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口音,吃饭时喝汤,叔叔叫福福,因为在马背上习惯了,走路时两腿跨度特大,鸭子一样,看着让人好笑。还有,分别以前,父亲和母亲可能也想到了,战乱年代,人们都在四处漂泊,颠簸流离,夫妻分手,何时相聚就很难说了。母亲那时就感觉到怀孕了,嘱咐父亲:“我呀,肯定是怀上啦,这可是你的种啊!万一你来不了朝鲜,孩子大了,我就让他去找你!我总觉得,即使你出院,政府也不会再让你上战场啦!中国人口多,好胳膊好腿儿的不有的是呀!”夫妻恋恋不舍,父亲一个劲儿地擦泪:“放心,我死不了,一定会回到新兴里!不让我当兵,我回来种地总还可以吧?”为了永久性的纪念,妈妈的父亲,我的大姥——新兴里的金匠,用纯金又仿造了一枚共和国勋章,而且择我最后的一个字,在两枚勋章后面同时铸了两个“朝”字,真的一枚,留给了母亲,而父亲秦世海胸前的那枚,则是大姥用炉火纯青的技艺,以假乱真的仿制品。
我的名字,是大姥,也是我的外祖父给起的。刻铸那个“朝”字时大姥说道:“唉,中国人,朝鲜人,历史上本来就是一家嘛!罢罢罢,你们俩,这就是缘分——哟!兵荒马乱,你俩又没有机会举行婚礼,可是你们俩真心相爱,不管是为人妻,还是为人夫,也就算足够喽!……姬善她怀孕啦,再有半年,就得生啦,我是当外祖父的,也盼望着有第三代,以我的意见哪,不管这孩子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都让他姓李,姓姥姥家的姓,世海,你没有意见吧?”父亲一个劲儿嘿嘿地傻笑。
大姥见姑爷没意见又接着说道:“那咱们就这么决定了,姓李名中朝。中国、朝鲜,血肉不分嘛。朝鲜战争,几十年啦,祖祖辈辈地打,男女老少,是真打够喽!但愿我外孙子有福,长大能过上太平的日子,朝鲜、中国,也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在我的记忆中,大姥——外祖父是个聪明而又善良的小老头儿,慈祥、幽默、诚恳、厚道。可以说,五岁以前,我是在大姥的后背上长大的。大姥疼我,我呢,也更喜欢大姥。每日在炮火连天的缝隙中,我们家祖孙三代,时时都在享受着天伦之乐。父亲走了,可是父亲再没有回来。战争也不像人们预料和猜测的那样,打三十年,打二十年,而是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战火熄灭,战争就结束了。美国人打输了,输给了彭德怀指挥下的志愿军。撤过三八线,乖乖地在停战协议上签了字。中国政府派出来的军队,给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撑了腰,添了彩,鼓舞了斗志,树立了信心。特别是我们朝鲜,三千里江山,都在为之欢呼,都在为之歌唱。
男男女女,都从心眼里真诚地感谢志愿军。相比之下,唯独我的母亲和大姥,与整个气氛截然相反,天天以泪洗面,天天在唉声叹气。大姥和母亲愁眉苦脸的原因是,战后才收到了父亲的两封信。其中的一封信上说:……停战了,我们集体转业到了黑龙江省的北大荒。北大荒,荒芜人烟,条件太苦。等略有好转,稳定下来,我就去新兴里接你们母子回家……!而另一封信上的内容可就惨了,当头一棒,使母亲顿时就晕倒在了床上。信是由别人代笔的,最后那几句话的内容是:……没经有关部门批准,跟异国女性结婚,组织上是不允许的,也是现行法律不允许的,可是我秦世海决不后悔,姬善永远都是我的妻子,组织上不同意,我也要跟她白头到老。
