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它刚才见到马麝不去追撵,现在又放跑了小公猪,它究竟想干什么呀?哦,你是不是要说它想再等等,等到来了比小公猪更容易擒捉的猎物,它就会扑上去撕咬了,是吗?尊敬的动物学家,你能告诉我,对雪豹这样的动物来说,还有比小公猪更容易捕杀的猎物吗?”强巴用一种讪笑的表情望着我问。
“……”我无言以对,脸热热的,有点惭愧。
“我来告诉你吧,确实还有比小公猪更容易摆平的猎物。哦,来一只瘸腿赤斑羚,走一步晃三晃,连站都站不稳了,只消举起豹爪轻轻一拍,就能将其拍得四蹄朝天,岂不比小公猪更容易捕杀?哦,再来一头正在拉稀的野牛犊,已经拉了三天三夜,都快拉得虚脱了,走路就像扭秧歌,吹一口气都能将其吹倒,当然也比小公猪更容易逮到。”
“行啦,”我说,“别挖苦人了,就算我刚才判断失误,那你说说,它假如不是为了打猎,干吗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呢?”
“……”强巴也是一副懵然无知的神态。
我是具有硕士学位的动物学家,强巴是闯荡山林和野生动物打了几十年交道的土专家,可不管是我的书本知识还是强巴的实践经验,都无法解释雪妖反常的行为。我们只知道两点:第一,雪妖靠每天三磅肉块是无法维持生命的,它能坚持八天,活得好好的,肯定还有其他食物来源;第二,动物没有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趣,它大老远从雪山附近的巢穴跑到尕玛尔草原来,肯定是为了觅取食物。但既然它是空着肚子来觅食的,为什么见到较易猎取的小公猪仍无动于衷呢?莫非还有更方便更省力更唾手可得的获取食物的办法?难道它在等着天上掉肉块下来?
我决定继续待在仙鹤峰,一定要揭开雪妖反常行为的谜底。
四劫食谋生
雪妖把从豺群口中抢夺食物当做自己的最佳觅食方式。
初冬明媚阳光铺满雪山草地,几只红嘴蓝鹊在天空盘旋,一群金丝猴在树丛跳跃。
突然,尕玛尔草原烂泥塘背后,出现几十个小红点,我用望远镜看去,哦,是一群豺,狩猎归来,正向一条乱石沟走去。
豺又叫豺狗,皮毛为土红色,当地山民又称其为红狼,是一种群居性中型猛兽。
看得出来,这群豺在某个地方猎获了一头野猪,好几匹豺有的嘴里叼着猪脚,有的嘴里叼着猪排,还有的叼着猪头。这只被豺群大卸八块的倒霉的野猪,很有可能就是刚才在烂泥塘拖起一串水葫芦当早餐的小公猪,因为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那只叼在豺嘴上的猪头,鼻吻间有块醒目的白斑,嘴唇两侧还翻卷两根半尺长的獠牙。唉,这也太可惜了。我不是指小公猪年纪轻轻便断送了性命而觉得可惜,野猪嘛,处在大自然食物链下端,一不留神就会成为食肉兽的美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是为雪妖感到可惜,这只小公猪本来应该成为它的猎物,现在却白白便宜了这群豺。
豺群进食有个习惯,捕捉到猎物后,将大部分猎物当场吃掉,然后将一部分猎物带回巢穴,喂养留在巢穴的幼豺和看家的老豺。
“快看,雪妖起来了!”强巴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说。
我赶紧将望远镜移向小山包,刚才还在蒙头呼呼大睡的雪妖,已经醒了,俯瞰正从小山包下经过的豺群,四肢弯曲,豹尾平举,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架势。
这家伙八成是害了红眼病,看见本该属于自己的小公猪成了豺群的美味佳肴,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来场雪崩把这些豺通通活埋了!
动物也有嫉妒心,看见别“人”活得很快乐,自己却活得很倒霉,心里就不是滋味。
但我断定,雪妖不过是摆个样子发泄心中怨气吓唬吓唬豺群而已,不会真的去袭击豺群抢夺食物的,理由很简单,它连送到眼鼻底下的小公猪都放弃捕捉,怎么可能冒犯“人”多势众的豺群呢!
