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骑马还没赶到近前,母狼从洞穴内猛窜了出来,没有逃跑,也不是拼杀,而是在马头前对着他跪下来,他坐在马上很是吓了一跳,枣红马也收步情不自禁地后退。他坐在马上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只很苍老的母狼,毛眼邋遢没有一点亮色,瘪瘪的肚子肯定多日无食,全身哆嗦着简直像筛慷,脖子伸长,尖耳朵耷拉着,眼角上挂着晶莹的泪水。它表情绝望,似乎在乞求,半张着大嘴呜呜呜地叫着。目光中失去了残忍和凶悍,此刻流露出来的是无尽柔情和淡淡的悲伤,呜呜的哀叫声仿佛在说:“请你千万别伤害我的孩子呀,求你千万别伤害我的孩子呀!呜呜呜——呜呜呜——”
周二坤自小在门头沟长大,地处深山,山里也多少次见到过野狼,听老年人也讲过,狼这种动物宁死不会求饶,到死也不会输给它的对手。宁死不屈,战死为荣,狼类绝不会屈辱地活着。可是眼前下跪的这只狼呢,难道它是狼群中的异类?贪生怕死,委曲求全?用眼泪和哭泣求得人类同情,博得人类原谅?不,不是异类,也不是变态,眼前分明是北大荒标准的野狼。你看它的牙齿是多么锋利,你看它的爪子又是多么尖锐,你看它的蓝眼珠是多么凶恶,此刻尽管流露出的是苍凉和无奈,是乞求,但目光后面,仍然是它本性中的残忍,仍然是它狡猾中的顽强。此刻在乞求肯定有它的难处,是母狼生命中天大的难处,这难处无疑就是它的小崽,老狼身后那个向外冒着一缕热气的雪堆中肯定有它的小崽,违背了自己的本性和意愿,目的是为了保护它的孩子——也就是它刚才叼着的那只狼崽。
噢,如梦方醒,周二坤终于明白了,母狼先藏起崽子,用大尾巴掩盖了雪上的脚印,然后再躲进了远处的洞中,特意在洞口处留下脚印,暴露目标,其目的是:引诱猎人,与猎人纠缠,纠缠中期盼有其他老狼把它埋在雪堆里的狼崽给救走,因为这地方离望江峰不远,母狼早已经发出去了信号,它如意的算盘绝对没有打错,也许此刻救兵已经出动,它流泪乞求是演苦肉计呢。
周二坤想到此举起了那根重重的木棒,木棒下面就是老母狼的脑袋。此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为儿子报仇他才当了猎人,但他此刻又吃惊地看到,母狼没躲闪也没再乞求,而是把脑袋高昂起来,闭上嘴巴没有一点响声,只有两只眼角上的泪珠,晶亮的泪珠,寒风中的泪珠,顺着狼脸滴答滴答滚落,滴水成冰啊北大荒的严寒,母狼的眼珠竟然没有冻住。也许是苍天对它有些悲悯,但更多的是它体内滚烫般的心脏。带着风声,呼啸的风声,周二坤的木棒砸落了下去。
斩草除根,包括那只雪堆里的崽子,你们把我的儿子给咬死,我周二坤为啥要给你们留后。
但周二坤转念一想,两军交战,俘虏还不杀呢,缴枪不杀是人类战场上共有的口号。北大荒的猎场当然也是战场,是人类与狼群交战的战场,可是这只母狼已经屈膝投降,你周二坤就应该留它一条命啊,更何况它还是为了它的孩子,你周二坤就更不能这么绝情,屠杀俘虏应该受到谴责。如果有上帝,在上帝面前它终生都要恨你,以强凌弱,打狼英雄也算你的章程?
