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带着我们忠心的祝福,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勇敢地走进山林,开创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我和强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观察站等到下午,晚霞满天时,雪妖沿着山坡弯弯曲曲的雪线回来了。我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它身上溅满泥浆草屑,邋遢得像个叫花子,满脸尘垢,一双眼睛慌恐不安地四下张望,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很像一只放大的偎灶猫。再看它的腹部,空瘪瘪的,差不多肚皮都快贴到脊梁骨了。毫无疑问,它一整天在山林里游荡,一无所获,连一只野雉也没有抓到。走到观察站木栅栏前,望见我和强巴,它嘴里发出呜噜呜噜柔和的叫声,也不知道是在向我们表示问候还是在向我们索要食物。
我让强巴割了六磅牛肉喂它,肉块刚扔进破脸盆,它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将肉块连同脸盆一起紧紧搂在怀里,生怕被人抢去似的,钻进帐篷背后的角落里,最多两分钟时间,就把六磅牛肉吞进肚去,还把沾在脸盆上的肉屑与血丝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它蹲坐在我和强巴面前,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企盼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它还想吃,希望我们能再扔些肉块给它。
它昨晚上就吃得半饥半饱,今天在山林里奔波了一天,可以说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区区六磅牛肉,当然是不够吃的,饥饿感还未消失,大半只胃还空着呢。
我和强巴自然不会迁就它。
我以为它又要像昨晚上那样,龇牙咧嘴恐吓威胁我们。出乎我的意料,它并没任何不礼貌的举动,见我们半天没理它,它伸了个懒腰,使劲甩了甩脑袋,好像要把不痛快通通甩掉,换了副和颜悦色的脸,摇动那条蓬松的豹尾,走到我俩跟前,伸出舌头来舔吻我和强巴的鞋。它舔得专心致志,热烈而虔诚,好像奴仆在对慷慨施舍的主人感恩戴德。动物的小把戏当然瞒不过人的慧眼,我心里明白,它是在用雪豹的特有方式讨好和取悦我们,目的十分明显,是希望我们能再添些肉块给它。生命都是这样,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为了能满足需要,不惜耍尽各种手段。
“瞧它这副熊样,怪可怜的,要不,再给它六磅牛肉吧?”强巴动了恻隐之心,向我建议道。
我使劲摇了摇头,坚决表示反对。
我有一种感觉,雪妖好比是人类社会的失业者,当然要给予适当的救济,但救济金发得不宜高,只能画一条最低生活保障线,救济金过高的话,会使被救济者产生惰性,滋生依赖思想,既然不干活躺在政府的怀里吃救济也能活得不错,干吗还要去找工作呢?救济金只能满足最低生活需要,说句不太中听的话,就是吃不饱饿不死,唯有这样,才能促使被救济者发愤学习新的谋生技能,最终走出困境。
生命是有弹性的,生命是有韧劲的,生命是可以重新塑造的。
我相信,在一定条件下,压力就是动力,或者说有压力才有动力。
雪妖表演了半天,白费了许多力气,也没得到它所需要的牛肉,一甩尾巴,走出观察站,钻进树林去了。
暮色苍茫,天上还纷纷扬扬下着一点小雪,强巴望着渐渐远去的雪妖的背影担心地说:“它会不会一去不回来了呀?它还没学会捕食,要是真的现在就离开我们,恐怕是活不了的啊。”
