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荒的第一步是打地场子。所谓打地场子,就是把漫岗及平地处的乔木灌木及杂草统统伐倒,半干的时候再放火烧掉,场部有令,限期完成,否则,防火期到来就不允许烧了。这是政策,尽管那时候还没有大兴安岭火灾,但防火制度各地都很严。因为在历史上,烧荒时曾经引发了山火,甚至烧到俄罗斯那边,导致两国外交部交涉。蒙古国草原引发了大火,使我国内蒙古的牛羊损失惨重。所以说,防火期一到都高度重视,大风天烧饭往往也会被禁止,害怕有火星从烟囱里喷出,导致可燃物把山林燃烧掉。
烧荒对狼群是最大的威胁,火舌喷吐,浓烟滚滚,不用驱赶,狼群自然就会逃走,不仅狼群甚至是狗熊、野猪、狐狸、梅花鹿、兔子、獾子、山狗子、傻狍子等等也都会被烧死,不烧死,也会被浓烟熏死呛死,没有了空气,所有的动物都是窒息而死的。大兴安岭火灾时有那么多人丧生,不少人就是去菜窑里躲藏,结果生生被浓烟给闷死。
野狼都躲了,地场子越广,我们的安全系数相对就越大,但它们肯定不会逃出很远,就在附近的山梁上蹲着,看我们出工和烧荒,看我们在河水边嬉戏打闹。这儿是它们法定的家园,我们进来硬是把它们赶走,狼群肯定是愤怒而又恼火,动硬的不行,我们有枪支,不用交手就能把它们吓懵,偷袭更不成,即便是夜间帐蓬门前也燃烧着篝火,有人值班,没有空子可钻。随着地场子一天天扩大,隐身的障碍物周围都没有了。但我们察觉到狼群并没有放弃,因为有乌鸦群时常在附近空中盘旋,乌鸦的眼睛比探照灯还亮,开荒队稍有什么样的变化,狼王和狼群自然就会知道。知道了也好,彻底地死心,尽快地滚蛋,鸭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地盘已经属于我们人类,不管狼王还有什么妙计,再想返回来绝对没有希望。可是,就在我们坚定信念拿定了主意热火朝天苦干着的时刻,万没有想到,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蹚水过河一路奔波,竟然为鸭蛋河西岸望江峰下面的北大荒野狼群说情来了。
刚吃过午饭,我们正在树阴凉处休息,鸭蛋河那边,一对老夫妻就急奔了过来,步履踉跄,一前一后,大热天的,看来他们俩跑了不少路呢。即便是河东也没有村屯,离十七连最近,路程也得十几里开外,他们到底从哪里跑来,老远就喊,沙哑着嗓子:“王连长,王连长哪!”树杈子太多,磕磕绊绊,喊叫的时候差一点儿摔倒,于是我们就急迎了上去,王连长老远就热情地回答:“我是王大奎,也是这儿的连长,大叔大婶,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走到近前,我清楚地看到,夫妻俩都有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皮肤粗糙,皱纹纵横全身尘土,纯粹是当地老农民的打扮,特别是老爷子,他长脸,大个子,略有些驼背,破旧的军装散发着汗臭味,看我们的目光很凶很凶,无疑跑这么远路是问罪来了。他手拿一根树枝改成的拐杖,指着我们,不客气地问道:“你是王连长?”见王连长点头,嗓门儿立刻又提高了八度,唾沫星子四喷吵架一样,“谁让你们来开荒的,嗯?不知道这儿是狼群的家吗?瞎胡闹呢,嗯!撤走,撤走,赶紧给我撤走。”气哼哼地说,“到河西岸开荒,谁批准的?谁批准的也是一张废纸,我说了就算,马上给我撤走。”
见他发怒,我们都笑了,笑这位老大爷管得太宽,吃饱了撑的,跑到工地上找别扭来了。但我们是军人,有组织的军人,纪律不允许对老百姓不敬,于是王连长就微笑着说道:“大叔,大婶,别生气,别发火,有啥话慢慢说嘛,大热天的,有话咱们到帐篷里去说呗。”韩仓小声嘟囔了一句:“有精神病吧,到这儿来瞎闹,谁批准的?你管得着……”“吗”字没说出口,我就轻轻踢了他一脚:“闭嘴。什么身份,你他妈忘啦。”我踢他的原因是我忽然间想到,这位老大爷很像我父亲,不管是年龄、气质,还是说话时气哼哼的派头。
