到新家,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北斗母豹趴在坑沿,脑袋探进土坑,向困在里头的雪妖发出悲凉的吼叫,它心里明白,这是最后的诀别,它带着三只幼豹一走,陷阱里的雪妖必死无疑了。
雪妖当时虽然还不满半岁,但已会察颜观色,抬头仰望北斗母豹凄苦的脸,侧耳细听北斗母豹悲凉的吼叫,捕捉到这么一个令它恐惧的信息:妈妈不再设法救它了,妈妈要离它而去了,妈妈要遗弃它了!它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头顶,恐怖得浑身觳觫,泪汪汪的眼珠死死盯着北斗母豹,用最伤感的表情最凄凉的声调,呜呕呜呕拼命叫唤。
出于求生的本能,雪妖当然希望北斗母豹能继续设法救它,即使无法将它从深深的土坑里救出去,也要待在这里陪伴它,给它一点安慰,给它一份温暖。
毫无疑问,雪妖撕心裂肺的叫唤,像一把尖刀在北斗母豹心里绞动。它愿意代替雪妖去死,如果这样做能确保雪妖和其余三只幼豹都能平安活下来,赴汤蹈火它也在所不惜。遗憾的是它做不到这一点,它一死,全家完蛋,绝不会有另一种结果。它仰天发出一声锥心泣血的长吼,恋恋不舍最后看了一眼雪妖,咬咬牙,一跺脚,转身带着三只幼豹离开了陷阱。
北斗母豹的脸倏地从坑沿消失,坑底下的雪妖呼天抢地哀叫起来,那叫声倘若有办法翻译成人类语言,大意是:
——妈妈,求求你,别抛弃我,快来救救我!
北斗母豹强忍着悲恸,迈动灌满铅一样沉重的腿,护卫着三只幼豹,朝山洼新家走去,一面走一面发出呜咽声:
——孩子,原谅妈妈的狠心,不是妈妈铁石心肠,妈妈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脚步声渐渐远去,北斗母豹的呜咽声渐渐远去,土灰色野狗怪模怪样的吠叫声也渐渐远去了。雪妖最后一线求生的希望也破灭了,发出怨恨的叫声:
——你是没有爱心的坏妈妈,我恨你!
就在北斗母豹带着三只小雪豹平安抵达新家,就在雪妖身上覆盖厚厚雪层快要被冻僵时,陷阱的主人——一对猎人父子正巧路过这儿,将雪妖从陷阱救出来,焐在大皮袄里抱回了家。
雪妖获救过程,北斗母豹当然是不知道的。
两天后,雪霁春回,大地一派明媚的春光,北斗母豹外出猎食,路过陷阱,哦,雪已经将土坑填满,它在陷阱上嗅闻,已闻不到雪妖的气味。它想,积雪埋葬了雪妖的身体,也埋葬了雪妖的气味。可怜的孩子,苦命的孩子。虽然它是被迫抛弃雪妖的,虽然它的抉择完全正确,但它仍然觉得愧疚痛心。它是母豹,它有责任保护幼豹的安全,幼豹小小年纪不幸夭折,它难辞其咎啊。面对埋葬在土坑白雪下的幼小亡灵,北斗母豹有一种深深的歉意,不管怎么说,抛弃亲生儿女,即使有一千个理由,也难逃良心的谴责。它蹲在陷阱边默默凭吊了好一阵,这才怀着一颗苦痛破碎的心,动身前往尕玛尔草原追捕猎物。
毕竟,活着的比死去的更重要。
过了好几个月,北斗母豹才慢慢淡忘这段悲惨的往事,心灵的创伤也才慢慢愈合。
突然间,掉落陷阱的幼豹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对毫无思想准备的北斗母豹来说,犹如看见一棵树会走路一块石头会开口吼叫一样,受到极大震惊。做梦耶?幻觉耶?它咬咬自己的尾巴,疼得惊心,证明不是在做梦;它闭紧眼睛,滋润眼球,再睁眼看去,雪妖和那只野山羊都还在几步外的地方,证明不是什么幻觉。
