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它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与它拙劣的狩猎技艺有直接因果关系的。当我们开始实行紧缩的喂食标准时,它受饥饿的催逼,肯定也曾卖力地去觅食过,想靠自己的努力混饱肚皮,使生活质量上一个台阶。遗憾的是,捕猎屡屡落空,努力均告失败,自信心一次又一次受到挫伤。不仅如此,追捕猎物耗费大量体力,本来肚子就吃不饱,这一来,更是雪上加霜,非但得不到新的补充,还白白赔掉许多热量,剧烈运动使新陈代谢加快,饥饿感愈发强烈,简直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估计它是这么想的,与其在没有成功希望的狩猎中浪费体力,还不如放弃觅食,减少新陈代谢,起码可以减缓饥饿感。动物的本性都是好逸恶劳的,懒人有懒办法,懒动物也有懒动物的办法。它用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办法来对付我们的定量供食。它整天除了到我们野外观察站来索要六磅肉块外,没有任何其他活动,晒晒太阳还能增加身体的热量,消耗如此之少,自然六磅肉块也就够维持它的生活了。好比一个领救济金的失业者,没本事重新就业,也没信心去适应竞争社会,便节衣缩食,靠微薄的救济金苟活。唉,我们减少喂食次数和数量的本意是要使它在饥饿的催逼下奋发图强,闯出一条生路来,结果却适得其反,不仅没能促使它向好的方面转化,反而使它更堕落更潦倒了。
我认为,之所以造成目前这种颇为尴尬的局面,主要原因是我们施加的压力还不够大,还没到迫使它置死地而后生的地步,好比煮饭,火候不够,变成一锅难以下咽的夹生饭。纠正的办法,当然是加大压力,使它勒紧裤带也无法过日子,要想活命必须出大力流大汗去拼命追捕猎物。
“把肉块再减少些,唔,每天喂它三磅肉,看它还能不能靠晒太阳睡懒觉来混日子!”我发狠地说。
“再减食,万一饿坏它怎么办呢?弓拉得太紧,弦会绷断的啊。”强巴不无忧虑地说。
“不会的,这一带草食动物活动频繁,对雪豹来说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丰盛的大食盆里,它不可能守着大食盆却活活饿死的。”我用肯定的口吻说,“再添一把火,就能把夹生饭煮熟了。”
“火加得太大太猛,也会把饭煮糊煮焦的啊。”强巴说。
“我们总不能让它永远靠晒太阳睡懒觉来解决肚皮问题吧。试试看,再减少一半食物,假如不行的话,我们再另想办法嘛。”我说。
我是动物学家,负责放生雪妖,该怎么处置雪妖的决定权在我手上,强巴虽然有不同意见,也只好服从我的安排。
说干就干,第二天开始,我们就把投放的肉块由六磅削减到三磅。为了防治雪妖因心生不满而撒野,我们不再让它进观察站,关闭木栅栏的门,隔着栅栏将少得可怜的肉块扔给它,还用厌恶的表情和声调朝它发出嘘嘘声,以示驱赶。
雪妖的反应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激烈,龇牙咧嘴咆哮,扑在木栅栏上,猛烈摇晃,用碗口粗的圆木编扎的木栅栏被摇得咯吱咯吱响,那阵势有点恐怖,就好像要是没有木栅栏的阻挡,它会把我俩当食物撕碎吞吃了。
我们当然不会被它的嚣张气焰吓倒,就这么点肉,你爱要不要!
