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像畜群一样行进,像群鸟一样盘飞,
像小溪一样奔流,像冬青槲一样挺拔。
致父亲
1904年4月5日
父亲大人:
我谨以儿辈的敬重之情亲吻您的手。收到了您的来信,知您对意料之外的消息甚感忧虑与不安。假若我不是完全弄清了写信人的意图,无疑这消息对我的情感来说也是一个严酷打击。他们——愿主宽恕他们——时而说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身患重病,时而又谈到我妹妹的情况,说她向他们要一大笔钱,此外还有许多捏造的谎言,欺骗我们说疾病、灾难突如其来,开支巨大,将耗去他们赚得的所有钱财(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不能寄钱了)。此事与我们表兄的聪明智慧相关,于是给我们寄出了这封带有倒霉消息的信件,且请我们敬重的婶娘修饰润色过,我们钦佩她的绝妙计划。我立即找到了该信的绝妙答案。我们是“4月1日”收到此信的。婶母习惯于开这种有趣玩笑。她说我的俩妹妹六个月来都在生病,那话远离事实,就像俩妹妹离我们一样远。因为七个月来,我曾收到伊拉先生的五封来信,信中提及我的两个妹妹玛尔雅娜和苏尔丹娜,谈到她俩的气质,特别向我讲到苏尔丹娜,说她的性情、品格很像我。信中还有另一个我所认识的人所说的实话,而他认为那些4月1日说的谎言及没有价值的消息是低级、丑恶的。
您只管放心就是了。
父亲大人,我在贝鲁特滞留至今,说不定还要待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要与一个与我关系很密切的美国家庭在叙利亚和巴勒斯坦,或去埃及、苏丹转一转。因此,我说不准自己还要在贝鲁特停留多少时间。总而言之,我有自己的打算;正是这种私人目的,迫使我留在这个地方一段时间,以便使那些与我的前程息息相关的人感到高兴。我知道如何行事对我的前途有利,这一点请父亲不要怀疑。请向所有亲朋好友转达我的想念之情。请问候每一个问到我的人。愿主令父亲大人健康长寿。
您的儿子
纪伯伦
纪伯伦致艾敏·欧莱伊
艾敏·欧莱伊于1881年生于达穆尔。就读于贝鲁特玛尔约瑟夫教父学院。1897年离开黎巴嫩到达纽约。
1903年在纽约创办《侨民报》,直至1909年回到黎巴嫩。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遭奥斯曼当局流放,在流放地居住三年(1915-1918)。
1923年,在贝鲁特创办《卫士》杂志。1953年该杂志随他迁往巴西圣保罗。1971年逝世。
艾敏·欧莱伊留下大量著作,其中有《玫瑰花刺》、《刻石》、《莎士比亚的小说》、《时代宝石》,以及由其子赛义德最近收集,由其表兄艾迪布·欧莱伊的儿子印制的为纪念艾敏出版的《艾敏文学作品精品集》。然而艾敏·欧莱伊最杰出的贡献在于他在纪伯伦初登文坛之时,鼓励纪伯伦创作,并将其作品在《侨民报》上发表。
1905年7月5日星期五晚
艾敏兄:
请原谅我,在你面前犯下过错。当然你知道,我是在收到从纽约来的那封信之后,才给你写那封信的;信中说你去了库鲁斯特。
这是一个大众幽默:一个目光短浅的人说:“我怎能宽恕我的亲戚呢?”事实回答他说:“你怎能求得你的亲戚宽恕呢?”但是,艾敏,我们当中谁又能在看到消息之前,面对面听到事实的说话呢?至于我,则已经学到在进行调查研究之前,是不会与朋友分手的。
今天,我读了《矛盾因素》一文,自感这篇东西不错——艾敏,你不要笑,我并不认为纪伯伦写的每篇东西都好。因为我在梦中世界里听到的话语与歌曲,并非是我写在纸上的那些文字。但是,艾敏,我将成长发育,逐渐变成能够把部分歌曲关押在墨水的黑牢中的人。
你手中那本书里的第三个故事,本应在这个礼拜完成,但是这些天来,我的健康很不好,思路也很不畅,请你千万不要把我看作是拖延、懒惰之辈。
假若我早知道我写关于艾斯阿德兄弟的那些话会广泛传开,我定会多写一些。因为艾斯阿德以大量优美的文字做了许多自由高尚的工作。伟大的太子星万岁!
