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3月28日波士顿
[原编者按]1925年3月28日,纪伯伦寄给梅娅一封信,内有印着曼特尼亚画作的明信片。纪伯伦在明信片背面写下这封信:
玛莉,我很喜欢曼特尼亚。在我看来,他的每幅画作都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但期你能一访佛罗伦萨、威尼斯和巴黎,去欣赏一下这位奇特而又富有启示与灵魂的大家的作品。
上帝祝福你那美丽容颜晚安。
纪伯伦
1925年5月30日纽约
玛莉:
是的,我沉默了四周,至于原因,则是患了西班牙热病,仅此而已。
要我诉说自己所患疾病,真是难,实在太难了。我患病恙,我只希望它是一件孤零零的事,不让人们知道为好,尤其要瞒着我所爱和爱我的人们。在我看来,医病良药就是完全独处幽居。
我的健康状况,现在良好,简直在良好以上。不瞒你说,现在我的身体“特棒”(贝什里有位大力士,别人问及他的健康情况时,他这么说)。
《旅行家》特刊出版照常推迟。今晨,我与《旅行家》主编通了电话,他说已给你寄去报酬,而且还会继续给你邮寄,不论是特刊还是非特刊。
可爱的玛丽娅,你说因你没有给《旅行家》特刊供稿,故其主编对你不满意。这有些夸大其词了。我也在纽约,难道你认为纽约的某个人还会对你不满吗?我说过一千零一次:“我们并不是文学车间。我们也不是机器,人们从一边喂墨水和纸,就会从另一边取出文章和诗歌。我们想写作的时候,才能写作,而不是你们想让我们写作时,我们就能写作。你们对我们做点好事,让我们清净一会儿吧!你们在一个世界,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从你们那里来不到我们这里,从我们这里也去不了你们那里。”你对这坦率直言有何看法?但是,真的,不是开玩笑,难道你不认为报刊杂志多数主编都猜想作家的思想就像留声机吗?那是因为他们就是伴着留声机思想诞生的。
我们这里正值初春,和风中充满神奇和苏醒,灵魂里尽是黎明与青春。至于到旷野去,则类似于阿施塔特和坦木兹的男女祭司们去拜谒乌夫甘岩洞。
几天之后,耶稣将从死中复活,给坟墓中者以生命,杏树、苹果树将放花,歌声也将返还溪流。
四月的每天每日,你都将和我在一起。四月过后,你将每日每夜和我共度。
上帝保佑你,可爱的玛丽娅。
纪伯伦
1926年
亲爱的梅娅:
……你对我说:“你是艺术家,你是诗人,你应该满足了,因为你是艺术家和诗人。”可是,我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诗人。我在画和写中打发我的日子,但我却不在我的日夜之中。梅娅,我是雾霭,我是淹没事物的雾霭,但不同事物结合在一起。我是雾霭;在雾霭只能感有我的孤独、孤单、寂寞、饥渴。我的灾难在于,雾霭是我的真实,它希望听到有人说:“不只是你自己,我们是两个人,我知道你是谁。”
……梅娅,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个地方,会有人能够并且想对我说:“雾霭啊,我是另一团雾霭。来吧,让我们笼罩高山,充满谷地!来吧,让我们行走在树木之间和树木之上!来吧,让我们淹没巨岩!让我们进入万物之心和其体内!来吧,让我们在无名的遥远之地巡游!”梅娅,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个地方,有谁想并且能够对我说哪怕这其中的一句话?
纪伯伦
1927年5月纽约
请看下文,你有何感想?