雪妖发了一通脾气,脖子都吼哑了,力气也用尽了,见我们没有丝毫妥协让步的意思,只得衔着三磅肉恨恨离去。它一面走,一面从嘴角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在旷野传得很远很远。
自从我们将喂投的肉块由六磅减至三磅后,雪妖对我们的态度越来越恶劣,简直就把我们当做仇敌看待。它每天还是在太阳落山时来到我们观察站前,但不再像以往那样趴到木栅栏上来同我们见面,也不再向我们摇动尾巴表示好意。它改变了向我们索讨食物的方式,不声不响悄悄地接近观察站,躲在左前方那片灌木丛里,整个身体隐匿在茂密的枝蔓间,只露出两只绿莹莹的豹眼,密切注视着军用帐篷里的动静。当我或强巴的身影出现在木栅栏边,它便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低吼,犹如讨债者在骂骂咧咧。等我们将三磅肉块扔出木栅栏去,它立即从灌木丛里蹿出来,一口叼起肉块,一秒钟也不停留,转身奔向雪山荒原。
白天偶尔在山上遇到它,喊它的名字,它看都懒得朝我们看一眼,拔腿跑进草丛或石沟,不愿再让我们靠近它。
我们当然不跟它计较这些,怎么说它也是动物,不值得跟它怄气。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让它成为自食其力称霸高山雪域的野生雪豹,而非交个雪豹朋友,所以并不在乎它对待我们的态度。我真正关心的问题是,我们再度减少喂食后,它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从研究资料上得知,一只成年雪豹每天至少需要五到七磅新鲜肉食才能存活。雪妖虽然牙口两岁还不到,但身体与成年雪豹已差不多大,食量消耗应与成年雪豹基本持平;过去我们每天投放六磅肉块,它能用尽量减少活动尽量多晒太阳尽量减低消耗的办法勉强度日;现在我们每天只给它三磅肉块了,这点食物,对体形如牛犊般的雪豹来说,连顿像样的点心都算不上,塞塞牙缝而已;除非它练过印度的瑜伽术或中国的辟谷功,否则绝对不可能仅靠这三磅肉维持生命的;即使它天天躺在太阳下睡懒觉,一动也不动,一步也不走,也会饿得头昏眼花一阵阵冒虚汗,顶多能坚持三五天时间,便会饿得虚脱饿得爬不起来了。
怕它真的会饿出问题来,我每天黄昏给它喂投三磅肉块时,都非常注意观察它的动作,万一真的出现眼冒金星步履蹒跚候补饿死鬼症状,我当然会及时添加食物,以免它真的活活饿死。八天过去了,我惊讶地发现,它的豹眼里虽然闪动着饥馑的绿光,但身体并没有明显瘦弱下来,从灌木丛蹿出来叼取肉块的动作跟先前一样矫健快疾,吼叫声依然洪亮有力,未出现我所担心的快要饿毙的症兆。
这至少可以说明,它除了每天傍晚到我们观察站来领取三磅肉块外,还获得其他食物补充。
这八天里,我和强巴好几次跑去雪线附近那个月牙状山洞,都没看见雪妖躺卧在那块牛背状磐石上头懒洋洋晒太阳睡大觉,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它有可能闯荡山林猎取食物了。
到底是年轻的生命,到底是可塑的青春,增大生存压力后,由消极等待变成积极进取,焕发出生机与活力。
我很高兴,得意地对强巴说:“怎么样,我把食物再减掉一半的方法挺管用的吧?瞧,逼得它走投无路,只好自己去打猎了。”
“你怎么就断定它是靠打猎来获得必需的食物的呢?”强巴问。
“不靠打猎靠什么?你难道认为它会花钱到超级市场买肉吃吗?”我揶揄道。
“有可能它是到森林里捡腐肉充饥。”强巴说,“快到冬天了,气候寒冷,总有病死老死的动物。动物没有殡仪馆,习惯暴尸荒野,容易找到。”
“你说得轻巧,有那么容易捡到食物的吗?”我不无讥讽地说,“我给你一天时间,你替我去捡一头死马鹿回来。”
“我也非常希望雪妖能学会狩猎,成为自食其力的正常野雪豹,可我觉得不太像。哦,要是它真的像你估计的那样已经在森林里寻觅并猎获食物了,那它干吗还要每天黄昏跑到我们观察站来索讨那三磅肉块呀?”强巴认真地说,“得到这三磅肉块,要看我们的脸色,要遭我们的白眼,要挨我们的斥骂,它若真的能自己猎杀食草动物了,还会在乎我们这点少得可怜的肉块吗?早就应该和我们拜拜了。”
我想了想说:“它狩猎技艺还不高,有时候能捕获猎物,有时候却会落空,食源不稳定,靠的是运气,心里自然不踏实,所以舍不得放弃我们这点虽少却很稳定的食物。”
“但愿你的分析是对的,我的判断是错的。”强巴宽厚地笑笑,结束了争论。
就在我和强巴发生争执的当天下午,雪妖跑来观察站索讨三磅肉块。我清楚地看见,它胯部有碗口大一块豹毛被拔掉了,露出灰白的皮肤,还渗出一片血迹,毫无疑问,是在同其他兽类搏斗中被咬伤的。我很兴奋,立刻拉着强巴让他看:“你瞧,它胯部有伤口,唔,肯定是在和猎物搏杀时不小心被啃伤的。怎么样,这总可以证明它正在努力猎取可供它填饱肚皮的食物了吧。”
强巴来不及细看,雪妖已经叼起肉块三蹿两跳隐没在灌木丛背后了。