老太太不吱声,老爷子挺犟,不进帐篷,审贼似的,缩回去树枝,微微颤抖着好像心事很重。
他是谁?哪儿来的?互不认识,为什么见面就这么凶狠?他有什么权力让我们撒走?听口气似乎是为了狼群来的,替狼群说情?为狼群撑腰?他与狼群又是什么关系?曾经是猎人?有愧于狼群?还是狼群曾经对他有恩?恩恩相报,才逼着我们还给狼群家园?我正这么想着,就听王连长不高兴地说道:“凭什么撤走啊,是兵团领导批准我们来的,你是干啥的?是谁让你们来的?总得把身份给我们说清楚吧。对不对,大叔,大婶。大热天的,又跑了这么远的路程,总得把身份给我们说说清楚吧。”
连长说完了,我们大伙儿都看着,同时也在猜测老夫妻的身份,此刻只见老头儿紧闭着嘴巴,眯缝着眼睛,目光有些浑沌,长脸上的肌肉使劲儿抽动。很长时间,他才缓缓举起来握着的手杖,指着我们西南方向的帐篷,嗓子沙哑却一字一顿颤抖着说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我们是谁,有什么权力让你们撤走?看到那十三座坟头了吗?其中有一个周明顺,他,就是我儿子,我,就是他的父亲,这是他母亲,”说着,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老太太,“我们是从北京门头沟石头庙子来的,是守护儿子来啦!十年前,我的儿子让狼群给嚼了,我叫周二坤,这会儿你们听明白了吧?”
听说他们是周明顺的父母,我们大伙儿都不由得一愣,如同晴天打了一个霹雷,心灵深处猛地一阵子擅抖,顿时无语,相互之间呆呆地望着,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十三座坟墓,十三个木牌,我记得清楚,从南北数,前三位都姓刘,第四个人名就是周明顺。周明顺的父母竟然就在眼前,而且口口声声要我们撤走,竭力维护野狼群的利益。这不是混淆是非,与“敌”为友了吗。尽管是父母,儿子的灵魂肯定也不满意,老两口到底是咋的了?不会是心疼儿子把精神弄得失常了吧?否则这现实又怎么解释?我正在绞尽脑汁判断着,就听王连长也不解地说道:“噢,明白啦,这么说,周大叔和周大婶,二老是在这儿为儿子守灵呢。”
王连长说完,老头子无语,老太太却开腔了:“就是的。”声音不高,却非常有力,她说话的时候左脚还一跺,仿佛把力气都用到了嘴上,给人的印象她是这么果断。她穿一件带大襟的粗蓝布褂子,胳膊肘和袖口都打上了补丁,但看上去很合身,很精神,黑裤子,便腰的,只有在农村普遍才能看到,脚上的农田鞋也都打着补丁,看出来,经济上他们家是多么拮据。老太太的眼睛肯定得过眼疾,使劲儿眨巴,看上去很吃力,不时用手揉揉。可是她仅仅就说了三个字“就是的”,便闭紧了嘴巴,再也没有下文。
两位老人来为狼群撑腰,生活中的背景肯定非常复杂,前赴后继两代人,望江峰下面肯定还有故事,于是我们都回到了帐篷,听周二坤叙述他十多年来在北大荒的经过。
周二坤告诉我们,十三年以前,他儿子周明顺及另外十二个支边青年被北大荒狼群吞嚼了以后,媒体报导,在全国上下引起极大的轰动,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同志亲自去他们家看望和慰问,拉着他的手同情地说道:“萝北是边境,你儿子他们也算是为国殉职啦,组织上不会忘记他们”。送走了胡书记,他们夫妇立刻就到北大荒来了,来为儿子送葬,来为儿子守灵,同时也下决心来为儿子报仇,在有生之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北大荒狼群统统地灭绝掉。正像后来样板戏上说的,杀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他们来到这儿也着实地感受到,当地政府也特别地重视,林业、农业,各人民公社,都纷纷成立了专业的狩猎队,配发了枪支、子弹、马匹和刀具,全民动员,杀狼屠狼宰狼灭狼。灭狼多者贡献就最大,精神上鼓励披红戴花,物质上奖赏,奖被面,奖竹皮子暖水壶、毛巾、大镜子、塘瓷盆还有子弹等等。