它瞪起疑惑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雪妖,与一年半前掉落陷阱时相比,形貌已变得认不出来了。它还清晰地记得雪妖当时的模样,身长不足半米,体毛蓬松芜杂,尾巴上绒毛还没长齐,光溜溜像根老鼠尾巴,还是只没有断奶的豹崽子;如今站在它面前的,却是身长超过一米半皮毛光亮尾巴又粗又长即将成年的雌雪豹了,与它记忆中的形象差距甚大。哦,从雪妖饱满的前额、蓝色的眼珠和轮廓分明的嘴吻间,依稀还能看出它幼时的影子,婀娜身姿和华丽皮毛有点像是它的遗传优点,那条优美绝伦的长尾巴则像是继承了与它交配的名叫大冰山的公雪豹的优秀基因。再辨识声音吧,声音也是一种形象。它冲着雪妖叫了两声,雪妖也回敬了两声。声音也变得很陌生了啊。记得那时候,雪妖在四只幼豹中排名老四,最晚出生,身体最小,叫声也最弱,不知道是嗓门太细还是中气不足,叫起来奶声奶气。快半岁了,其他三只幼豹都已经开始变音,圆润的童声中透出粗犷,显示食肉兽威猛的韵味,就这个小家伙还是清纯的童嗓子,叫声清脆悦耳,就像一只大鸟在唱歌。现在听听吼叫声,已彻底变了样,尖锐粗犷,完全是成年雪豹的嗓门和风格,只是在尾声中,仍保留着一星半点婉转童声袅袅余音。虽然雪妖的形貌和声音都变得让它无法准确辨认,但北斗母豹仍确信,雪妖就是自己分离了一年的亲骨肉,因为,它在雪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容貌易改,声音多变,但气味恒久;容貌可以乔装打扮,声音可以模仿伪造,唯独气味是很难做假隐瞒的。
眼睛会骗它,耳朵会骗它,但鼻子永远不会骗它。
有一句名言,哺乳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可见气味在动物生活中具有特殊重要意义。
迎面刮来一股山风,北斗母豹耸动鼻翼仔细嗅闻,它又闻到了那股让它心醉的气息。这是一种自己心肝宝贝身上特有的气味,闻一闻,心旷神怡,闻两闻,烦恼尽消,闻三闻,柔情似水,它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
虽然雪妖被人类抱养近一年半,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人类社会难闻的怪味,但它在母体由胚胎发育成婴孩,血液里浸透着与母亲一脉传承的共同气味。它出生后,又在北斗母豹身边生活了将近半年,日日夜夜,北斗母豹无数次用舌头舔吻梳理它的身体,就像一个勤奋的油漆匠在一遍又一遍给一件珍贵的器皿刷漆。母豹唾液中所含的特殊体味,浸染幼豹每一根毫毛,渗透幼豹身上每一个细胞,这是气味的底色,随着时间推移,这层由母亲用心血涂抹的气味或许会淡化会褪色会稀释,但不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鼻子这个反应灵敏的嗅觉器官准确无误地告诉北斗母豹,眼前的雪妖就是一年半前掉落陷阱那只幼豹。
却说雪妖,也从北斗母豹身上闻到了自己所熟悉的气味,虽然那时候它还不满半岁龄,懵懵懂懂很幼稚,但天天钻在母亲肚皮下吃奶,夜夜枕在母亲怀里取暖,母亲身上所特有的母性甜美的气息镌刻在它心上,是不会忘记的。再说,一年来北斗母豹容貌变化不大,叫声也与一年前没什么两样,视觉与听觉也都帮它认出眼前这只利用野山羊做诱饵差点咬伤它的母雪豹就是分离一年多的亲妈妈。
于是,这对阔别一载的母女雪豹在高黎贡山雪线附近草甸子里正式相认,隔开一段距离,彼此冲着对方吼叫,用雪豹的特殊语汇,诉说离别的思念,表达重逢的惊喜。
——女儿啊,真的是你吗?你真的还活着?
——你是我的妈妈,我不会认错,我天天做梦都梦见你!
——女儿啊,妈妈想死你了,快到妈妈身边来,让妈妈好好亲吻你!
——不不,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狠心抛弃了我,我不想再认你这个坏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