“我没看清楚,”强巴遗憾地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们带着望远镜爬到仙鹤峰去,守候在哪儿,这样不就可以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我非常想亲眼目睹雪妖捕捉猎物的情景,哪怕一次也好,便能证明我所采取的一系列野化措施是正确有效的,拍下几张雪妖正在捕猎的照片来,也好对交给我这个任务的当地警署有个交代。这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跑去山麓雪线一带,试图跟踪雪妖,但它对我们已有芥蒂,远远望见我们的影子闻到我们的气味,便扭头躲藏或奔跑。捉迷藏又称躲猫猫,是所有猫科动物的拿手好戏,我们当然玩不过它;它有四条腿,我们只有两条腿,也追不上它,所以白白浪费了好几天时间,仍未遂了心愿。
强巴不愧是当地土生土长的猎人,这主意出得不错,仙鹤峰是座秀丽的小石山,就座落在雪线附近,突兀挺拔,约四五十米高,我曾爬上去过,好似一个方位和角度双佳的天然瞭望塔,可监视方圆几十里范围的山峦草原,雪妖只要出猎,绝逃不过我们的视线。
天边露出鱼肚白,我和强巴就启程前往仙鹤峰。没有路,山坡陡峭,好几处要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攀岩而上。朝阳升起时,总算登上山顶。
我们运气不错,刚好碰上一个没有雾的好天气。登高望远,大半个尕玛尔草原尽收眼底,雪线附近的沟沟壑壑也看得一清二楚。橘红色的阳光铺洒在白皑皑的雪坡和苍翠的杉树林,一群羽毛艳丽的红嘴蓝鹊在低空盘旋。
等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发现雪妖了,它不紧不慢地小跑着,从雪线左侧一条乱石沟出来,从路线判断,是要往山下的尕玛尔草原去。
我用望远镜紧紧追踪它的身影。
它果真下了山坡去到尕玛尔草原,蹲在一座小山包上,四下观望,似在等待什么。
“我判断得不错吧,饥饿迫使它认真学习谋生之道,瞧,它在等待猎物出现呢。”我自我炫耀地对强巴说。
“谢天谢地,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强巴说。
早晨是各类夜伏昼行动物外出活动最频繁的时段,也是大型食肉兽狩猎的最佳时机。约十来分钟后,草原东隅出现一些小黑点,逐渐向雪妖所在的位置移动。不一会儿,小黑点慢慢放大,哦,是一群马麝,正瞪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懒洋洋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啃食着青里泛黄的牧草。马麝是高黎贡山特有的一种鹿科动物,皮毛灰黑,肉质细腻,是雪豹酷爱的美食,无论雌雄头上都没有角,捕捉起来没有风险,在雪豹的食谱中排在第一位。这家伙挺有口福的,一出猎就碰上珍馐佳肴,我暗暗为雪妖感到高兴。
这群马麝距离雪妖只有两三百米了,正常情况下,雪妖应该趁马麝还未发现自己,不声不响地隐蔽起来,借着荒草与灌木的掩护,悄悄向目标靠近。可雪妖却仍然蹲在毫无遮蔽的小山包上,脑袋伸得老长,望着渐渐走近的马麝,泥塑木雕般的一动不动。这也太沉得住气了嘛!马麝生性机警,嗅觉灵敏,信奉宁可错逃千次不可疏忽半次的处世哲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逃窜。你现在不隐蔽,等会后悔就来不及啦。让我想不通的是,雪妖仍然无所作为,既不隐蔽,更没有出击的冲动。
数分钟后,山垭刮来一阵西北风,走在队伍最前面嘴角边露出两枚獠牙的老马麝迎风耸动鼻翼,似乎闻到了食肉兽可怕的气味,神情陡地变得紧张,登上一棵枯倒的大树,用目光向西北方向搜索。雪妖就蹲在不到两百米远的小山包上,背景是一片苍绿的杉树林,将它白的身体衬托得格外显眼,别说是视觉功能颇佳的马麝了,就是患有近视症的兔子,也一眼能看清楚。老马麝咴咴啸叫发出急促的报警声。一瞬间,所有的马麝跳了起来,掉头向尕玛尔草原深处飞奔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珍馐佳肴化成泡影。
“我看,它不像是来打猎的。”强巴皱着眉头说,“安闲得像个观光旅游客。”
“也许,它晓得马麝行动敏捷,奔跑速度极快,也晓得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无论如何也追撵不到马麝的,免得白化力气,就明智地放弃了这个机会。”我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尽量为它怪异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
“看着马麝不追,那它到底要捉什么样的猎物呀?”