周二坤加入一支最大的狩猎队——萝北县农垦分局狩猎队,把家安置在延军农场,因为这地方是平原与山区的结合部,狼群被追杀,都逃亡到这儿,多数是头狼、巨狼、猛狼或狼王。猎杀这此大狼更能出一口恶气,用重重的打狼棒砸碎它们的脑袋,眼看着它们口吐鲜血脑浆四溢,心里就默默地念叨上一句:“儿子啊,老爸又给你报仇啦”。可是不久,他忽然就意识到,屠杀生灵这不是报仇而是在犯罪和造孽,狼群是无辜的,是人类无节制的开荒逼狼群走上了死路或绝路。为了生存和生命上的延续,狼群不得不反抗,有反抗就会有伤害。我儿子他们十三个人,就是被狼群伤害了的对象,实话说这能怨狼吗?鸭蛋河西岸的望江峰下面,狼群已经是再没有了退路,这儿是它们最后的地盘,是大本营,是根据地,像人类的住宅,祖祖辈辈多少年的住宅,失去了住宅它们能不反抗?急了眼的兔子还咬人呢,何况是北大荒极凶残的狼群。相比之下的人类是强大,强大的人类,拓荒发展,怎么就不替其它的动物想想呢!人类这么干太自私了,光考虑自己的利益和享受,忽视了其它动物的存在。
周二坤和老伴来到北大荒后,有两件事更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和众人是多么样的愚蠢。
第一次是他骑马追赶一只叼崽子正逃跑的母狼。每次逃亡最大的受害者就是这些母狼。母狼恋崽,但带着崽子逃跑肯定影响速度,往往也就变成猎捕者的对象。当时正是三九严寒滴水成冰,白雪皑皑的季节,在广袤坦荡的荒原上,别说是野狼目标这么庞大,就是突然窜起来一只兔子,他骑在马上老远也能看到。毫无疑问,他发现了母狼,母狼也肯定注意到他了。他拨马追赶,人与狼的距离很快就一点点拉近,他有支猎枪,但枪法太差,十有九空,每次杀狼都靠那只打狼棒。狼棒比镐把略短,胳膊粗细的柞木棒子,头上还镶钳着铁箍,居高临下,抡起来生风,又是青筋暴跳着的大手,一棒子下去,打腰上腰断,打腿上腿折,如果打准了野狼的脑袋,脑浆四溢顿时就一命呜呼。都说狼这种动物是铜头铁腿豆腐腰,只有腰断了它才能认输,腿断头破照样跟你玩命。那传说是轻伤,他周二坤这根打狼棒,别说是铜头,就是铁水浇铸的也能给砸瘪,甚至是砸烂。到北大荒不久,同行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周大棒子。周大棒子叫得响彻云霄,二坤两字就渐渐被人忘了,可想而知,他这根棒子有多么大的威力,有些野狼从棒子下逃走,再见到棒子顿时就能吓蒙。曾经有一只巨狼被他用狼棒蹭掉过一只耳朵,半年以后这狼又见到老周,匆忙逃走,慌不择路,竟然一头撞到了树上,老周没有费力就得到了一张特大号的狼皮,北大荒的野狼闻棒子丧胆,狩猎队的成员人人都得承认。既为儿子一次次地报仇,县政府也给了他最高奖赏和最高荣誉,披红戴花名字上了报纸,那根棒子全世界都知道,《林海雪原》中有个许大马棒,但那是土匪,萝北县有个周大棒子,是猎狼宰狼神话般的英雄。
他一手拎棒子一手狠拍马腔,枣红马狂奔,像一支利箭,带着风声急追。丘岭漫岗,视野开阔,猎马追赶野狼特别有精神,眼如铜铃,昂着头飞跑,有时能把野狼活活踢死。马腿长狼腿短,母狼远没有枣红马的速度,况且周二坤还坐在上面呼喊:“杂种,看你还往哪儿跑。驾,驾,驾——”人与坐骑都兴奋到了极点。
可是让他纳闷的是,前面有一个不大的山包,拐过山包,叼崽子的母狼竟然就没了。寒风呼啸,冰雪刺眼,鸭蛋河像玉带拐了一个急弯,再往前不远就是望江峰了。山包一侧曾经有个狼洞,母狼肯定钻进了洞穴。他骑马在马上仔细地寻找,果真找到了一个不大的狼洞。雪地上的脚印同时也在提醒,此刻母狼就在里面残喘。他摘下来猎枪推上了子弹,准备对洞里先轰它一家伙,先轰它一家伙再往里面灌烟,浓烟滚滚能把它呛死,呛不死就得爬出来玩命,可是就在他端枪的瞬间,奇怪的现象引起来他的警觉。百米左右有一个雪堆,雪堆上竟然有一缕缕热气,枣红马眼尖也对着那儿望呢,还打着响鼻刨着蹄子,立功心切,迫不极待督促主人赶紧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