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自私的,我们当兵的也不列外,万没想到,睡醒了一觉,第二天的思想就发生了变化。首先是王大奎第一个动作,用会议的形式他郑重地说道:“来河西开荒是场部的决定,当然也是组织上的决定,换句话说,这也是命令,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违抗命令是要受处分的。作为一连之长,我昨天没有具体的答复,只是说要向上级请示,向团首长汇报。昨天夜里我想了,没有必要汇报,荒原就这些,汇报了又能怎么样呢,所以说,我郑重决定,继续打地场子,不能受干扰,执行命令,谁也不能动摇。”
王连长的话,我们大伙儿也分析了,执行命令的潜台词就是,人多地少,这是我们国家基本的国情,北大荒荒原也不能例外,我们连已经占到了地盘,虽然是荒原但也是地盘,况且是肥沃得流着油的地盘。继续下去,他就是这儿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而我们都是他身边有实权的大臣,不是副职也肯定得脱产。这是机会,绝对不能错过,错过了你肯定终生都会遗憾,不仅遗憾,老婆孩子都会跟着骂你,使他们也跟着没有得到享受。这么大的面积,不仅仅是连队,如果将来发展成分场呢,分场就是正科级单位,农场下属的正科级单位,这些人就是农村各公社的社长,权大遮天,呼风唤雨,老婆孩子也跟着荣光。但现实是不能丢了这块地盘。别说是狼群,就是有恐龙,恐龙面前也得想想自己。我们在场的毕竟都还年轻,不像他老周,儿子死了,理所当然孙子也没了,老俩口也已经土埋了脖子,行善职德也是为了来世。可我们不同,我们不能被人家忽悠,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万事当先,先得考虑自己。
这么一想,我们都觉着王连长是英明,不愧是领导,考虑问题就比我们长远,听他的安排绝对不会有错。开天辟地,共同来创业,什么时候也不能亏待了他的弟兄。于是我们这条小船又再一次启锚,由王连长撑舵,继续往前航行。但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他儿子小军军就丢了,初步断定是狼群给劫持。
我们的地场子越打越远,与宿舍和食堂就拉长了距离,时间紧,任务重,中午和早饭都由饮事员老郭挑担子送来。每次来送饭,周彩霞大姐都一块儿陪着,她是来帮炊,没有工资,怀里抱着她的儿子小军军。
周彩霞的身份是连长的夫人,不是职工,只能算家属,所以就没有福利方面的待遇,但仅仅是开始,就她这一个家属,连长努力也能转成职工。况且她自己也抱有希望,否则就不会到垦荒点儿上来了,就她一个女性,进进出出实在有些不便,单独为她建了一个厕所,在帐篷的一头,说起来也算是高规格的待遇。再有就是孤独,没有人聊天,除了她丈夫王大奎,对别人她也轻易不开玩笑。
她的年龄三十岁上下,正是女人最丰茂的季节。如在农村听说就是老姑娘了,没有结婚以前,跟王连长订了婚就匆忙结婚,王连长看上她主要就是漂亮,大高个儿,身材苗条,五官端正,全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我对她印象是她的那对奶子,哺育期间,看上去特大,轻轻一动上下颤悠悠的。也许是北大荒的水好,菜鲜,粮食有营养,她衣服的胸膛处常常都是湿的,有时候从她身旁路过,就会闻到一股特浓郁的芳香。特别是当她有时候给小军军喂奶,躲避不及或一时忽略,阳光下面,雪白的奶子刺得眼睛生疼。都是男人,生龙活虎,哪经得住这样,宋排长看到了,咽着唾沫悄悄跟我说道:“春木你说,王连长是不是也吃她的奶子?”我笑了笑说道:“你去问连长啊,我怎么知道,吃不吃奶子他又不跟我说。”那一刻我就忽然地意识到,宋黑子他非得犯错误不可。宋黑子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记录。在山里施工,师卫生队两个女医生到下面巡诊,设备简陋,在帐篷里面洗澡,宋黑子偷看正好被人家逮着,他说是路过,偶然间撞上了,后来对他从轻处理写了一份检讨。因为这事,多年的老班长这一次才提干,还多亏是转业到了北大荒农场,否则他一生再也没有机会了。