我说:“它不会离开我们的。这一带有许多山洞,估计它会找个山洞做它的窝,但它不会跑远,明天傍晚肯定会到观察站来的。”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一个生命,当它还没有找到更好的生存环境,或者说当它还没找到更好的觅食方式,是绝不会轻易放弃原有的生存环境和觅食方式的。我们虽然每天只喂它六磅肉,不够它吃饱,但却能维持它的生命。就目前来说,这六磅肉是它活下去的可靠的保障,比什么也没有要强多了,它心里再怨恨我们,也不会赌气不要这六磅肉的。动物没自尊心可言,一切都是为了活命。除非雪妖明早突然茅塞顿开,学会了如何捕捉猎物,否则的话,它必定会按我们制订的时间表准时出现在观察站的木栅栏前,对这一点我非常有把握。
果然,第二天夕阳西下,我和强巴忙碌了一个下午刚把一具疣鼻天鹅的标本做完,就听见雪妖的吼叫声。走出帐篷一看,它前爪趴在木栅栏上,正急切地呼唤我们去为它开门呢。我把栅栏门打开,它也不进来,就蹲在门口,冲着我们阴阳怪气地呦呕呦呕叫唤,显然是向我们索要那六磅肉块。我扳开它的嘴查验了一下,唇齿间干净得就像刚刷过牙,一点骨渣肉屑都找不到。闻闻它嘴腔里的气味,寡淡得就像吃素的和尚吐出的气息。唉,又是一个不走运的日子,对雪妖来说。
强巴从我们储存食品的冰窖里秤了六磅野猪肉,想到篝火边将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肉块烤软后再喂它,可强巴刚刚将火焰吹燃,它突然像贼猫子一样蹿上来,一口将那坨冰冻野猪肉叼走了。一面走一面就啃咬起来,咔嚓咔嚓,就像在嚼冰一样,走出木栅栏不到二十米,六磅野猪肉就被它统统吞进肚去,也不怕胃会被冻坏。
这以后,连续一个半月情形都跟开头两天差不多。黄昏时分,饥肠辘辘的雪妖就准时出现在观察站木栅栏前,等着我们给它六磅肉块,就像走投无路的穷人在救济站前等待别人布施的一碗稀粥。只有一次例外,我查看它嘴时,发现有细碎的蛇骨,估计是在山箐里侥幸捡到了一条冻僵的蛇。
由于没有能力捕捉到猎物来补充营养,光靠我们喂投的六磅肉块,雪妖的日子无疑过得紧巴巴。它明显消瘦了,肩胛骨支棱出来,铜铃大眼深深凹了进去,过去光滑如锦缎的皮毛也变得灰朴朴的缺乏光泽,脸上永远是一副饥饿的神态。
“再给它添六磅肉吧,不然的话,怕会饿出病来的啊。”强巴再次建议道。
我仍然摇头,制度不能随意破坏,规矩不能随便更改。再说,我每天喂它六磅肉的做法,绝非没有根据的心血来潮,而是与野生雪豹育幼习性相吻合的措施。
在野外,母雪豹产下幼崽,养到一岁半左右,便带着小雪豹一起出去觅食,教会它们如何猎取食物,然后便开始减少喂食的次数与数量,迫使它们动脑筋自己外出寻食,就像现在有些家长让大学生子女做家教搞推销做点短工赚零化钱一样。数月后,母雪豹每天只带回少量食物,或一块牛排,或半只梅花鹿,仅够小家伙糊口。此时的小雪豹,为了能混饱肚皮,天刚蒙蒙亮就走出巢穴,到处寻找可以充饥的猎物,有时能幸运地捉到小斑羚或小野猪什么的,有时一无所获,到了黄昏垂头丧气地回到母雪豹身边,享用那份有限的晚餐。
据动物学家野外观察发现,这期间母雪豹即使捕捉到野牦牛这样的大型食草兽,自己一顿吃不了这么多,也不会多带一些肉块回巢穴。在这件事情上,母雪豹似乎天生具备计数能力,从牦牛身上撕扯下不多不少刚够小雪豹维持生命的肉块,而将剩余的猎物或者扔掉或者掩埋在雪地里。
有人解释说,母雪豹之所以不愿多带食物回巢穴,主要是幼豹长大了,母爱慢慢松弛,感觉上这些幼豹不再是可爱的小宝宝,渐生嫌弃之心,舍不得再将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捕获的猎物全部拿出来与幼豹们共享。持这种观点的人的依据是,母雪豹对幼豹越来越漠不关心,这期间有的幼豹移居附近别的洞穴,有的幼豹在单独猎食时受了伤回不了家,母雪豹都不问不闻,听之任之,不再焦急地四处去寻找。
也有人解释说,母雪豹之所以这么做,是出于明智的考虑,迫使幼豹丢掉因长时间哺养而形成的对母兽的依赖,培养它们独立生活的能力。依据是,母雪豹虽然只带有限的食物回家,却每天必带,除非自己也吃不到东西,不会遗漏,以保证运气不佳一无所获的幼豹不会活活饿死。持这种观点的人还把幼豹们青春期必然会碰到的挨饿阶段,称之为“生活的实习期”或“性格的磨砺期”。