周二坤的故事说得我们为之动情,只见他重重叹息一声。他脸色阴郁,皱纹像刀刻,粗糙的大手不自然地哆嗦,目光始终紧紧盯着远方,角度正是他砸杀母狼的山包,可能是内疚,是惭愧,有两行浑浊的老泪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夹滚落,一滴一滴,摔砸到了地上。老太太始终都不肯言语,但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坟头,坟头下埋着她儿子的灵魂,作为母亲,风烛残年已老迈的母亲,此刻的老太太又在想啥呢。
阳光西移,我们的眼前视野更辽阔,作为北大荒猎人的后代,此时此刻我仿佛也看到,那只母狼就在面前晃动,毛眼邋遢,瘦骨嶙峋,目光里蓄着悲壮般的愤怒。同时也看到,嘉荫河畔我年迈的老父亲,他亲手猎杀了那么多的野狼,此刻是否他也正在反省,反省自己前半生的行为,后半生怎样弥补呢。
王连长掏出来葡萄牌的纸烟,先递给老周一根,又恭敬地划火点着,自己也点燃了猛吸,三口下去,纸烟几乎就燃到了烟蒂。他一言不发,目光深沉,夹烟的大手似乎也在哆嗦,大伙儿都无声盼着周二坤再讲,听他再讲述下面那个故事。
周二坤为我们讲述的第二个故事是围绕鸭蛋河的源头那个不大的深潭,两只白狼王丧生在深潭里面的经过。
周二坤说,他和老伴来到此地的第二年秋天,北大荒猎狼也进入了高峰,不仅有专业猎户猎人,业余猎户和业余的猎人,更大的杀手是沈阳军区的军人,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射手,带来的也是狙击手步枪。你们都是军人,当然也都知道狙击步枪对单体的野狼,防不胜防,杀伤力有多大。直到此刻,也许周二坤夫妇才意识到,当时他儿子不死,野狼群的下场也仍然是这么悲惨,那时候部队上战士普遍缺少肉类,副食不足,供不应求,没有办法才用狼肉抵补猪肉。当然了,部队在北大荒也建了那么多的农场,农场养猪,杀猪需要一段时间,况且养猪先得预备好饲料,从开荒种地到养猪吃肉,中间需要一段漫长的过程,地方老百姓更是那么困难。为了国防上的稳定和牢固,部队就下达了猎狼的命令,军民携手,北大荒野狼日子就惨了。
周二坤说,那些日子从早到晚,不分昼夜,狼群的哀嗥声从来没有断过,为躲避追杀,有野狼竟然误钻进了室内,被老百姓的家狗又嘶咬了出去。哀嗥声听上去都让人落泪,不知道是绝望还是寻找求救。老伴儿信佛,跪在炕上祈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饶它们一命吧,饶它们一命吧!我儿子死了,我们不再追究,但愿这些生灵,别再遭受杀害。阿弥陀佛,饶它们一命吧,饶它们一命吧。它们都有自己的儿女,逼它们命丧黄泉,这是造孽啊!这是在造孽啊!老天爷……阿弥陀佛!”
松花江下游,江南江北有几十个农场,从铁道兵部队创建的八五二、八五三、二九一、二九○到松花江北岸的绥滨、江滨、宝泉岭、伏尔基河,所有的农场都已经联手,狼群只能沿黑龙江北上,再从鸭蛋河河口进入丘岭,最后在鸭蛋河源头的望江峰下面,苟延残喘,安营扎塞,四处逃窜,追杀声不止,狼群到此就再没地方去了。继续追杀只能逃到境外,境外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周二坤说,望江峰是周边地区最高的峰巅,山势陡峻,远望像一把出了鞘的宝剑,直刺云天,气势磅礴。望江峰的阳面有若干个石洞,高空悬着,除了苍鹰和秃鹫们居住,逃亡来的狼群也把这儿当成了家园。无遮无拦,又居高临下,野狼的哀嗥声传播得就更远。秋季的傍晚,晚霞映照,望江峰周围金子般的辉煌。两只白狼王同时在哀吼,凄惨婉转,悲哀又悲壮。周二坤和老伴就离峰巅不远,清楚地看到白狼王的身姿是那么英俊,母狼王苗条,公狼王凶悍,沐浴着霞光,全身就像金子般华贵。它们相互吼叫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双双坠落进了深潭……
群龙无首,枪炮声轰鸣,群狼被迫朝界江那边逃去,不仅老周,巡逻的战士不少人也看到,野狼群朝对岸游去,母狼嘴上均刁着一个胃包,老牛的胃包或马匹的胃包,胃包里面盛着刚生下来的狼崽。黑龙江水稳,可是却冰凉,因为生崽,不少母狼体质都太弱,游着游着,狼头和崽子就不见了踪影。临死之前都来不及哀叫,也没有机会哀叫,随着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母子就被卷入了江底。渡江向境外转移时有多少母狼和狼崽子丧生,恐怕是只有上帝才知道。