可我很快发现,自己判断失误。雪妖一个扑跃,从小山包上蹿了下来,盯着一匹腹部吊着一排乳头的母豺,吼叫着追上去。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高黎贡山上的豺,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不错,雪豹属于大型猛兽,豺属于中型走兽,一只雪豹体积相当于五匹豺。假如一对一单练的话,雪豹无疑占据绝对优势,再窝囊再不中用的雪豹也能轻而易举地打败最强壮最凶悍的豺。可豺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少则十几匹多则几十匹生活在一起。豺由于体格相对瘦小,单只豺力量有限,难与其他食肉兽竞争,因此更注重群体合力。豺本性贪婪,比狼更凶残,各个都像敢死队员,饿极了时,碰到什么攻击什么。曾有报道说,一群豺当着母虎的面,吃掉两只刚出生不久的虎崽。身强力壮的狗熊,也常是豺群的攻击对象。而狼一般来说是不敢袭击老虎狗熊这类庞然大物的。雪豹虽有高山雪域霸主的美称,却很少有雪豹敢招惹豺群的。
雪妖冒冒失失蹿进豺群,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被雪妖追赶的那匹母豺,嘴里叼着一只硕大的猪头,负重奔逃,自然是逃不快的,不一会儿,就被雪妖追上了。
我和强巴在仙鹤峰观望,居高临下,距离不太远,又有望远镜辅助,尕玛尔草原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雪妖像影子似的粘在那匹母豺后面,汹汹吼叫,虽然豹爪已经够得上母豺,只消脚下生风再抢前一步,便能掴打在母豺背上将其拍翻在地,但它并没举爪撕打,而是一味地紧贴在母豺身后奔跑,好像在与母豺进行一场田径友谊赛。
据我所知,雪豹是一种沉默寡言的动物,通常只在求偶或与同类争夺领地时才会频繁吼叫,捕食时一般不会发出叫声,而此时,雪妖却一面追撵一面连续不断地吼叫,这是很反常的现象。给我的感觉,雪妖是在用吼叫声向那匹母豺传递这么一个信息:我不想撕抓你,只要你丢下那只猪头,我就放你一马,绝不伤害你!
也不晓得是一种威胁呢,还是一种变相哀求。
当雪妖追撵那匹母豺时,其他豺都停了下来。豺们没有因为突然出现一只雪豹而四散溃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失措来。当雪妖在追撵过程中与别的豺擦肩而过,那些豺并不躲闪,反而朝雪妖龇牙咧嘴做恫吓状。几匹大公豺挺身而出增援那匹母豺,有的朝雪妖投去鄙夷的目光,有的朝雪妖发出嘲讽的嚣叫,有的朝雪妖怨恨咆哮,有的跑到雪妖面前来回晃动,干扰雪妖追撵那匹母豺。
种种迹象表明,豺群对雪妖并不陌生,好像雪妖的出现早就在它们的意料之中。
那匹母豺奔逃时,猪头在草地上拖拽,一只猪耳朵被草茎树枝拉扯下来,掉在地上,雪妖大概是饿极了,饿虎扑食般地抓住那只猪耳朵,迫不及待地吞进嘴里。
谜语算是解开了,我们每天投喂三磅肉块,雪妖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靠这种半掠夺半乞讨的方式从豺群中获得补充食物。
我想象着雪妖第一次从豺群口中获得食物的情景。那是八天前,饥肠辘辘的雪妖来到尕玛尔草原,想捕捉赤斑羚或野猪什么的饱餐一顿,遗憾的是,它虽然发现了目标,也努力去追逐扑咬,却屡屡落空,白费了许多力气。它退而求其次,希冀能交好运,找到一条被冻僵的蛇或找到一只病死的兔子。茫茫草原,要找到可以充饥的动物尸体,谈何容易。不错,新陈代谢是大自然的规律,高黎贡山上每天都有动物淘汰死亡,但素有殡葬工之称的兀鹫早就从空中发现死神踪影,还没等那些倒毙的动物完全冷却,就已经将它们啄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白骨了。雪妖在草原兜了一圈,连只死耗子都没找到,饿得恨不得啃自己的大腿。