上帝令你的恩德长在久存。你对舍卜勒·丹姆斯发表在大学周报上的关于大众协会的文章有何看法?假若叙利亚人发起成立类似于“民族委员会”的协会,侨民们将会说什么?依我之见,改革不在乎成立什么协会,而在乎提高个人素质。假如个人是具僵尸,即便是协会也不能使之复生;倘若他是个素质高的人,你就不必要帮他把他的灵魂传播进僵尸体内。
谨以玛尔雅娜及其哥哥、你的兄弟的名义向你和所有人问安。
纪伯伦
1908年2月12日波士顿
艾敏兄:
你听好,艾敏,我将告诉你一些除了我妹妹玛尔雅娜以外,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你听好,仔细思考,与你的邻居一起稍稍欢乐一下。几个月之后,即于来年春末,我将赴艺术之都巴黎,而且将在那里待一整年时间。这一年在我的生平岁月中有着重要意义,承蒙上帝默许,它将是我生命新篇章的开端。因为在那个大都市里,我将加入一个伟大的绘画协会,将在它的监督下工作,从它的批评和指教中,在美术领域获得巨大益处。无论获益与否,单单从巴黎回到美国,就会使我的绘画获得声誉,令那些盲目的富人们竞相争得我的画作;那倒不是因为我的画作美,而是因为它出自于一个在巴黎的欧洲大画师们中间停留过一年的艺人之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有此旅之幸,因为那高昂的费用令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艾敏,上苍在我不知不觉之中为我安排好了那一切,为我打开了通往巴黎之路。我将借助于万善之源——上苍提供的费用远行,在外度过整年时间。
艾敏,现在你已听说了我的情况,知道我住在波士顿,并非因为喜欢这个城市,讨厌纽约,而是因为波士顿有一位天使,正是她使我看到闪闪发光的未来,为我拓开了布上道义和物质的成功之路。但是,无论我在波士顿,还是纽约,或者巴黎,《侨民报》总是我心中的乐园,也是我的心翩跹起舞的舞台。艾敏,你知道,我在巴黎居住的一年,将会使我写出许多在这个机械式的商业国家,在这种充满嘈杂的空间里所不能想象的东西来。我在那个卢梭、拉马丁和雨果生活过的市都之都所获得的社会教益将是何等的宝贵啊!在那里,人们崇拜艺术就像美国人崇拜金钱。岁月使我知道了尊重金钱,并且使我将之当作人与理想之间的最重要媒介。
你不在期间,我将全力支持《侨民报》。请你给每一期报寄点东西来。我将把我内心、灵魂、头脑里的全部情感、爱好和信念倾注在它那可爱的版面上。我别无所求,只期你满意,对我和我的前途充满热情。假若你还想在你的诸多精神公德之外加某种物质公德的话,就请把《叛逆的灵魂》一书托付给《侨民报》编辑部,让其帮助我收获熬夜打更的果实,与我一道费心将该书销售到纽约和内地的读者和书商手里。
你知道,艾敏,没有《侨民报》的帮助,我是不能将写作化为收益的。请你放心吧!不要影响你想象见到亲人和看到黎巴嫩美景的欢乐。最近五天以来,你是太累了,你应该轻松一下,不要让对明天的忧虑缠绕你的闲适心情。不论情况怎样变化,《侨民报》总是报界新娘。每月发表艾敏的一篇通讯、艾斯阿德的一首诗歌和纪伯伦的一篇文章,就足以让阿拉伯世界睁大眼睛望着华盛顿大街21号。