第二年春天开江的季节,越境后的狼群被迫又返回。黑龙江东岸,整个新西伯利亚和外兴安岭地区,所有的领地都有野狼占领。俄罗斯那边,境外的野狼个头儿更大,衣食无忧,生活稳定,相比之下性情也更凶残。逃过去的中国狼根本就不是对手,处处挨打,遍体鳞伤,根本就没有可生存的地方。再说了,逃亡的中国狼又是什么日子?食不裹腹饥寒交迫,流浪他国更是提心吊胆。在逃亡途中,肥狼瘦了,瘦狼病了,病狼成为同类们的食物。再凶的巨狼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丢盔卸甲,屡屡战败,战败的嗥叫声更凄惨,难以立足只能是返回,再返回的野狼已是所剩无几。
大约才有三十只左右,这是在抚远县黑瞎子岛上发现的尸体。周二坤说,那些日子他就是迷上狼了,不是着迷,而是在惦挂,惦挂着从望江峰逃走后的狼群,包括他老伴也都快中魔了,夜里做梦还都梦着狼呢,总觉着与自己有直接的关系,自己若不从门头沟跑来,丈夫若不是狩狼队成员……如今的野狼还在大量减少,自己当然有脱不了的干系,最后竟埋怨儿子不该来支边,不来支边,就不会招惹狼群,狼群没有去门头沟找你吧,是你们自己愿意往狼窝里面钻嘛,钻进狼窝当然不会有好,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送到门上,狼不吃了你那才叫怪呢。狼不吃你又能吃谁呀,活该倒霉,有眼无珠,害得我们俩还跑这么远来造孽。
心痛狼群,竟然把怨气洒到儿子身上,都上了年纪,面对现实,老太太这也是没办法呀。
周二坤说他在界江边看到,狼群回来选择错了季节,早回来十天或者是一个月,马车在江面还铆劲地跑呢。但它们选择了跑冰排的季节,坚冰相撞,哪儿还有好呀!七八只老狼站在一块冰上,冰块撞碎,老狼也就没了。周二坤分析,天气转暖,母狼发情,交配权都在狼王的身上,西伯利亚公狼体质都强壮,中国狼就失去了交配权力,含羞带怒,愤而选择返回,所有的公狼就不想再活了。踩冰就是一种自杀的手段,它们知道撞冰的危险,决然选择了集体去站冰。不这样死又能怎样?回到国内恐怕也难生存,枪炮声声,军民联手还在等着它们。
周二坤说,他和老伴去黑瞎子岛上看了,老狼的尸体均漂到了岸上,尸体被泡涨都已经发了,成群的秃鹫飞起来又降落,伸着长长的红脖子,吞食起来那才叫香呢。这是去境外最后一批野狼,尸体终于漂流回了故土,那些秃鹫正在为它们送葬呢……
所有的动物并不是爱国,没有这种意识,是自身的本能,愿意死在它出生过的地方。狼群属于高智商的动物,当然它们就有这种要求,死在洞穴,死在故土家园,这也是它们心灵上一种潜意识的愿望,这一愿望到底能否实现,这要看上帝给不给它们机会,上帝对生灵都给予宽容,当然也包括逃回来的狼群。
周二坤的故事讲完了,两个故事,两次感到震撼,尤其是狼群在境外的悲惨。这让我想到赵尚志在国外,屈辱被关押了一年半的时间。关押使他失去了兵权,关押使他受到人生的煎熬,赵尚志的碑墓离这儿不远,望江峰那边梧桐河下游,如果还活着,将军的一生那才叫冤啊。
临走的时候,周二坤站在儿子的墓前,很长时间一动都没动,也许他和老伴有着共同的感想,儿子的死亡没有什么意义。
毫无疑问,鸭蛋河岸护狼,周二坤夫妇已坚持了多年,自然而然,野狼也就一年比一年增多,多年后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别说是猎狼者要遭周二坤的劝阻,垦荒者也被迫再换一处地方。这是义务,义务在护狼,不知道狼群是否能够理解。但是我们理解,理解老俩口的胸襟和境界,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除了信仰和坚持着的追求,思想和心态也得那么豁达。那时候国家还没有立法,但鸭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在周二坤和他的老伴儿看来,河西岸已经是以狼群为主的自然保护区了,周二坤的思想真可嘉,实在令人敬佩。
受其影响,在场的我们人人都表态:“明天就撤,大叔大婶,你们放心好啦,来这儿开荒是场部的安排,再找场长,另换个地方呗。”“就是,不来开荒咱们也有工作,提心吊胆,蚊子叮,小咬咬,干吗要来遭这份罪呢。”“我是汽车兵,还有驾驶证呢,明天就走,回场部去,干我的老本行,一分钟我都不想在这儿待啦。”连长王大奎通过考虑也郑重地承诺:“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场部,请领导研究,最后怎么安排,开不开荒,去哪儿开荒,我这个连长,说了不算数啊。周大叔周大婶,请相信我们这些当兵的,这么远路跑来,不会让你们二位老人失望的。”王连长说完,长时间无语的老周太太,此刻也嘬着嘴唇点头说道:“就是的。”没有二话,还是那一句,干脆清清爽爽,话出口,脑后的发髻又猛地一撅。
送周二坤夫妇到鸭蛋河河岸,看着两位老人在河水中趔趄,一摇一晃,相互扶着,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不管狼群怎么样,就冲老人的虔诚和执着,我们也得从河两岸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