“也许,它是在等待动作不那么敏捷、奔跑不那么快速的猎物,譬如野猪、蜥蜴、小狗熊什么的,这样成功的把握就要大得多。”
好像是故意要印证我的话是否正确,我刚说完这句话,草甸子一块烂泥塘里,钻出一头野猪来。这是高黎贡山白鼻野猪,长着一身漆黑的猪鬃,鼻吻处有块醒目的白斑。我微调望远镜焦距,看得更清晰了,是头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小公猪,身长约一米半,鬃毛细短,只盖到脖颈,丑陋的嘴唇刚刚翻卷,爆出两根半尺长的獠牙。小公猪显然还没看见蹲在小山包上的雪妖,正忙着将一串水葫芦从烂泥塘里拖出来,使劲抖掉粘在枝叶间的污泥石渣,兴致勃勃地准备享用早餐呢。
对雪妖来说,这算得上是千载难逢的狩猎良机了。野猪体胖肚圆,四肢较短,相对山羊马鹿这些动物来,奔跑的速度较慢,反应也较迟钝,较容易擒捉。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雪豹擒捉还没发育成熟的野猪,就好像人类吃豆腐,绝非难事。雪妖已经看见小公猪了,小公猪却还蒙在鼓里。雪妖在暗处,小公猪在明处;雪妖在高处,小公猪在低处。这对雪妖来说十分有利,就这么一点距离,不用借荒草岩石掩护将自己隐蔽起来悄悄接近猎物,就一个猛扑从小山包上蹿下去,估计也能追上并扑倒小公猪。
雪妖两只铜铃大眼盯着烂泥塘边的小公猪,血红的舌头伸出嘴腔,一滴晶莹的唾液从舌尖流淌下来,标准的馋涎欲滴。显然,它饥饿难忍,心里涌起猎杀的冲动。
那就请赶快采取行动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做生活的强者就应当善于抓住机遇。
小公猪弄干净那串水葫芦,一面吃一面往左侧灌木丛走去,大概是觉得空旷的烂泥塘不太安全,想钻到灌木丛里安安静静吃早餐。
雪妖腾地站了起来,在小山包上踱来踱去,显得焦躁不安。
“想吃猪肉就赶快冲上去,没有绳子拴着你,没有火墙挡着你,磨蹭个啥呀?”强巴皱着眉头小声嘟囔。
真的,没有什么东西阻碍雪妖去猎取小公猪,可它就是不冲下小山包去,老在原地踱来踱去兜圈子,闹不清它是怎么想的。
小公猪拖着那串水葫芦,钻进灌木丛,从我们的视界消失了。
雪妖甩动脑袋,好像要把不愉快的感觉从脑子里甩掉,四膝一屈又躺卧下来,头枕在臂弯,眼睛一眨一眨开始睡懒觉。
“也许,它真是跑到这里来旅游观光呢,这里有雪山有草地还有水塘,风景挺美的啊。”强巴说。
“别胡扯了,你听说过动物也兴旅游吗?”我没好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