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有位美国太太请我去吃晚饭。这位太太是位富有创意的诗人,也是一位心灵与容貌俱佳的美女。她有一种嗜好,就是使生活美上添花。她的心神渴望得到一切美好有滋味的东西。我们坐下,同张桌上没有第三个人。我们边吃边聊,在一饱眼福和口福之余,免得剥夺耳福享受。我们吃过肉和菜,又吃甜点喝咖啡,之后我点上一支香烟。呷一口咖啡,抽一口烟。我的那位女友津津有味地注视着我,脸上挂着类似春天到来时田野泛着微微笑容。一支烟快燃尽时,又续上一支烟,并且再次将咖啡杯加满,因为周围的环境和我们之间的谈话使得香烟和咖啡有了一种神奇的味道。一阵无言的寂静过后,那位女诗人将目光转向天花板,然后平心静气地说:“纪伯伦,你可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想做男人吗?”我问:“为什么?”她回答说:“因为男人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既可登上享受的顶峰,也可以潜入享受的深渊,而不必顾及人们说些什么。我们女人则不同,我们总是相互监督着,总是尖锐地批判我们做的好事或坏事。”
我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她,希望她再解释一下。她说:“假若我现在是个男子,我也能和你一道享受吸烟的乐趣。因为这种土耳其型香烟的气味和点燃的方法勾起了心灵中的强烈馋欲。”我当即站起来,打开烟盒,放在她的面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方法,暗示着许多东西,对她说:“上帝创造了我们,本来就是让我们欢悦,尽情地按我们内心深处所招待自己。来吧,我们一起抽支烟吧!我们把我们一生吞云吐雾的时光比作烟花岁月。”
我们那位女诗人拿起一支烟,夹在她那秀美白皙的指间,将烟点着,开始如饥似渴地抽起来,边吸边凝目注视着那袅袅上升的银线般的缕缕烟丝,一支烟尚未吸完,只见她的脸色已显微黄。片刻后,她用手腕撑着自己的头,双唇间含着微微笑意。我问她:“你怎么啦?”她异常平静地回答道:“我的头略觉沉重,但我心中却充满具有东方色彩的美丽幻想。”
我们离开餐桌,到了书房。在书房,我坐在两个松软的靠枕之间,和她继续交谈。一个时辰过后,她伸出她那丝绸般光滑的纤指,摁了摁自己身边的一个电钮,一个女仆应声赶到。她对女仆说:“约瑟芬,给我们煮一壶浓咖啡来!”
女仆走去,不一会儿送来一壶热咖啡。女仆正要离去时,我们的女诗人喊住她,吩咐说:“如果有客人来访问我,你就说我不在。”之后,女诗人倒了两杯咖啡,微笑着说:“纪伯伦,请给我一支烟!”我说:“你刚开始抽烟,过多对你有害。”他回答了这样一句风趣十足的话:“生活中真正甜美的东西,都是穿过痛苦之路来到我们身边的。”
亲爱的,我们就是在香烟、咖啡、诗歌及类似东西中度过那个夜晚的。第二天,她写信对我说:“给我寄一份香烟礼物吧!”我立刻让她如愿以偿,作为回礼,她给我寄来了那首关于土耳其型香烟的长诗。
……时时已指在午夜后两点钟。酣睡在翕动着人们的灵魂,窗外大雪纷飞,整个城市已换上银装。纪伯伦仍然在与你窃窃私语。黑暗与白雪将亚当的子孙送回了自己的巢穴,寂静笼罩着世间万物的灵魂,我能听到的只有狂风的痛苦啸吟。啊,多么美丽的夜,夜赐予灵魂以理想翅膀,以便让灵魂翻飞,盘桓在乌云之上和乌云之后。
纪伯伦
1912年4月23日
贾米勒兄:
明月啊,你怎么样?你好吗?你在巴黎欣赏其壮美,走遍它的角角落落,探访它的秘密和优点,感到高兴吗?巴黎——巴黎——巴黎,那是艺术和思想的舞台,那是幻想和美梦的落脚之地。在巴黎,我获得了再生,我想在那里度过我的余生。但是,我希望我的尸骨葬在黎巴嫩。假若天命助我实现至今盘飞在我头上空的部分梦想,我将返回巴黎,让我那饥饿的心饱餐一顿,让我那干渴的灵魂一番痛饮,我们一起共餐那里的高级面包,一道合饮那里的神奇琼浆。
我在纽约的生活就像被无形之手日夜转动着的车轮。我的工作多不胜数,我的梦想联翩新奇,我的欲望令人生畏,它时而带着我升上云天至高处,时而又将我抛至火狱的最低层。只有站在生活的最神圣之地的人们,才懂得幸福的完全意义和绝对不幸的深层内涵;也只有他们才能在生的杯盏中饮到死的苦酒和从死的杯盏中饮到生的甜酿;我便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纪伯伦
致奈赫莱·纪伯伦
奈赫莱·纪伯伦是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的堂弟。二人也是在故乡贝什里时的童年伴侣。然而移民将二人分开了,纪伯伦迁往美国,而奈赫莱则移居巴西,在那里经商。不过,兄弟友情和对故乡土地的思恋将二人紧紧结合在一起。
1908年3月15日
亲爱的奈赫莱兄弟:
我是多么想念你们,多想把你抱在我的怀里。我在这时收到你的来信,一方面感到心中高兴,同时也觉得心中难过,因为它使我回想起梦幻一样闪过去的时光画面。那些日子一闪而过,留下来的只有随日光而来、伴黑夜而去的忧伤幻影。奈赫莱,那些日子是怎样过去的呢?布特鲁斯活在世上时的那些夜晚到哪儿去了呢?充满布特鲁斯的甜润歌喉和他那英俊容颜的时辰是怎样闪逝过去的呢?那些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就像花儿一样,当黎明从灰暗天空降临时,连续不断地飞逝而去。你知道你深深铭记着那些时日,每想起它便激动不已。我从你这封信的字里行间,看到了你的情感的影像,仿佛它来自巴西,以便将贝什里周围的山谷、废墟和小溪的回声传到我的心中。亲爱的,生命有些像一年的四季:欢快的夏天过去,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悲凉的秋季;随悲凉秋季而来的便是愤怒的冬天;美丽的春天随着可怕的冬季的消失而显现。我们生命的第二个春天还会再来吗?到那时,我们与万木共欢同乐,与百花一道微笑,跟着小溪流水奔跑,和着鸟雀啼鸣歌唱,就像布特鲁斯活着时我们在贝什里那样玩耍嬉戏……这样的春天会到来吗?风暴还会回来,就像将我们分开那样,再将我们聚集在一起吗?我们能够回到故乡再一起坐在玛丽·赛尔基斯修道院旁,坐在奈巴特河边,坐在玛丽·吉尔吉斯山的巨岩之间吗?这些,我全不知道,但我觉得生命是一种债务与偿还;它今天借给我们,明天则要我们偿还;然后又借给我们,再要我们偿还,直到我们在借贷,归还中疲惫不堪,由苏醒变为因疲惫而转入睡眠。
奈赫莱,你知道,纪伯伦把自己的生命的大部分都用在了写作上,他发现给他最喜欢的人写信,有一种神奇的乐趣。奈赫莱,你知道纪伯伦小时候最喜欢奈赫莱,而在长大成人之后也未曾忘记过奈赫莱。童年所喜欢的东西,深深印在心中,直至老年都不会忘记。奈赫莱,在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便是我们的灵魂盘飞在我们曾经享受某种乐趣的地方上空。我就是对事情永远保持记忆的人之一,无论那些时期多么遥远,多么细微,也决不会让它的幻影随雾霭而消逝,我对以往岁月的幻影记忆得那么清楚,也许因为我在某些时候的忧伤与苦闷过甚;但是,若容我自由选择,我决不会用心中的悲伤去换取世界上的所有欢乐。