就在这时候,一群豺猎食归来,路过这个地方。豺群捕获一头藏羚,各个吃得肚儿溜圆,好几匹豺还叼着吃剩的肉块。雪妖闻到香甜的血腥味,馋涎欲滴,从草丛里蹿出来,吼叫着冲进豺群。豺们毫无心理准备,突然看见一只威风凛凛的雪豹出现在面前,着实吓了一大跳,顿时乱作一团。有一匹豺胆子大概特别小,扔下嘴里的一大块藏羚肉仓皇奔逃。雪妖立刻扑到肉块上,紧紧搂抱住生的希望,大口咀嚼吞咽,不费吹灰之力白得了一顿午餐。豺群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狩猎,疲惫不堪,又因为肚子吃得很饱,没必要为一点吃剩的食物斤斤计较大动干戈,就算是一次不太心甘情愿的赞助吧,老豺酋咽下了这口窝囊气,带领豺群离开了。雪妖捡得便宜,舒舒服服就解决了肚子问题。
过了一天,当饥饿再次袭来时,当捕猎失败却又寻觅不到可以充饥的动物尸体,它又一次在尕玛尔草原与豺群遭遇,豺群仍然是带着吃剩的食物满载而归,它故技重演,从隐蔽的树丛跳将出来,大吼大叫冲进豺群,从一匹被吓得晕头转向的雌豺口中夺得一块肉排……
动物也有总结经验的能力,两次得手后,雪妖便把从豺群口中抢夺食物当做自己的最佳觅食方式。它没有能耐自己捕捉活奔乱跳的草食动物,也很难寻觅到可以裹腹的动物尸体,而从我们野外观察站只能获得少得可怜的三磅肉块,要想活命,唯有从豺群口中掏食了。
对雪妖来说,眼下的觅食方式有四个好处:第一,豺群每天都要外出狩猎,捕获猎物后都会带一部分回巢穴,这是稳定可靠的食物来源;第二,豺群来回都有固定的路线,它只消按时守候在这里,就能得到所需的食物,免除了四处奔波寻找猎物的辛劳;第三,豺群携带的食物,都是活宰活杀血淋淋的新鲜肉块,比腐烂的动物尸体好吃得多,营养也丰富得多;第四,从豺群口中得到的都是立即可以撕食的肉块,既不需要冒狩猎的风险,也不必对付一头完整的猎物那样费劲地去撕扯宰割。可以这么说,这种觅食方式省心省力,安逸舒适,付出的很少很少,得到的却非常实惠,称得上是享受型觅食方式,这么愉快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行事的,本质上都愿意过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生活。这以后,雪妖就每天按时到尕玛尔草原等候豺群出现。
“没想到,雪妖是靠拦路抢劫活着的。”强巴摇头叹息道。
“它胯部那块碗口大的伤痕,也许就是在豺群抢夺食物时被豺咬伤的。”我说。
“快看,草墩上是豺王,它好像要组织进攻了!”强巴叫道。
我用望远镜顺着强巴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匹体毛呈紫铜色的老公豺站在草墩上,嘴吻朝天发出一声长啸,刹那间,所有的豺眼睛放光尾巴三十度上翘凶相毕露。这匹紫铜色体毛老公豺个头较其他豺要大一些,毫无疑问,它是这群豺的首领,要是给它起名的话,叫紫铜老豺酋挺合适。酋,首领头儿的意思;豺酋,即豺群中地位最高者。不难判断,紫铜豺酋向属下发出了准备厮杀的命令。
冲突在所难免,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捕获的食物拱手相让呢。
可以肯定,当雪妖一次又一次从豺群抢夺食物,紫铜老豺酋的愤慨便与日俱增。偶尔一两次,你来占点便宜,勉强还能容忍。大自然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雪豹属于大型猛兽,豺属于中型走兽,雪豹以大欺小,像剪径强盗那样掠抢豺的食物,也是挺正常的事。但天天如此,顿顿都要到豺群来吃白食,把豺群当傻瓜当奴仆当冤大头当免费餐厅当运输大队长,这也实在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每天都要遭受拦路抢劫,弄得豺心惶惶,弄得天怨豺怨,长此以往,还有豺的太平日子过吗?