有一个人,清晨从梦中醒来,见床边放着一封信,来自他的一位女友,于是高声说:“早安!”然后如饥似渴地将信打开,急忙一看,他发现了什么?不多不少,原来是邵基贝克的长诗一首。
没关系,我将寻找一番,终于找到达穆斯阁下的巨制长篇,随后加以充分注释,将之一并寄给你,来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假若邵基诗作四月初至,我会将之视作笑谈,暗自言道:“好一位少女,竟然对国际邮政如此通晓!”然而诗歌五月初才到,花都开了,别无他法,我只有将自己的嘴唇紧咬(男子生气时时常如此),愤恨难消,顿时家中充满我的厉声喧嚣。
是啊,我将学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哲学。我要把阿拉伯人诗王们的智慧赐予我的全寄给你。
现在我问你,在我原谅、宽恕你之前,我怎样才能够照常度过这白天剩余的时间呢?你们那位诗王的长诗往我嘴里丢了一把土,我应该用二十杯咖啡和二十支香烟洗去那土腥味,我还有读二十首济慈、雪莱和布莱克的诗,再加一首麦杰农·莱伊拉的诗!
尽管这一切,还是请你伸开手掌……就像人们所作的那样……
纪伯伦
1929年12月10日纽约
玛莉,亲爱的朋友:
我今日得知你父亲已去了金色地平线之外的地方,已经踏上了人们都要走的大路。我该对你说什么呢?玛莉,你的思维与听觉要比人们说的那些安慰话深刻、高远。但是,我心存希冀,但愿我紧握你的手,像陌生的亲人,默不作声地感受到你那美好灵魂所感受到的一切。
玛莉,上帝为你祝福,上帝每日每夜都保佑着你。
上帝为你的朋友护佑着你。
纪伯伦
1930年
……有关“透明成分”和其他成分,我有许多事情要说,但我应该对此默不作声,我将一直沉默下去,直到雾霭消散。现世大门洞开,天主对我说:“请讲吧!沉默的时间过去了。前进吧!你在彷徨的阴影下站的时间太久了。”究竟现世大门何时才开启,你知道吗?你可晓得雾霭何时消散,现世大门何时开吗?
……看哪,我们已经登上高峰,我们面前出现了平原、森林和山谷。让我们坐一会儿吧,梅娅!要知道我们不能久留此地,因为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座山峰,日落之前,我们应该到达那里。看哪,我们已经走过羊肠小道;我们是在些许张皇失措中跨过那段山路的。我向你承认,我是个执拗、顽固的人。我向你承认,我有时并不是个聪慧、高明的人。但是,在生活中没有智慧手指触摸不到的地方吗?在生活中,没有一种东西能使智慧无能为力吗?梅娅,等待是时光的骏马;我就常常处于等待状态中。我经常等待着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在我看来,有时候,我把生命消耗在等待尚未发生的事情发生。我多么像那些坐在湖边上的人,静静地等待天使降临将湖水搅动!现在,天使已将湖水搅动,谁又能将我抛入水中呢?我正走在那个神奇、庄严的地方,我的眼睛明亮,步伐坚定。
纪伯伦
1930年12月17日纽约
我外出回来,看到你的慷慨、甜美来信。因手疾而无法复信。值此光荣圣诞和充满歌声的新年即将降临之际,谨以此电报带去我的美好祝愿。
纪伯伦
1931年3月26日纽约
亲爱的梅娅:
我认为,如果世界上一定要有领导权的话,那么,这个领导权应归于女子,而不应给予男人。
我自打孩童时期至今,欠下女性许多债。正是女性开启了我的眼目之窗和灵魂之门。假若没有母亲,没有胞妹,没有女友,我会仍然与那些以如雷鼾声搅扰世界幽静的人睡在一起。
……现在,我的健康状况较之夏初更差。我在大海与森林之间度过的几个月,拓宽了我的灵魂与肉体之间的领域。这只一分钟之内抖动百次以上的异乡之鸟已经稍慢下来,开始回到正常规律中,但它不会慢下来,除非我的支柱轰然坍塌,我的关节全部断裂。从另一方面说,休息一下确实对我有益。至于医生和药物之于我的病情,确乎如同油之于灯一样重要。我不需要医生和药物,我不需要休息和安静。我迫切需要他人向我索取,以便减轻我的负担。我需要精神上的静脉切开术,需要一只手取去我心灵中的堆物,需要强烈风暴刮掉我的累累硕果和茂密树叶。