现在,请允许我为过去的容貌罩上一层面纱,容我把我的现在和未来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想了解你过去喜欢的那个少年的情况。请听好,我现在就给你讲纪伯伦故事中的一节:我是一个体弱者,而我的健康状况总是好好的,因为我不去想它,也没有时间顾及它的特点和情况。我喜欢喝咖啡,喜欢抽香烟。奈赫莱,假若你现在来了,进到这个房间,便会发现我被散发着希贾兹咖啡浓香的香烟云雾所遮罩。
奈赫莱,我喜欢工作,不让每一分钟空过。对于我来说,我的灵魂沉睡、我的思想懒惰的那些日子,则苦过西瓜汁,难过的如同身落狼口。我在写作和绘画中度过;我在这两种艺术中所体验到的快乐胜过一切。这柄滋养我的情感的火炬,想以墨水和纸作为衣裳,我不知道阿拉伯世界是否仍像近三年那样还是朋友,或者变成了可怕的敌人;我之所以这样说,叙利亚人将我称为叛教徒,埃及的文学家们则批评我说:“这是公正法则、家庭关系、古老传统的敌人。”奈赫莱,这些作家说的是真理,也是事实,因为我一番自问之后,发现我的灵魂厌恶人类为人类制定的法律,憎恨祖辈留给孙子们的陈旧传统。这种憎恶是我深爱神圣精神情感的果实;这种神圣精神感理当成为大地上每一种法律的起点,因为它是人间的上帝的影子。我知道,我为我的作品所确定的原则,得到了世界上大多数居民的响应。因为对精神上独立的向往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如同心脏在体躯中的地位……难道我的学说在阿拉伯世界没有丝毫分量,或者像树影一样隐翳消逝了吗?
纪伯伦能把人从骷髅和荆刺变成光明和真理吗?或者纪伯伦像许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一样,身后没有留下任何值得人们提及的东西,便回到永恒世界去?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在我的脑海和内心深处有一种力量,它一直想迸发出来;如蒙天意,它定会与岁月一道冲出来。
我有一个不乏重要性的消息,那就是我将于七月初赴巴黎加入绘画委员会,而且将在那里停留一整年,然后返回这个国家。这次远行必将充满艰辛、困苦、学习与探索,但它同时也是新生活的开端。
奈赫莱,当你们聚会时,当全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时,我希望你常提及我,并说有一位名叫纪伯伦的亲戚,他对家中的每位成员都怀着深情厚意。
我妹妹玛尔雅娜与我一道向你们所有人问好。我已向她读过你的来信,她非常高兴。当读到某些段落时,她禁不住淌出激动的泪水。
祝你健康,永远做你兄弟喜欢的人!
纪伯伦
1909年12月14日巴黎
亲爱的奈赫莱兄弟:
奈赫莱,敏感心灵会记住每一句有意思的话,每一个高尚的工作隔阂每一项美好的活动,直至生命的尽头。在这个世界上,最令敏感心灵感到痛苦的则是误会。
现在让我来向你谈谈你最感兴趣的事情。我的健康状况很好,我的工作正像我所理想的那样进行着。如蒙上帝默助,我将于来年春天在国家的展览馆里展出我的部分画作。奈赫莱,我已看到未来正在向着我微笑,我不应该像偶像一样面无表情,而应该用工作、学习和探索面对未来的微笑。
我的朋友艾敏·雷哈尼先生将到巴黎来。如蒙天意,你将听到令你快慰的消息。因为我们将进行一项极好的工作,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艾敏·雷哈尼是叙利亚少有的人才;面对伟大工作,他是不会退缩的。
纪伯伦
1910年3月7日巴黎
亲爱的奈赫莱兄弟:
这些天来,我颇似被工作转动的轮子,想停都没有办法停下来。但是,你知道,没有工作的生活就像死亡一样。两个月以来,我一直在忙于准备送往即将在下周开幕的法兰西美术展览会的部分画作。在我准备送展的作品中有一幅巨制,被我命名为《历代行列》;至于我在这幅画中倾注了多少心血,则只有上帝知道。因为这幅画所涉及的题目,需要进行大量研究,要花费许多时间苦心思考,还要有深层次的感悟。我真不知道自己把工作做好没有,只知道自己在那幅画中投入了上帝赋予我的一切和人的能力能够完成的一切。不久的将来,我会将结果告诉你。
奈赫莱,我们能在黎巴嫩见面吗?到那时,我们将分骑两匹宝马,去巴勒贝克废墟一游。我们将穿越阿绥,从那里前往霍姆斯,再去宽广的平原。我们在阿拉伯人中间过夜,听他们唱歌,让我们的胸中充满美妙的“迈瓦利亚”情歌。这是遥远的美梦——随夜幕垂降而至,复伴晨光而去的美梦——人们醒时将之视作幻梦,很快便在眼前消失,就像山谷中雾霭画面,顷刻消散,影迹不见。
纪伯伦
1910年5月7日巴黎
亲爱的奈赫莱兄弟:
几天之前,法兰西全国美展开幕了。这画展的重要性,当然你是知道的,它是现代文明展,其地位相当于阿拉伯蒙昧时期的“欧卡兹集市”。奈赫莱,我真希望你能来巴黎,一览法兰西共和国的壮美外观,亲眼看一看用绘画和雕塑表现出来的艺术之美,颇似《一千零一夜》作者所谈及的奇珍异宝。在法兰西共和国建造的代表着他的国力和财富的宏伟建筑中,排列着当代最杰出的画家和雕塑家们的绘画与雕塑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有一幅生长在可迪河谷梁上的黎巴嫩青年的画作。奈赫莱,我不曾梦想评判委员会将接受我的这幅作品,以便将之悬挂在艺术大师们的传世佳作旁边。但是,我却在夜以继日地工作、学习,以期获得为实现理想未来的这种精神积淀,继而将我的目光转向太阳。上述画作所表现的是《秋》,画面中站着一个半裸女人。瑟瑟秋风戏动着她的秀发和面纱,她以她的站姿、色彩向四周环境诉说着自来夏日欢乐和冬季痛苦之间的忧伤。法国报纸以大量篇幅谈这个展览,而且有文章提及我的名字,文章末尾用了一些很有味道的形容词,以赞美的词句评说这幅画。评判委员会还给我发来一封信,信中有许多鼓励的话语;我将把这封信保存到生命的终点,以便使我记起在巴黎度过的勤苦岁月。
我还有一个消息,其重要意义可与上述消息相提并论:法国一家大杂志已经向巴黎学院阿拉伯教授米沙勒·拜伊塔尔先生约稿,要他把《玛尔塔·芭妮娅》译成法文。这位教授已经译完,不几周之后,这篇小说将登载在那家杂志上,并附有我的生平简介。也许《玛尔塔·芭妮娅》将是第一篇译成法文的阿拉伯短篇小说。不过,我希望《沃尔黛·哈妮》也能译成法文,因为我更喜欢这篇东西,更倾向它的思想和情感。你在我已故母亲的衣箱里发现的那些东西,虽然本身没有多大价值,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我打心眼里想得到它,因为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理当敬重母亲留下的东西。因此,奈赫莱,我希望你把那些东西送给贝什里的穷苦人家。
上面提到的那些东西,应该归穷苦人所有,而不属于那些讨饭的乞丐。你可以把那些东西悄悄地送给故乡穷苦人,只要提一提我已故母亲的名字就行了。
纪伯伦
1910年9月27日巴黎
亲爱的奈赫莱兄弟:
你还记得冬天大雪纷飞、寒风在住宅周围呼啸时,我们围在火炉旁聆听的那些有趣的故事吗?你还记得那个关于花木茂盛、风景秀美、果实香甜的花园的故事吗?你还记得那个故事的结尾,那些中了魔的树木怎样变成了大人和小孩儿,天命又如何将他们带进花园里的吗?当然,你记得这一切,但你不知道纪伯伦就像那些中了魔法的青少年,身上缠着无形的锁链,受着看不见的东西制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