孩子是我的亲骨肉,天涯海角,我也承认,他是我的孩子!……反反复复阅读着信笺,大姥猜测,我的父亲——秦世海在国内,肯定是受了处分,阻力太大,身不由己,就他的性格,他的脾气,阻力不大,他肯定是要到新兴里来的。母亲整天呆呆地望着中国的北大荒方向,二十多岁,眼角就有了皱纹,鬓角上出现了银丝。父亲的信上没有具体地址,想来中国,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啊!母亲在守寡,我在为母亲担心。天天夜里,母亲的枕头都被泪水打湿,我的存在,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多少个夜晚,我沉睡在母亲的怀里,醒来后,透过窗玻璃,望着月色下面狼琳山的主峰,母子二人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当我刚有点儿懂事的时候,就一次又一次地问母亲:“妈,您又在想爸爸了吧?”见母亲凄苦地点点头,我就不高兴地说道:“我不要爸爸!我要大姥,我要妈妈,我还要小姨!爸爸坏,爸爸让妈妈哭,妈妈不哭,不哭,好吗?……明天,明天咱就去看小姨,好吗?”妈妈不语,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唉——唉——”窗户外面,传来了一阵阵野狼的嗥叫声:“欧——欧——欧——”是母狼叫春,还是公狼在恐吓?那么凄切又那么苍凉!母亲不同意我去小姨家,我一说去小姨家,母亲就吓唬我道:“哎呀,睡吧!睡吧!听见了没有,狼又在叫呢!狼又在叫呢!”不久我就知道了,小姨的名字叫李春善。妈妈和小姨,都叫一个善字,相比之下,小姨的命运更苦。她在部队上负伤,下肢瘫痪,靠着轮椅,才能出来照照太阳。
姨夫是人民军的一个中队长,军衔是中校,战后转业到公安局当了局长,有权有势,小姨的婚姻,自然也就发生了危机。战后的朝鲜,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性几乎是男性的五至八倍,漂亮女人比比皆是。有些女人,老太太了也没有机会出嫁。可是我的小姨夫呢,身居要职,多少女人陪着,可是他偏偏非要我的母亲不可。他家在城里,每次来新兴里,都被我母亲轰了出去。有一次,当着我和大姥的面,小姨夫气哼哼地指着我大声吼道:“大姐,你太死心眼了吧!这个小杂种,长大了,也没有资格念中学,上大学更没有门!大姐!我求求你啦,你就听我的吧,春善她没有生育能力了,只有咱俩结合,下一代才能得到重点培养,也才有资格进政府部门工作……这个小杂种,你是白费心啊!”母亲生气地板着面孔吼道:“你,你给我出去!不许你侮辱我的孩子!赖皮狗,不要脸!告诉你吧,世海永远是我的丈夫。现在联系不上,联系上了,我们就去中国!呸!不怕丢身份,那么多女人,你怎么老来缠着我呢?除了孩子他爸,我的身子,是不会给别人的!”小姨夫走了,灰溜溜地返了回去。
赶走小姨夫,母亲回头就号啕般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念叨:“世海呀,你在哪儿啊?怎么不来信呀?……我和孩子,还怎么过呀?呜呜呜!……”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为什么我没有资格念中学、念大学?为啥不能进政府部门工作?原因是我有个志愿军的父亲吗?没有父亲的牺牲,没有志愿军的牺牲,美国大兵能被赶走?劳动党中央能搬迁回平壤?生活刚有点儿恢复,朝鲜政府,怎么就歧视中国人的后代了呢?什么是忘恩负义?恐怕这就是让中国人最寒心的忘恩负义吧!牺牲了的志愿军战士,地下有灵,该怎么想呢?高丽人的心地,是不是太狭窄了?这么做,在良心和道德上,也说不过去呀!唉,都怨妈妈,偏偏生下了我这个不应该出生的苦孩子!可是更苦的是,万万没有想到,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可怜的妈妈,就抛下了我和大姥,跳崖身亡,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山顶上没有狼叫,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大姥睡在西厢房,母亲搂着我睡在东厢房。