狗改不了吃屎,宋黑子果然老毛病又犯,有一次出工他走在最后,周彩霞抱孩子就在道边站着,他漫不经心却郑重地说道:“别送了,进屋吧,蚊子挺多的。”说着伸手摸了一下周彩霞的奶子。周彩霞恼了,低着声音骂道:“别不要脸,小心老王把你给劈了。”宋黑子立刻露出来痞相,笑道:“我又没日你,他为什么劈我?狼群来了,你看那些坟头,到时候说不准谁劈了谁呢。”他刚说完,炊事员老郭就咳了一声道:“咳,咳,还不出工,又泡病号哪,身为排长,我说你什么好呢。”宋黑子走了,气得周彩霞揉搓着眼睛,竟哭出声来。
这事儿王连长可能是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他又能怎样。
周彩霞每次陪着来送饭,王连长无暇,她就把孩子送到我手上,自然又亲切地笑哈哈说道:“找你李叔叔抱抱,让妈妈歇会儿,妈妈还没有顾得上吃饭哪。”我抱着小军军,心里感到并不怎么轻松,这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又是一个特殊的环境,孩子给我,是对我的信任,同时也看出来,作为女人,为搞好团结,也是她的一种手段与智慧。我毕竟也是领导班子成员,三个排长之一,她主动把孩子递到我的手上,我就得为她母子甚至是全家,负全面的责任。有时候她也开玩笑说道:“李排长,结婚吧,把媳妇领来,我也就有伴了。”我何尝不想,但条件允许吗?
印象更深的是她的歌喉,实话说,凭心而论,跟歌唱家比相差还远,但比那些歌手却强上去许多。周大姐是在农村长大的姑娘,家庭成分还特别不好,地主后代,被改造的对象,初中念完就告别了学校,回到农村死心踏地干活,可是她不甘心啊。上帝赐给了她这么好的身段,细长身材大眼睛,美丽的神韵,附近屯子有名,尤其是嗓子天生就洪亮,咬字清晰,婉转甜美,连续多年是她们村子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主角,曾经代表公社去她们县城汇演,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县专业剧团都感到震惊。但地主成分又使他们惋惜,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苗子。二十五六了,弟弟妹妹都己经结婚生子,她这个大姐姐仍然待在闺中。就在她愤懑、憔虑、无奈又绝望的时候,王大奎恋爱了多年的女友,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北京,毫不客气就把他给踹了。于是王大奎回老家跟周彩霞两人匆忙订亲,瓜熟蒂落来不及领证就怀上了孩子,也算是老天爷对她们开恩,珍宝岛事件,她也算有了随军的资格,不幸中的万幸。家属随军最起码得营职,但就王大奎的素质和资格,没有钱财又没有门子,想爬到营职那是白日做梦。如果转业去工厂最多当个工人,家属和孩子还是落在农村。这次来北大荒成全了他们,王大奎不仅是实权性的人物,日后恐怕周彩霞也能成为吃皇粮,开工资,转工人,变身份的白天鹅了。
炊事员和周彩霞每次来送饭,工地上也是最欢快的时刻,逗王连长的儿子小军军,除了欣赏王连长的妻子大美人,同时还能听到大美人的歌喉。周彩霞也来者不拒,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长项,一缕歌声,心里边也肯定特别痛快。况且不少人都随身带着乐器,韩仓的笛子,王振国的口琴,田老五的胡琴在师里面都是有名的,如今都成为周彩霞最好的搭档。至今还记着,出事的那天,周彩霞在工地上接连唱了多首,她是临沂地区蒙阴县来的,一曲沂蒙山小调,唱得大伙儿的心里都痒痒的,会唱的干脆站起来合唱,不会唱的也跟着瞎哼哼。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也许是环境太相似了,蓝天、白云、飞鹰和荒原,远处是黛色的兴安岭,近处是蜿蜒的鸭蛋河,清风习习,歌声悠悠,整个场面令人陶醉欢快。特别是周彩霞,她声调甜美,歌喉婉转,细长的脖子使劲儿扬着,明目皓齿,只见她胸脯上的乳房有节奏地颤动。那天她穿了一件白的确良上衣,没戴胸罩,孩子吃奶方便,逆阳光看去,紫红的奶头都看得清晰,大辫子晃动,辫梢的蝴蝶结在屁股上飞扬。