你为《叛逆的灵魂》所写的“序言”,令我欣喜不已,因为其中没有任何个人之间的客气话。我于星期一寄了一篇小文章给《侨民报》,收到了吗?请回封短信。我将写信给你。在你起程之前,我将不止写一封信给你。你将高高兴兴返回黎巴嫩,不要让世间的任何事情占据你的心。我们虽不能见面和握手告别,但我们的心神和思想每天每时总是在一起的。时间、地点和距离是不能影响心神的。在精神世界中,七千里等同一里,两千年犹如一分钟。玛尔雅娜向你问好,祝你万事如意。艾敏,主让我看到你容光焕发。愿上苍以你兄弟的情谊为你祝福。
纪伯伦
1908年3月28日波士顿
艾敏兄:
看哪,我已关上房门,独自坐在混合着希贾兹咖啡的烟云之中,以便用一个小时时间与你交谈。这烟是多么香!希贾兹咖啡多么可口!你的谈话多有滋味!你现在在小小的大地球的另一边,而我仍在这里。你在幽静美丽的黎巴嫩,我在充满喧嚣的波士顿。你在东方,我在西方。可是,艾敏,你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艾敏,人皆不喜亲朋远离,只因他们的乐趣是通过五种感官获得的。至于纪伯伦,他的心灵则已发育成长完毕,变得通过使用感官享受高层次的欢乐滋味;那感官也看,也听,也感触,但不用眼睛,不用耳朵,不用手指;它往返于天涯海角,但不用双脚,不用车辆,不用船只;它如今享用着翩跹在艾敏心灵周围的一切,不论疏远的还是近的,就像享用许多不可见不可闻的东西一样。我们生活中最美好的,则是那种既看不见又听不到的东西。
你觉得黎巴嫩怎样?你看到的还像你的思念之情所想象的那样美吗?还是你发现它仍是一块懒汉与呆瓜相邻而居的不毛之地吗?你所看见的还是那种从大卫到所罗门、艾什阿亚、吉尔马努斯·法尔哈特、拉马丁、奈吉布·哈达德等天才诗人们担负吟唱其秀美壮丽的高山吗?还是一片荒芜人毫无趣味、寂寞无声的丘陵、谷地呢?你将用长信向侨民回答这些问话,我将留心细读信中的每一个字。不过,若有什么你不想当众说的事情,那就请用私人信件告诉我,以便借你的思想共同考虑和借你的双目共同观察黎巴嫩的现实。
这些日子里,我像一位戒斋者,急切地等待着开斋节曙光的到来。因为我的巴黎之行将被我的梦想和希望围绕着,我将在知识、艺术之都完成伟大的工作翱翔。艾敏,在你起程之前,我要告诉你,我将在巴黎居留一整年时间。我现在要告诉你,一年过后,我将去意大利,用一年时间参观那里的宏大博物馆及那里的古迹,游览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和热那亚,然后由那不勒斯回返美国。艾敏,这是一次伟大壮游,值得你关注。因为它将像一个金环,将纪伯伦充满写作的过去与高居成功之柱上的未来连接在一起。你从叙利亚返回之时,必将路经巴黎,我们将在巴黎欢聚。在巴黎,我们将使你和我的两颗灵魂饱赏艺术大家们的妙手所创造的高潮绝美;在巴黎,我们将拜谒列位先贤祠堂,在维克多·雨果、卢梭、夏多布里昂和勒南的墓前肃立片刻;在巴黎,我们将信步卢浮宫柱廊之间,观赏拉斐尔、米开朗琪罗、达·芬奇和帕米贾尼诺的绘画真迹;在巴黎,我们晚间将去歌剧院,听赏神降予贝多芬、瓦格纳、莫扎特、威尔地和罗西尼的歌曲和音乐……这些在阿拉伯人很难念出来的名字,原来这都是创建欧洲文明的巨人的名字;虽然大地已把他们的肉体吞噬,但却不能吞没他们的伟大作品。艾敏,暴风能够摧毁花朵,却不能够消灭种子。这正是苍天注入那些伟大作品的爱好者心灵里的慰藉,正是这种光芒使得我们这些文化人昂首阔步、自豪兴奋地走在生活的大道上。