朝鲜的民房,进门就是大炕,窗台与炕面几乎都是平的,大概是半夜时分吧,我突然被母亲的哭喊声惊醒了,黑暗中母亲嘶声地哭喊着,搏斗着:“放开我,放开我呀!……你这个畜牲,你这个流氓!你这个不要脸的!……爸呀!阿爸!快!快来呀!”我忽地坐了起来,母亲和小姨夫在厮打,在骨碌,大姥那边始终没有一点儿动静。小姨夫也气喘吁吁,嘴里头喷着浓浓的酒气,尽管夜色漆黑,朦胧中我也看清楚了,母亲几乎是赤裸着身子,小姨夫更是一丝不挂。炕上没有应手的武器,为救母亲,我赤手空拳就扑了上去。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先是被小姨夫一脚踹到了炕边上。“小杂种,我他妈毙了你!”话音刚落,枪声就响了,“咚!”母亲懵了,也傻了,张着大嘴,啥也说不出来,就这样,我亲眼目睹着,母亲遭到了小姨夫的蹂躏……
我恨自己力气太小,保护不了母亲。也还想扑过去拼命,是母亲阻止,不让我莽撞:“孩子你别过来,别过来啊!……去中国找你父亲去吧!他手上有枪,孩子千万别……别过来啊!……”小姨夫发完了他的兽性,提着手枪,跳出了窗外。事后我才知道,是大姥做了小姨夫的内线。窗子上的插销,就是大姥提前给摘下来的,可是我不恨大姥,恨的是我自己,我不应该在朝鲜出生,我不应该是志愿军的后代。母亲跳崖了。
黎明时分,母亲就从房后狼琳山的悬崖上跳了下去。母亲没有留下遗言,只是在遭受蹂躏的时候,嘱咐我去中国,去中国找我的父亲。去中国寻找父亲,就是我母亲临终的嘱咐,那年我还不到七周岁。朝鲜是火葬。火葬母亲,镇子上所有的人都去了,有人叹息,有人垂泪,有人愤怒,也有人感到了无奈和茫然。我听到也有不少女人在私下议论:“姬善真傻哟!送上门来的好事,那可是公安局长啊!”“就是的!你男人回国了,死活又不知道,守活寡,犯得上吗?”“可怜抛下这个孩子,妈妈一死,这孩子就是真正的孤儿喽!”“他这样的孤儿,政府能管吗?”“管他?想的倒挺美,汉人的种,高丽人自己还顾不过来呢!”“……”朝鲜人为什么仇视中国人呢?后来我才知道,金日成去斯大林那儿告了毛泽东一状,朝中两党,就有了介蒂。
火化母亲,唯独大姥没有去现场。他内心有愧,内心的痛苦,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把我送到了城里的小姨家中,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人更苍老,也更矮小了。从城里返回家中,半路上,羞愧难言的大姥,站在秃鲁江的大桥上,先掮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又骂了自己一声王八蛋。最后眼睛一闭,一头就从江桥上栽了下去……没人去打捞他的尸体,滔滔江水,又到哪儿去打捞?别人骂大姥还有情可原,小姨夫还骂大姥呢,骂他把好事给办坏了,坏了他的名声,也坏了他的荣誉。因为母亲的死,是小姨夫一手造成的,劳动党开除了他的党籍,撤销了他的局长职务,判了他的徒刑,当然小姨也和他解除了婚姻。小姨是有功之臣,待遇很高,有专人护理,吃穿都不用自己操心。我在小姨家读完了小学,十五岁那年,小姨含着泪水提醒我道:“中朝啊,你是中国人,你的根在鸭绿江那边,大江那边才是你真正的国家!”小姨还告诉我:“朝中两国,会继续友好下去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父亲曾经救过崔庸健的命,那可是国家主要领导人啊!把你的勋章带好,记住了,勋章是最好的依据,只有勋章,才能证实你们的父子关系……”我去了母亲的坟头,小姨请人也为大姥筑了一个坟头。坟头与坟头不远,两个土包是那样的相似。