我们都是男人,未婚的男人,不听歌,看她的形象人人都醉了。我清楚地看到宋黑子,目光呆滞,半张着大嘴,嘴角处有哈拉子都滴答了下来。尽管我不知道他心里头在想啥,但我能猜到,此刻他老黑正做着一场梦呢。不管他是梦醒还是梦酣,梦中情节都与周彩霞有关。周彩霞那天也真的卖了力气,也许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也许为了自己幸福的今天,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完了最后的上甘岭插曲,她先是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掏手绢轻轻揩了一下额头,然后才歉意地说道:“不行了,生了孩子,底气就不足了。”她刚刚说完,韩仓就跟着开玩笑说道:“底气不中你能怨谁,屁股夹住了别往外生呀。”说着用笛子狠打了一下手掌。
我们都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既笑韩仓这小子什么话都敢造,又笑周彩霞此刻的窘态。但万没想到周彩霞更敢下茬子,见众人笑她,她立刻就反击,只见她左手搭腰,右手指着韩仓毫不含糊,开口就说道:“我不生你生呀,你生一个给大伙儿看看。”
韩仓也蒙了,大张着嘴巴答不上来。见他发窘,于老二就在一边帮衬:“韩仓能生啥?”说着把目标又转向了彩霞,彩霞不笑,顺口又说道:“他能生啥,生个公鸡蛋呗。”
众人又大笑,笑得喘不上气来,等大伙不笑了,周彩霞才又微笑着说道:“我毕竟在舞台上站了这些年了,尽管是业余的,那也是舞台,干别的不行,论耍嘴皮子,你还不是对手,是不是小韩?大姐对你今天还算客气,以后唱歌,还指望你伴奏呢。”
第一次领教了周彩霞的厉害,她不仅漂亮,舌头也锋利。由此我联想宋黑子的话:“这娘们儿的奶子就是那么好摸。”
听周彩霞唱歌并开了这次玩笑,我对这个女人有了更深的理解。她不仅漂亮,不仅美丽,美丽后面还有她的智慧和泼辣,天生的气质与秉性,就因为成分锁住了她的手脚,不然的话,营团级干部她也不会放在眼里。王大奎这家伙捡了个便宜,就他那点儿智商与本事,除了放粗没有什么章程。
常言说,乐极生悲,物极必反。这么些天了,狼群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很可能搬家,搬进深山了,也可能躲了,当兵的有枪,现代化的武器,惹不起,躲着你还行吧。可是我们错了,狼群这是麻痹,麻痹我们的思想。就在我们又说又笑又唱又跳又乐着的时刻,狼群已经开始全方位的进攻,不声不响有计划地实施,只是我们都还蒙在鼓里。
老郭和周彩霞不在家中吃饭,是挑到工地上坐在一起用餐,有说有笑气氛显得轻松,况且是夏天,饭菜也不怕凉嘛。在地头吃完饭,老郭头带着周彩霞和小军军三个人走了,我们又开始了干活,娱乐完了心情舒畅,干活的时候劲头也特足。
可是那天万没想到,从时间上判断,老郭和周彩霞刚从工地回到家不久,突然就传来“当!当!当!”的钟声。这是一块半米长的钢轨,悬吊在食堂不远处的树上,狼群害怕金属,金属声一响就拼命地逃窜,半截钢轨就是对付狼的。另外也起到报警的作用,有事儿就敲钟,这也是连长对炊事员的安排。大半个月了,钢轨始终静悄悄地悬着,突然敲响,大伙儿就蒙了。停止砍伐侧着耳倾听,钢轨就像要被老郭头儿敲断:“当!当!当!”十万火急,非常地迫切,住地肯定出了什么事了。于是,我们撒开腿就往回奔跑。
钟声依然像催命般地敲着:“当——当——当!”宏亮的钟声在河西岸骤响,让人愕然,让人震惊。想想这儿是野狼群的家园,前后胸的汗毛都直竖了起来。子弹上膛,都顶着火呢,斧头镰刀也在手上攥着。
可是,让我们窃喜又恼怒的是:安然无恙,一切照旧。放眼望去阳光的热情丝毫没减,帐篷还是草绿色的帐篷,晾晒的衣服还在树枝上搭着,树木、杂草、烧过的灰烬、排列着的坟头,包括空气中的小咬和蚊子,也都依然如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有老郭头儿还在那儿敲着,他若哭无泪,满面愁容,清脆的钟声继续在轰鸣:“当——当——当!”我们大伙儿都气喘吁吁,听那钟声心里顿生恼怒。二排长过去狠踢了他一脚,气急败坏地虎着黑脸骂道:“妈的!还敲啊!你这个木人,说你什么好呢!”