看到你从亚历山大发来的信,我欣喜不已。当我在《侨民报》和《镜报》上看到你与我们的兄弟艾斯阿德·鲁斯图姆在开罗受到的款待时,我心花怒放。当我听到关于你们俩和从你们俩那里来的任何话语时,我都会欣喜不已,心花怒放。不过,艾敏,请告诉我,当你坐在黎巴嫩和埃及的精英中间时,你曾提到过我吗?你曾想到仍在海外的第三个圣象的名字吗?我猜想赛里姆·赛尔基斯先生已经告诉你,穆斯塔法·曼法鲁蒂先生发表了一篇批评《沃尔黛·哈妮》的文章,发表在《支持者报》上,是吗?我对此批评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批评是新起点的营养滋补品,特别是来自像曼法鲁蒂这样文学大家的批评。
这些日子里,我的工作颇似多环锁链,一环紧扣一环。我的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已失去了梦想巴黎和远赴巴黎之前那种缠绕我心灵的离群索居的部分快乐。昨天,我只满足于在一个有限的舞台上曾经扮演过的小角色;如今,我发现那种满足只是一种懒散与呆钝。过去,我总是透过泪与笑观察生活;如今,我则是透过神奇的金色光芒看到生活——那光芒给我的灵魂注入力量,给我的心注入勇敢,给我的身体注入活力。兄弟,过去,我像一只笼中之鸟,仅仅满足于命运之手放置的谷粒;如今,我变得像一只自幼的鸟儿,面临的是田野和绿色草原的欢乐,想飞上宽阔的天空,将其灵魂的幻影与爱好的影像洒向以太……艾敏,在我们的生活中有比声誉更高尚、更光荣的东西,那就是呼取声誉的艰巨劳作。我自感内心有一种潜在力量,欲把艰巨劳作作为它的美丽外衣。我感到纪伯伦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将他的名字用大字书写在生活的脸面上;这种使命感日夜伴随着我,使我看到未来充满光明,周围是一片欢乐和赞扬。我打十五岁起就做着美梦,梦想着精神的意义与特点。如今,岁月已开始实现我的梦想,巴黎之行将是由地登天的第一级阶梯。
来年夏天,我将为印行我的《被折断的翅膀》一书而努力,这是迄今为止我写得最好的一部书,至于将在阿拉伯世界产生轰动的那本书,那是一部名为《宗教与信仰》的哲学方面的书;一年多之前就开始写了,在我的思想中它仍是园的中心;我将在巴黎完成它,也许要自费印行。
艾敏,当你置身于一个美丽的地方,或在尊贵的文学家们当中,或在废墟旁,或者高山顶,当你在这任何一处时,请你低声呼唤我的名字,我的灵魂便会立即飞向你,在你的周围盘飞,和你一道享受生活及生活中的全部隐秘。艾敏,当你看到太阳从萨尼山和米扎布山口之后升起之时,请你念起我;当你看到夕阳西下,废墟和山谷披上红色面纱,仿佛因为别离黎巴嫩而滴血替代垂泪时,请你念及我;当你看到牧人们坐在树荫下吹起他们的芦笛,像阿波罗被神灵放逐到这个世界时那样行事,使寂静的旷野充满歌曲之时,请你提及我;当你看到黎巴嫩少女们肩扛着水罐时,请你记起我;当你看到黎巴嫩村夫在太阳下耕地,额头上挂着汗珠,腰都被累弯了之时,请你想起我;当你听到大自然倾注到黎巴嫩人心中的歌——那歌用月华之线组成,夹带着谷地的气息和雪杉林吹来的微风时,请你念起我;当人们请你赴文学和社会交流会时,那种思念就会把我对你的热爱和想念之情的画面送到你的心灵上,使你的言谈具有双重意义,使你的演讲具有精神上的感染力。艾敏,热爱与想念,二者乃是我们工作的起点和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