在这里,我似乎又看到了母亲,母亲的容颜,母亲的笑貌,她还是穿着我们民族的服装,白上衣,黑裙子,裙带飘飘,步履轻盈,长发飘逸。我多么希望这不是幻觉,是生活中的真实呀!我想拥抱母亲,我渴望着要拥抱母亲。睡梦中我一次次地哭醒,醒来后还是那样的苍凉,那样的孤独。我是个孤儿,而且是个遭受白眼和歧视的孤儿。我知道,跟母亲告别,跟新兴里告别,跟狼琳山告别,跟秃鲁江告别,也许是诀别,可能是永远。去陌生的中国,今生今世,也可能不再回来了。这儿的故土让我留恋,故土中的母亲让我恋恋不舍。可是,这儿不允许我生存下去,排斥我的原因,就因为我身上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
找到父亲,我也许还能得到中国政府的尊重,可是我的母亲李姬善呢,才三十多岁啊!生前耻辱、悲哀、愤懑,死后又在这儿静悄悄地躺着,与狼琳山为伴,与寂寞为伴,听野狼嗥叫,听江水怒吼。我是她的儿子,也是她唯一的亲骨肉,这次分手,谁还能来悼念?谁还能来培土?……
我跪了下去,拥抱着坟头,脸贴着黄土,哽咽着,号啕大哭着:“妈妈!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好想您啊!我好想您啊!……您不能再看看我了吗?我是您的儿子,我是您的亲骨肉啊!……”我一步两回头,离开了狼琳山,离开了秃鲁江,告别了母亲的坟茔。我是多么希望妈妈的坟上,能刮起一股旋风,能飘起一缕烟雾,烟雾中有妈妈的影子,有妈妈的呼唤,有妈妈在向我招手……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荒凉和孤独,只有寂寞和忧伤!我站在那儿看了半天,阳光被乌云遮住,周围连鸟儿的叫声都没有,又等待了很长时间,才有一片树叶,飘飘悠悠,轻轻落在了母亲的坟头上……
我越出国境,出国境就是吉林省的集安。集安到新兴里,仿佛那么遥远,似乎又近在咫尺。我坐在两国国界的界碑石上,朝鲜是那么亲切,我是在朝鲜出生,又是在朝鲜长大的呀!在朝鲜界碑的那一面,我把脸贴在了黑土上,使劲儿亲着,使劲儿吻着。捧起来放下,放下了又捧起来。百感交集,泪如泉涌,心灵深处一声声地呼喊着:“三千里江山,伟大的民族,伟大的祖国,我是爱您的,我是喝着您的乳汁长大的呀!……”
在集安,我爬上了北上的火车,通化、梅河口、吉林市。然后从吉林市回返,从敦化一直到延吉和图们,从图们到牡丹江。在牡丹江,很快就进入了中国北大荒的中心地带了。再往前走,又到了密山、虎林和宝清,线路图,是五年以前瘫痪在床上的小姨就画好了的。小姨查了很多的资料和地图,了解北大荒,也了解了大农场。小姨告诉我,中国北大荒有两个农垦分局,分局的局址一个设在牡丹江,一个设在佳木斯。
“这是你的目的地,如果顺利,在人事部门的花名册上就能查到你的父亲——秦世海,记住,一只胳膊,胶东口音,善骑马,络腮胡子,左脸有一条伤疤,年龄四十岁上下,中校军衔,在农场,可能是正科级或副处级的干部吧!听说在国内,他和一个地主的姑娘关系不错,万一再成家,也可能和那个地主的姑娘吧?”那个地主的姑娘,也是父亲在婚后亲口告诉我母亲的。其姻缘是一场赛马,通过赛马,地主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秦世海。但母亲只是猜测,朝三暮四,喜新厌旧,拈花惹草,父亲秦世海根本不是那种人。在爱情方面,母亲坚贞不二。同时她自信,在个人生活上,她的眼光肯定不会看错。
离开朝鲜,我是从江界——慈江道的首府,小姨家出走的。走时小姨还再三地嘱咐我:“中朝啊,北大荒的狼群,规模之大,性情之残忍,全世界也是少有的。孩子,你千万记住啊!别走小路,再累再困,也得找有人家的地方住宿。还有,你也要记住了,野狼这种动物是铜头、铁腿、豆腐腰,遇到狼群要冷静沉着,一是勇敢,二是要胆大。野狼狡猾,只要你划着圈圈,最终就能把它们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