钟声停了,老郭头把铁棍猛惯在地上,嘴角抽动,半天才说道:“你自己去看哪!”半天又补充:“食堂、宿舍!你自己去看哪!”老实人,木头性,三脚也不可能踢出来一个响屁。但周彩霞的叫骂声却像一串鞭炮,噼噼啪啪那么脆响:“哎呀!老天爷哪!没法儿过啦!愣着干啥!进屋瞅瞅呀!进屋瞅瞅呀!埋汰死个人啦!埋汰死个人啦!呕!”她边说边呕吐,脸色苍白,目光惊恐,全身上下一个劲儿颤抖。毫无疑问,作为女人,周彩霞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
是的,食堂和宿舍,当我们这些男人进屋的时候,对眼前的一幕同时感到恼恨,同时感到震惊。老兵、新兵、战士、排长都气得肝疼,咬牙切齿,都捂着鼻子急跑了出去,跟周彩霞一样,弯腰驼背一个劲儿呕吐:“呕——呕——呕——”
真没有想到,为了争夺地盘,为了把我们赶走,北大荒的群狼是这么龌龊,这么卑鄙。宿舍的铺上铺下、被子、褥子、枕头、衣服、鞋子袜子、毛巾等所有的生活用品全都摆满了狼屎狼粪和狼毛。不堪入目,臭气熏天。食堂那边也同样如此,锅碗瓢盆、水桶、面板、菜刀及米面袋子等等,也都是污秽和遍地的狼粪、狼尿及飘浮着的狼毛。初秋的傍晚天气依然十分闷热,此时仿佛全世界的苍蝇都来到这儿聚会,绿头苍蝇脚沾着狼屎,屋里屋外到处乱飞乱撞,躲避不及落在你身上,恶臭的狼粪就涂满你全身。尤其是臭味,全世界弥漫,腥臭刺鼻,闻着就让人恶心反胃,中午吃的饭菜都呕吐了出来。大伙儿都在呕吐,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别说是周大姐那么漂亮的女人,就是我们这些邋遢的男人也受不了啊!呕吐完了咬牙切齿怒骂:“妈的!逮着野狼活着给它剥皮,泼上柴油,点它的天灯!”
“奶奶的,哪儿去找啊!肯定是狼王早侦查明白啦!趁咱们娱乐吃饭的时候,帐篷内无人,就祸害了咱们!妈的,有种的出来呀!有种的出来呀!北大荒狼群,就是这个德性啊!”
“妈的,太阴损啦,逼咱们撤出去,老子偏偏不走,看这帮家伙还有什么章程!”
战士们叫骂,咬着牙根,恨不得把野狼个个用斧子给劈死,连长王大奎阴沉着黑脸,食堂、宿舍查看了一遍,然后问我:“李排长,你是当地人,熟悉狼群,狼群是不是还有别的企图?”
“有这种可能,”我不含糊地答道,“这是下策,太下作了,屎粪的战术,这也叫战术?这不符合野狼的性格,为了把咱们从河西岸赶走,可能也还有更大的阴谋。”我嘴上回答着心里也纳闷:狡猾的狼群不会这么简单!我正想着,猜测着下步,帐篷那头,突然传来了周大姐的哭叫:“天老爷啊!不好啦!不好啦!小军军没啦!我儿子没啦!我儿子没啦!”像一声霹雳,突然又炸响,所有的官兵顿时都呆了,蒙了,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