更让紫铜老豺酋担心的是,到了食物短缺的隆冬季节,豺群完全有可能在外奔波一天却一无所获,归途中没有什么多余的食物可供这只厚脸皮雪豹掠抢,换句话说豺群没东西可当做买路钱留下来,饿坏了的雪豹完全有可能动歪脑筋攻击防卫能力极弱的幼豺。对负有保卫豺群安全职责的紫铜老豺酋来说,必须采取断然措施,防患于未然,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雪妖还跟在母豺屁股后头追撵,紫铜豺酋带着几匹大公豺向雪妖围了过来。豺们从侧面和背后进攻,一匹独耳公豺用脑袋在雪妖后胯猛撞了一家伙,一匹残尾公豺扑到雪妖屁股上张嘴咬那条豹尾。
雪妖毕竟是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天生尖牙利爪,不会像孱弱的草食动物那般在豺群的攻击中束手就擒。独耳公豺撞它后胯,它扬起前爪反击,独耳公豺在地上打了个滚逃开去;残尾公豺扑到它屁股上,它扭头噬咬,残尾公豺知趣地跳到地下吱溜斜蹿出去。
我发现,雪妖虽亮出豹爪豹牙抵挡豺的攻击,却只限消极防御,丝毫没有趁机反扑边消极防御为积极防御的打算。独耳公豺撞它后胯被它拍打在地打滚时,它只消再伸出另一只豹爪即可将胆大妄为的独耳公豺攫捉住,可它没这样做,白白丢失了反守为攻的好时机;残尾公豺扑到它屁股上时,它完全可以顺势用豹尾卷住豺腰,然后转过身来噬咬,不说一口咬断残尾公豺的脊梁骨,起码也能咬得残尾公豺灵魂出窍,可它却未认真咬下去,白白丧失了反咬一口的有利战机。我的望远镜移向脖颈被豹爪掴了一掌的独耳公豺,脖颈上没有皮开肉绽;望远镜又移向背脊被豹嘴啃了一口的残尾公豺,背脊上不见鲜血淋漓。雪妖虽然初出茅庐,缺乏格斗厮杀经验,但怎么说也是大型食肉猛兽雪豹,豹爪和豹牙不是纸糊的也不是泥捏的,抓一下咬一口,非死即伤,不可能什么伤痕也不留下的。我猜想,雪妖在掴打独耳公豺时,没有将尖利的指爪从爪鞘里伸出来,只是用爪掌柔软的肉垫进行打击;雪妖在啃咬残尾公豺时,豹牙并没有用力阖拢,不过是做了一个啃咬的样子而已。
只有一种解释,雪妖不愿与豺群之间发生流血争斗,不愿扩大事端激化矛盾,它仅仅是想得到一点豺群吃剩的食物,它丝毫也没有要和豺群为敌的意思。
雪妖软弱的反抗,低质量的消极防御,反而刺激得豺群更加疯狂嚣张,又有几匹豺加入战斗,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围攻雪妖。
起初,雪妖倚仗着自己身高力大,不把豺们放在眼里,抖擞精神与大公豺们周旋,但它低估了这些身体瘦小的豺,这些豺虽然力量有限,但异常机灵异常勇猛,而且非常团结,互相配合得很好,它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刚刚赶走左边进攻的豺,右边又遭到另一只豺的偷袭。许多豺轮番扑上来,走马灯似的在它面前蹿跃嚣叫,搅得它头昏眼花不知该如何应付。十几个回合下来,它不仅没占到什么便宜,还被紫铜老豺酋在脚杆上狠狠咬了一口,皮开肉绽,疼得咝咝倒吸冷气,雪豹的威风顿时倒地。豺们却斗志昂扬,逼得更紧咬得更凶。
更让我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雪妖将扑到身上来的豺驱赶开后,便蜷缩身体侧躺下来,扭转脖子朝紫铜老豺酋呦呕叫唤一声,叫声悠扬绵长,似乎有一种谄媚讨好的意味,目光凄楚迷茫,似乎有一种诉苦诉难的含义。
我和强巴都熟悉雪妖这个特别的姿势,在豢养期间,它调皮捣蛋或耍泼撒野时,我们扬起皮鞭大声呵斥,它害怕遭到体罚,便会乖巧地蜷缩身体侧躺下来,用悠扬绵长的声调朝我们呦呕呦呕叫唤,用意很明显,是在乞求我们宽恕。每每这个时候,我们也就垂下皮鞭停止呵斥,原谅它的过错。
没想到,雪妖在豺群面前也做出这个乞降的姿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