我当然倾向于后一种解释。不管怎么说吧,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母雪豹只带少量食物回巢穴,这期间是幼豹发生意外最高的阶段,它们身心都还稚嫩,没有了母雪豹的庇护和照顾,有的在与顽抗的猎物搏杀时负了重伤,有的在追撵猎物时不小心跌入深不可攀的冰沟,有的饥不择食吞吃了腐烂变质的东西导致严重腹泻……据统计,约有三分之一的幼豹跨不过青春迈向成年这道门槛而不幸夭折。但同时,这也是幼豹身心成熟得最快的时期,狩猎技艺日臻精湛,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坚毅勇猛。
我想,我不过是在模仿母雪豹必然要做的事情,应该是行得通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情形有了变化,黄昏时分雪妖来到观察站,似乎不再像以往那样表现出强烈的饥饿感了。给它冰冻的肉块,它会耐心地蹲在篝火旁,看着强巴将肉块在火焰炙烤,等待冰冻融化,这才开始嚼食。倘若给它的是新鲜肉,它也不急不慌地叼起六磅重的肉块,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观察站,回自己的巢穴去食用。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表明它想要得到我们食物的紧迫性正在减弱。
“这是个好兆头,”我兴奋地对强巴说,“它不是那么迫切地要得到这六磅肉块了,它已经不是很在乎这份数量有限质量也挺一般的食物了,我觉得这意味着有可能它已学会了如何隐蔽及接近猎物,如何追捕和杀死猎物。”
“不见得。”强巴审视的眼光在雪妖身上打量了一番,说道,“瞧它多瘦呀,都快瘦得皮包骨头了,要是它真的已经学会捕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顿饱饭一吃,立马就应该身上长肉的。”
“它是只雌豹,说不定它嫌身上脂肪太多,故意在减肥呢。”我笑着说。
“你再瞧它的肚皮,瘪得像漏气的车胎,像是饱食过东西的样子吗?”
“它身材向来苗条,细腰宽臀,可能吃饱后肚皮也不会鼓出来的。”我说。
“我们刚才不是扳开它的嘴检查过了吗,它嘴里很干净,没有吃过东西的痕迹。”强巴仍然坚持他的意见。
“也许是早上捕获的猎物,下午饮水时把嘴洗干净了,就像人刷过牙一样,口腔清洁卫生,看不出吃东西的痕迹了。”我说。
“胡扯,没听说过动物还兴漱口的。”
“那你说,雪妖为啥对我们投放的六磅肉块兴趣不那么浓厚了呢?”
“这……”强巴沉吟了好一阵,也想不出符合逻辑的原因来,只好用假设来应付我的提问,“兴许,它得了肠胃病,消化不良,所以肚子不饿;兴许,它被骨头卡住了喉咙,难以吞咽,不想多吃东西;兴许,它牙疼什么的,嚼起来费劲,不得不减少饭量。”
“你别老往坏的方面想,自己吓唬自己。”
“你别老往好的方面想,自己骗自己。”
我俩这么抬杠斗嘴,当然是吵不出任何结果来的。要弄清雪妖为什么不像前几日那般急迫地想得到我们定时定量喂它的六磅肉,唯一的办法就是跟踪观察,看看它究竟是怎么解决饥饿问题的。
翌日晨,我和强巴钻进冷杉树林,找到雪妖留在雪地上的足迹,用望远镜四处搜寻,很快在雪线附近一个月牙状岩洞里看到了雪妖的身影。它蹲在洞口,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太阳被雾岚遮绕,云层深处闪现耀眼的白光,阳光很快就要穿透雾岚,给大地涂抹了一层明媚与温暖。它也许是在等阳光驱散雾岚后,才动身前往山下的尕玛尔草原猎食,我想。它不够勤奋,按雪豹的活动规律,理应在天色蒙蒙亮时就起身前往猎场捕猎的,这样猎食成功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了。老练的雪豹,到了太阳穿透雾岚时,已经带着猎物返回巢穴了。
我和强巴在树丛里等了约半个小时,雾岚消散,明晃晃的太阳露出来了,雪妖也迈动四肢跨出岩洞。我们以为它会顺着山坡往有食草动物出没的尕玛尔草原去,没想到,它走出七八十米远,来到一块牛背状的磐石前,便停了下来,嗖地蹿上磐石去,躺卧在石头上。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不知道它为啥要躺在石头上。
“它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呀?”我小声嘟囔道,“一跨出巢穴就睡懒觉,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懒虫了!”