……梅娅,我是一座封了口的火山。假若我今天能写出一个大作品,或一部好东西,我定会痊愈。假若我能高声呐喊一阵,我定会康复如初。也许你会问我:“你为何不写,从而换得康复呢?你为什么不高声呐喊,以便求得痊愈呢?”我将这样回答你:“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能呐喊。这就是我的疾病;它是绽露于肉体的心灵疾病……”你现在问我:“那么,你怎么办呢?结果会如何呢?你的这种情况将继续到何时呢?”我说:“我将痊愈!”我说:“我将唱我的歌,继之休息!”我说:“我将从静然的深处高声呐喊。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不要说‘你唱了许多歌,你所唱的歌很好!’”请你不要提及我过去的工作,因为提起那些会使我感到痛苦;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会使我的血化为燃烧的火,因为火的干燥会使我更加口渴;因为火的灼热会使我每天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千零一次。我为什么写下那些文章和故事?我为什么忍耐不住?我为什么不珍惜那些汗滴,何不将之积聚起来,使之化为溪流?我生来和生活为了写一本书,写一本不折不扣的小书。我生来、生活和忍受着痛苦,为的是说一句鲜活的、生着翅膀的话语。但是,我忍耐不住,没有保持沉默,生命终于借我的唇舌说出了那句话。我不仅那样只说了一句话,而是多嘴多舌,唠叨不止。啊,多么遗憾,多么害羞……我夸夸其谈,直至耗尽我的体力。当我能够说出第一个字时,我发现自己仰背躺着,嘴里衔着一块顽石……没什么,我的话仍在我的心中,那是活的、生着翅膀的话语,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能够消除由于我多嘴多舌造成的罪过,一定生出火焰。
纪伯伦
1928年
亲爱的梅娅:
我自打孩童时期至今,欠下女性许多债。正是女性开启了我的眼目之窗和灵魂之门。假若没有母亲,没有胞妹,没有女友,我会仍然与那些以如雷鼾声搅扰世界幽静的人睡在一起。
……我发现病中有一种心理乐趣,其影响与任何其他乐趣不同,我还发现了一种近似于温和的安详感。病人处于一种安全处境,那里没有争执,没有人的欲求,没有许诺,没有约会,没有交际,没有多的话语,连电话的铃声也没有……我已发现了另外一种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无与伦比的比乐趣和安详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性情温和较我的健康状况更接近于一般性。当我头靠枕头,闭上双眼,不看周围环境时,我觉得自己就像鸟儿一样盘飞在山谷和寂静的罩着柔和面纱的森林之上,发现自己更接近我喜欢的人们,与他们亲切交谈,毫无愠色,而且能体会他们的感情,想他们所想。他们责怨我,却不讨厌我,而是不时地用手指抚摩我的前额,频频为我祝福。
……假若我病在埃及,那该多好啊!假若我毫无规律地病在我的祖国,在我可爱的那些人身边,那该多么好啊!梅娅,你可知道,我每天一早一晚,都能看到自己位于开罗郊区的一座房子里,看见你坐在我的对面,给我读你新写就的文稿,或者尚未发表的美文。
……梅娅,你可知道,我未曾思考到被人们称作“死亡”的那里去;除非我发现思考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乐趣,觉得十分向往死亡?但我回过头来一想,想起有句非说不可的话,于是徘徊在无可奈何与被迫无奈之间,只见面前的大门紧锁着。不,我尚未说出我要说的话,这火焰所显示出来的只有烟而没有火。这使停止工作变得像苦西瓜那样苦涩。梅娅,我告诉你,而且除了你谁也不告诉:假若我在讲出我心灵里的话之前就已离去,那么,我将回来再讲现在像雾霭一样飘动在我灵魂深处的话语。
……梅娅,你觉得这话异乎寻常吗?最奇异的东西,才最接近固定的事实。在人类的意志中有一种巨大的向往力量,能将我们心中的星云变成无数轮红日。
纪伯伦
[译者按]1931年3月26日纪伯伦寄给了梅娅最后一幅画,仿佛纪伯伦在以此向梅娅强调,他俩的蓝色火焰是永远不会熄灭的。
此画寄出仅半个月,纪伯伦便于4月10日逝世,年仅48岁。