“可能岩洞里潮湿阴冷,它想先晒晒太阳暖暖身体再去觅食。”强巴说。
我俩在树丛里耐心等待,足足等了一个上午,雪妖好像在比赛谁最会睡懒觉似的,软绵绵地趴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石头上,脑袋枕在臂弯里,呼呼大睡。中午时分,它才醒来,也不挪窝,就蹲坐在磐石上,慢条斯理地梳洗爪掌,还不断用舌尖舔理嘴唇和胡须。我熟悉猫科动物,梳洗爪掌舔理唇须,一般来说是在饱餐过后的行为,犹如人吃饱后剔剔牙洗洗手抹抹嘴什么的。雪妖从清晨到中午,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过,有什么必要做这套餐后动作呢?真是奇怪!
这时候,山坡下灌木丛里,无风自动,传来枝蔓磕碰的声响,哦,是一头青羊正穿越灌木往山下的牧场去。这是捕猎的好机会,对雪妖而言。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雪妖灵敏的听觉已经发现山坡下灌木丛里的异常动静,倏地站了起来,举目朝灌木丛张望,耸动鼻翼做嗅闻状,豹眼圆瞪唇须翘挺,脸部表情浮现出猎前的紧张与兴奋。它就要拔腿追撵青羊了,我想,一场血腥残酷的杀戮也许就要拉开序幕了。
出乎我的意料,雪妖并没从磐石上跳下来,更谈不上拔腿去追撵了,它只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青羊,嘴角不由自主地滴出口水,却没采取任何行动。真让人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摇身一变成了信奉不杀生戒律的佛教徒了。青羊沿着灌木丛走下山去,消失在深秋金黄的草甸子里。一个绝佳的狩猎机会白白流失了。我注意观察雪妖的反应,好像没有什么遗憾或懊恼,随着青羊远去,它又慢慢躺卧下来,舔了舔嘴唇,又打起了瞌睡。我和强巴只有继续耐心地等待,想看看最终的结果。
太阳渐渐西坠,高黎贡山的深秋,白昼短,夜晚长,到了下午四时,太阳座落在雪山顶,已近黄昏了。雪妖这一觉睡得够长的,足足睡了三个半小时。澹淡的阳光失去了暖意,寒风刮来,冷得我和强巴直打哆嗦。这时候,雪妖醒了,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瞄了瞄偏西的日头,好像在估量时辰是不是到了,四肢抻开伸了个长长的猫式懒腰,站了起来,往我们野外观察站方向走去。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刚好四点十分,从这儿走到我们观察站的帐篷,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平时雪妖也是在四点半来到我们观察站索要六磅肉块的。
它时间计算得很准确,令人佩服。
以后几天,我们仍暗中关注雪妖,与我们第一天看到的情形大同小异,太阳出来后走到那块牛背状磐石上睡懒觉,睡到下午四点左右打打哈欠伸伸懒腰爬起来到我们观察站来吃那份不怎么丰盛的晚餐。
我觉得我们已经揭开了雪妖不像过去那么急迫地想得到六磅肉块的反常行为的谜底。它用晒太阳睡懒觉的办法,使身体里的热量消耗降到最低限度,使饥饿感姗姗来迟,以适应我们每天喂一顿每顿只给六磅肉块的喂食标准。没有奢望,无所追求,得过且过,勒紧裤带过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